蒋玲端起豆浆喝了一口,默不作声。
林平尧眉眼带笑,重新拿起了筷子,幽幽地抛出:“我怎么没在家里见过会发光的楠楠呢?”
袁晴遥趁热打铁,接着提议:“蒋阿姨,你和林柏楠的那个赌约能不能再宽限一段时日?宽限到报志愿之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被大学看见。”
说完,袁晴遥紧张地看着蒋玲。
半年未见,操劳让蒋玲眼角的皱纹加深了几许,她今日未施粉黛,气色大不如前,但五官明丽动人,依旧瞧得出是个大美人。
默了默,蒋玲回避了问题,她挂着笑招呼袁晴遥继续用餐:“快趁热吃吧,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如此反应不免让袁晴遥心生沮丧,她应了声“好”,拿起筷子闷闷地吃起饭来。
又吞下一个煎饼和一个烧饼,她忍不住诉述内心的不满:“那些大学好过分,好不公平!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林柏楠,应该都争着抢着邀请他才对啊!他愿意去哪个大学是哪个大学的荣幸,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袁晴遥咔吱咔吱地咀嚼口腔中的食物,发泄似的碾成渣滓,为林柏楠打抱不平。
随即,她倍感困惑:“其实,这两年我也在网上查了些相关资讯,我看到过不止一篇新闻报道,祝贺某某下肢障碍的学生被某某大学的某某专业录取,或是某某视力缺陷的学生被某某大学的某某专业录取,甚至看到过脑瘫学生顺利博士毕业的新闻。有过这样的先例,因此我想当然地认为,只要成绩足够亮眼,其余都不是问题……”
语气渐渐低沉,袁晴遥闷头搅动杯里的豆浆。
林平尧心有悲凉,却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无奈地说:“虽然法律明文规定,残疾人享有与正常人同等的权利,但真正能做到一视同仁的学校、企业、机构、个人凤毛麟角。遥遥,你看见的新闻真实存在,有,但绝不普遍。再换一种角度,除了各省的高考状元,没有哪个记者、哪个编辑会专门写一篇帖子报道一个身体健全的普通学生考上了大学,却会为残障学生开专栏采访。原因很简单,残障学生考出好成绩罕见,被大学录取罕见,正因为罕见才会被新闻媒体争相报道。”
听着林平尧的剖析,袁晴遥万般无力,低声喃喃:“对于普通学生来说分数决定一切不是吗?原来只是和正常人存在差异,就连拿到入场券的资格都丧失了……”
见状,林平尧宽慰道:“如今迈入脑力劳动社会了,残障人士的处境会有所改善的,只是时间问题……来,遥遥,多吃点,填饱肚子才能赶走烦恼。”
说罢,林平尧用吃的堆满了袁晴遥的碗盘。
袁晴遥微微点头,反正林柏楠去学机械的梦想已然搁浅,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只会自寻愤懑和困扰,她清空坏情绪,加问:“蒋阿姨,林柏楠还要住院多久呢?”
“至少再留院观察半个月吧。”
“那很快了,林柏楠病好了就能回X市了。”
闻言,林平尧看看袁晴遥期盼的表情,又将视线投向面不改色的蒋玲。
他原以为蒋玲绝不动摇,没成想,竟听见蒋玲回复:“是啊,这边待着没什么盼头,人都打蔫了。下个月回去,正好租的房子下个月到期。”
林平尧捉摸了一下,问道:“玲玲,你医学院旁边的那个房子租了多久?”
“半年,怎么了?”
“没什么,我以为你会签五年。”
*
吃完早餐,林平尧和蒋玲把袁晴遥送到医院门口,便回了租的房子,袁晴遥拎着鲜肉小笼包、茶叶蛋和豆浆,快步来到了林柏楠所在的病房。
叩了叩门,得到“进来”的回复后,袁晴遥才推门进去,一道陌生的身影率先闯入她的眼帘——
男子身形单薄,梳着一头短簇簇的头发,一根一根像鞋刷子毛一样毛楂楂地直立着,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卫衣和一条宽松的灰色运动裤,一种衣服套人的既视感。
他正侧面对着门口用衣摆擦黑框眼镜,边擦边和林柏楠说些什么。
“你好。”袁晴遥关上门,礼貌地问好。她心想,叔叔阿姨请的护工也太年轻了吧,瞧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还那么瘦弱,她以为会是个身强体壮的大叔呢……
闻声,男子回过头来……
一张秀丽无比的脸让袁晴遥看迷了眼。
没等她回过神来,男子疾步上前,“咚”一下,俯身欺近,给了她出其不意的“壁咚”!
袁晴遥呼吸一滞,后背牢牢地抵着门,吓得挤出了双下巴,而男子则饶有兴趣地抬起食指,指尖轻悠地贴上她的皮肤,从她的喉咙一路向上划拉到她的下巴……
“啊!林柏楠救命!”袁晴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知雁,你这爱耍流氓的习惯还没改?”林柏楠半靠在床头,环抱双臂无语地看着门口的俩人。
“噗嗤”一声,“男子”哈哈大笑!
他带上黑框眼镜,灵动的大眼睛瞬时缩小一半,摸了摸袁晴遥的头顶,坏笑着打招呼:“对不起啊,吓到你了?我一看到可爱的小妹妹小弟弟就忍不住想亲亲抱抱举高高。你就是遥遥吧?久仰大名。”
一开口,音色微哑,但婉转动听。
听得出来……
是个女生!
“……”袁晴遥呆愣当场。
林知雁十分自来熟地揽住袁晴遥的脖子,搂着袁晴遥一同走向林柏楠,她盯着袁晴遥手中的塑料袋嗅鼻子:“真香!有卡哇伊的女孩子给你送饭吃,堂弟,你这神仙待遇真叫人牙痒痒!遥遥,咱俩见过一次面,在你很小的时候,八岁还是九岁来着?我记不清了,估计你也不记得了……”
袁晴遥的确毫无印象,刚张开嘴,林知雁却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滔滔不绝:“啧啧,你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吗?跟小时候一样长得让人见了就想亲一口,不折不扣等比例放大。哦,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
终于想起了正事,林知雁单眼放电,爽朗地说:“我是林柏楠的堂姐,林知雁,目前在B市的医学院读大四。今早翘了一节内科学课来探病……别误会!我不是那种经常翘课不着调的学生,我爸妈都是内科大夫,从小按着我的头让我背书,内科知识都刻进我的DNA里了。再加上最近累得我头痛眼压高,就任性出来浪一浪。我这个人有些话痨,你别介意。”
大哈哈、不修边幅、话多外加自然熟的林知雁,和林柏楠简直天壤之别,很难相信他俩身上流淌同一脉血液。
袁晴遥摆摆手:“没事,知雁姐姐,我不介意。”
林知雁忽然掩住嘴巴:“……你、你叫我什么?”
袁晴遥不知自己是否失言了,小声地重复:“……知、知雁姐姐?”
“天呐!有人叫我姐姐了!”林知雁一蹦三尺高,一个大熊抱拥住了袁晴遥,“不认识我的人上来就喊我帅哥,同学朋友也管我直呼大名,家里就林柏楠一个比我小的,那个一点儿也不可爱的臭弟弟从没唤过我一声姐……”
“我不想被你抱,所以休想。”林柏楠撇嘴。
“臭脸的小屁孩,我才不想抱你。”林知雁回怼。
“太好了,幸免于难。”林柏楠啧了一声,眼看袁晴遥快要被林知雁勒闭气了,他伸手插进两人中间小小的缝隙,稍微用力推了推林知雁,这才将两人分开。
继而,他从袁晴遥的手中接过早餐,打开袋子往内探,没好气地撂出一句:“没你的份。”
话虽冷酷,但他将小笼包均分,茶叶蛋分林知雁一个,还把唯一的一杯豆浆递给了林知雁。
林知雁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像个主人翁招呼袁晴遥在床边坐下,用吸管吸一口豆浆,调侃道:“林柏楠老是说一套做一套,叔叔婶婶也不是这样拧巴的人,我们林家也没傲娇基因呀……啧啧,他自成一派!”
“当着我的面讲我的坏话,林知雁,你越来越行了,不愧是正大光明逃课的人。”林柏楠不客气地回击,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袁晴遥的脸上,填饱了肚子,她的脸色添了份红润光泽。
而袁晴遥正兴趣盎然地观察着林知雁,她鲜少见到这样“假小子”的女生。
关于林柏楠的堂姐,她不甚了了,只知道堂姐是个大学霸,连名字叫作“林知雁”也是今天才知晓的……
总而言之,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她脑海中堂姐的画像和林柏楠相似,都是清冷又难以捉摸的类型。
看着看着,袁晴遥越发想了解更多,她打开话匣子:“知雁姐姐,我听说你读高中时成绩无敌好,模考理综考过满分,真的太厉害了,我特别羡慕物理学得好的人。你和林柏楠都好聪明,好擅长学习。”
“满分啊……”林知雁咽下嘴里的小笼包,牵起嘴角,“那是我应得的。我爸妈对我寄予厚望,立志让我当一名杰出的医生。从记事起,我就不被允许留长发,因为长头发需要多花费些时间来清洁、养护、打理,还容易臭美分心。小初高,我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读书了。我妈还常说,长发除了好看外一无是处,上手术台前还得服服帖帖地塞进手术帽里,累赘得很,不如短发干净利落……”
林知雁的笑容滴了几滴苦涩,耸耸肩膀,她打哈哈隐去惆怅之意:“但愿学有所成之日能留一头及腰长发吧,直溜顺滑到连苍蝇落脚了都摔跟头,哈哈!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我现在的发质硬得扎手,跟刺猬一样。”
听闻,袁晴遥不禁唏嘘:原来不止蒋阿姨一人独断专制,这貌似是林家的传统,在光鲜亮丽的成绩背后,林家的孩子们都受到了比一般家庭更严格的教育和管控……
思索着,袁晴遥笑盈盈地给林知雁打气:“肯定可以的,长发不难打理。知雁姐姐,等你留长发了记得告诉我哦,我很想一睹你焕然一新的样子。”
“好呀。”林知雁欢喜地戳了一下袁晴遥的脸蛋,想戳第二下,结果被一只纤手拦下……
林柏楠嫌弃的声音接踵而至:“林知雁,你抓了食物没洗手,你的指头在反光你看不见吗?”
“呀,抱歉!”林知雁尴尬一乐,拿纸巾擦油乎乎的手指,又递给袁晴遥一张让其擦脸,无意中瞄见——
“袁磁场”把“林磁铁”给牢牢吸住!
对任何人都不会多看两眼的堂弟,居然眼睛镶在了袁晴遥的脸上!
林知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咳咳两声:“咳咳!早上医生查完房说家属要陪着多做做康复训练,练练站姿,按摩按摩腿脚……”
“……林知雁你活腻了?”显而易见,林某人慌了。
“具体怎么操作去护士站问问护士,问林柏楠也行。护工大叔回去了,叔叔婶婶不在,遥遥,林柏楠就交给你照看了!”林知雁跳了起来,准备逃之夭夭。
临走前,她冲着林柏楠和袁晴遥夸张地挤眉弄眼:“这里怎么有个多余的人呢?这个多余的人吃饱喝足了,回去上课了,拜!”
“……”
“……”
一眨眼的功夫,林知雁溜之大吉。
*
林知雁闪人后,林柏楠开始摆弄移动餐桌,调整到合适的位置,抬起桌面,把搁在床头柜的早点拿到了餐桌上。
早餐他一口没吃,现在消停下来才打算用餐。
一边把一次性筷子从包装袋中取出,袁晴遥一边问:“我不知道知雁姐姐来了,只买了这些,够不够吃呀?”
“够了。”林柏楠接过筷子,从中间掰开,打磨了几下筷子头,淡淡地回复,“我没什么胃口。”
是袁晴遥不乐于听见的话,她用湿巾清洁手指,剥去茶叶蛋的蛋壳,怼到林柏楠的嘴跟前:“这些必须吃光光!你就是不爱吃饭才一直康复不了!”
林柏楠向后撤了撤头,捏起茶叶蛋,嘟囔道:“知道了,我会吃完的。”
“护工大叔这么快就走了吗?”
“嗯,他就早上起床和晚上睡前来一下。”
“今天我陪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你什么都不用做。”
“哼,我就知道。”袁晴遥撅起嘴,目光如胶,林柏楠被她盯得快要不会吞咽了。
看他真的老老实实地一口一口消灭了早餐,她放心下来,说:“林柏楠,等休息休息,我去向护士姐姐请教怎么陪你做复健。”
“咳咳……”林柏楠呛了一下,半握拳掩在唇边轻咳,面色古怪又苍白,“咳咳……不用!你别听林知雁的胡话。”
“怎么能算胡话呢?”袁晴遥不以为然,起身来到林柏楠侧边拍他的脊背,他弓着背,脊椎骨高高凸起,落手竟然硌得慌。
她心疼得不敢再拍打他了,换成用手掌捋他的背,帮他顺气:“按摩也好,站立也好,对你的身体又没有坏处,为什么不呢?不接受反驳,听我的听我的!”
她着急地直跺脚。
“……楼要塌了。”他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压住被子,细瘦的腿脚在白花花的医用被子下面稍稍鼓起,死寂的,冰冷的,仿佛不属于他的身体……
他哪里敢让她触碰?
更别提指腹贴皮肉的那种按摩,在林柏楠的定义中,这是数一数二恐怖的事。
于是,他态度决绝:“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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