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楠在街心公园就觉察到,有人在尾随他和袁晴遥,还一直跟来了医院。那个人并非居心不良,不然可以随便把他拉进任何角落或者小巷子……
那人没有这么做。
他其实可以不去理会的,但他想瞧一瞧这个人是谁。
正如林柏楠所料——
他前脚刚踏入康复中心,一枚高挑纤细的身影后脚便鬼鬼祟祟地跟进来了,一边迈着小步子,一边四下张望,俨然一副寻人的模样,娇美脸庞很眼熟……
是何韵来。
没在大厅里找到想找的人,何韵来路过了咨询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你跟踪我?”
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霎时僵在原地,转过身来,只见林柏楠仰头盯着她,他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像提前预判到了她会来找他,她慌张地狡辩:“我没有跟踪你!我回家!”
“哦?你家在医院?”
“我、我有点事,就顺路进来了……”
“顺路到康复中心了?”
“我、我走错了不行吗!”
“……”他默不作声地环抱手臂注视她,小鹿眼里透出冷冽又不屑的意味,一脸“我听你还能怎么胡扯八道”的表情。
瞒不住就不瞒了,她扬起下巴,宛如一只开屏的美丽孔雀,俯视他的眼神中满是高傲:“你假期要不要单独和我出去玩?就我们两个,没有别人。”
“我们很熟?”
“你不用担心,也不用有所顾虑,我不介意和你出去。”
“我介意和你出去。”
“……不去拉倒!想和我出去玩的人多的是!”她脸上晃过一丝羞赧,掏出手机问,“你号多少?我加你。”
“……”林柏楠不为所动,他半眯眼睛,“怎么,那些蹦蹦跳跳的男生入不了你的眼了?”
“谁、谁对你感兴趣了?我只是好奇!”
“别把好奇心浪费在我身上,有那功夫,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数学能不能通过补课考试。”
“……我只是一时失误没考好而已!我平时数学没那么差!”何韵来着急地辩解,想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再说了,我、我其他科目都考得不错!”
“不应该感谢我吗?”
“……啊?”
林柏楠一句语气平平的反问,像失速的飞机撞击上了何韵来的脑袋。
她怔了怔,而后猛地反应了过来!
她愕然后退半步,如被雷劈中了一般惊叫出声:“……你发现了?!所以……你阴我?!数学考试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抄了错误的答案!!!”
他不置可否,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守恒定律,既然不劳而获了,总得付出等量的代价吧?”
“你太过分了!”何韵来气得大叫,转而,一抹困惑攀上了她的眉眼,“可是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么对我?难道……难道是因为遥遥?你喜欢遥遥?我和遥遥绝交了,我惹她伤心了,所以你报复我?”
“不喜欢,我和她只是朋友。”林柏楠一口否认,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丝毫破绽,紧接着,他反问她,“你一开始和袁晴遥交朋友是为了接近我?”
“不是!不是的……”她欲言又止。
“你最好不是。”他冷峻的眼眸中跳动出了揶揄之意,“今天头发能绑好了?你不会觉得你那一套对谁都有用吧?”
“……你!”何韵来又羞又恼,脸颊轰得红了,愤愤地瞪了林柏楠一眼后,她灰溜溜地跑走了。
林柏楠无事发生似的,转动轮椅手推圈,调转方向,驶向了拐角处的直梯。
第27章 亲近的人
林柏楠乘电梯来到康复中心二楼, 径直往右手边驶去,目的地在走廊尽头,医学*运动康复治疗区。
推开门, 偌大又敞亮的区域纳入眼底——
正前方, 两排整齐排列的医用床上躺满了人,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他们身边都陪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康复治疗师。
有的康复师正握住病人运动功能障碍的肢体,一伸一缩、上抬下落、拉伸萎缩的肌肉、再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 进行着一系列按摩理疗;有的康复师正在陪病人玩“抛球游戏”,在此过程中锻炼病人的手臂力量、平衡能力。
左手边,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放置了三组锻炼下肢用的平衡双杠、一个带扶手的双向阶梯和一个带扶手的斜坡, 更多的空间是留给病人们做康复训练用的。
右手边,陈放着各种康复仪器,有能自动转动的脚踏机、四肢联动机、助行器、电动站立床、悬吊式康复训练器、握力器等,以及一扇通向物理治疗区的门。物理治疗区类似中医理疗馆,有针灸、推拿、电疗等项目。
林柏楠滑着轮椅在场子里绕了一大圈, 才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靠近后,他又看见了另一张亲切的面孔, 冲那两个人喊:“文博哥,许让哥。”
卢文博正在给许让做康复治疗。
听到喊声后,卢文博停下手中的动作, 循声望去, 笑得露出了几颗大牙:“嘿,阿楠, 这边!”
躺在医用床上的许让闻声也扭头望去,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阿楠,终于和你碰上了!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前些天我姥姥走了,没心情来。”林柏楠不疾不徐地来到卢文博和许让的旁边,把书包搁在了空椅子上,松了松肩膀,“不用安慰我,我接受事实了。安安静静地在睡梦中离开,对姥姥而言是好事,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节哀顺变。”卢文博拍了拍林柏楠的肩膀,表达宽慰,又语调一转,“不过,我们安慰你管什么用?这种大事还得靠你的小青梅拉你出来,对吧?”
打趣的话缓和了有点沉重的气氛。
话毕,卢文博和许让相视一笑。
林柏楠从书包侧边袋掏出矿泉水喝了一口,小心地将瓶子放回去,岔开了话题:“……今天人好多。”
“可不是嘛!这过年放假了,好些病人能让家属陪着过来练一练了。”卢文博表示赞同,他直起身子环视人头攒动的治疗区,叫起苦来,“我下午也排得满满当当的!哎呦,忙死我了,一早上连口水都没喝!”
“我去买水。”林柏楠说着转起了轮椅。
“要冰镇的!”说完,卢文博夸张地压低嗓门,声音听起来像个九十岁的沧桑老人,“阿楠,你的水先给我喝一口吧,救救急,我的嗓子快要冒烟了……”
“……不行!”
林柏楠慌忙回头,然而来不及了。
卢文博已经从他的书包侧边袋里抽出那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
“啊,舒坦了!哎……瞪我干嘛?”卢文博一头雾水地把矿泉水还了回去,怀疑自己是不是闯祸了,嗓门压了下来,“你小子今儿怎么了?喝口你的水还生上气了?”
“文博哥,瓶子上好像有字……”旁观的许让眼神落在了水瓶上面,他眯了眯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给……最……棒……的……哎!我还没看完呢!”
脸色腾起“新年红”的少年掩住了矿泉水瓶。
他脸红一半是因为生气,一半是因为害羞。
许让明白了过来,笑着给卢文博解释,话却不只说给卢文博一个人听:“文博哥,你把小青梅给的水喝了!还把人家小姑娘在瓶子上写的字蹭花了!”
“抱歉抱歉!我的错,我的错!”卢文博了然一笑,说笑似的给林柏楠赔礼道歉,“阿楠,别生哥的气了,我赔你一箱矿泉水!你想要什么字我给你写,每瓶都写不一样的!”
“不用……”
再多的矿泉水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她给的……
林柏楠心疼地看着水瓶上糊了的“第一名”三个字,以及被抹成了大花脸的“笑脸”,他都没舍得喝,结果被卢文博几口就灌了一大半……
“不给你买水了,渴着吧!”林某人有点记仇。
“消消气,消消气!中午请你吃饭,吃大餐!好哥哥的一顿大餐还抵不上小青梅的一瓶矿泉水嘛……”卢文博正说着,一位男同事走了过来,说主任有事找他,让他现在过去,他应了声好,扶着许让慢慢坐起。
许让今天的复健差不多告一段落,卢文博在许让的身后垫了个60°的斜面垫子,避免许让坐不稳向后摔倒而受伤。
临走前,他交代林柏楠:“阿楠,你陪许让再练一会儿坐。保护好他啊,别摔下床了!”
林柏楠微微颔首:“放心。”
他移上了许让所在的医用床。许让双手撑住床垫,整个上半身晃晃悠悠的,他坐在离许让仅半臂之隔的位置,万一许让不小心脱力,往两侧倒下,他好及时将其护住。
许让这类病人免疫力低下,一丝凉风就能吹感冒,一个小小的感冒随时可能发展成致命的肺炎,林柏楠便拿起许让的外套给许让披上。
“谢谢咯。”许让道谢,费力地用手臂保持身体的平衡,胸腹没有支撑力,他只好佝偻着背,降低身体的重心。
好不容易坐稳了,许让分出了几分精神,问道:“阿楠,今天出成绩了?考得怎么样?”
“还行。”
“年级多少名?”
“第一。”林柏楠淡淡道。
“年级第一也叫还行?!你也太谦虚了吧!”许让激动地身体往左侧倾倒,林柏楠扶住了他,许让语带笑意,“难怪小青梅在矿泉水瓶上写了字,原来是给你的爱心奖励。”
重新坐稳后,许让露出欣慰的笑容:“厉害,继续保持!将来考个好大学,选个喜欢的专业,体验体验大学生活,再谈一场甜甜的校园恋爱!我光是想一想就替你高兴,感觉好像我自己也经历了一遍……”
落寞与遗憾浮上许让的脸庞,他赶忙笑笑,驱散心头的阴霾:“阿楠,答应我再困难也不要放弃学业,一定要上大学好不好?也算替我实现心愿……”
许让眸子中灼灼的光跳进了林柏楠的眼底。
林柏楠点点头,伸出拳头:“好,一言为定。”
许让艰难地抬起手臂,用类似鸡爪形状的“拳头”撞了上去:“咱们一言为定。升学宴记得请我,我顺便见一见遥遥,百闻不如一见。”
*
林柏楠认识许让已有三个年头。
三年前,他们在康复中心初次相见,那时的林柏楠做完了脊髓神经修复手术,正在尝试一些高难度的动作。而许让刚从神经外科转到康复科,妥妥的“新手”一枚。
他俩都分配给了卢文博负责,因此经常能碰一块儿。
林柏楠没主动问起过许让的损伤平面,他知道这是脊髓损伤患者敏感且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口。
将心比心,他不喜欢别人戳他的痛处,所以他也不会问别人。
倒是许让大大方方地告诉了林柏楠自己的身体情况——
颈椎第3、4节完全性损伤,俗称四肢瘫痪,感知平面在锁骨上缘,全身上下除了肩膀和头能自主活动,其他部位堪比尸体,两只手都从此形同摆设。
脊髓损伤患者的损伤平面不同,临床表现和愈后也大不相同,生活质量天差地别。
许让受伤那年才十七岁,刚升高二。多么美好的年纪,明明是意气风发备战高考、憧憬一纸录取通知书与大学生活的年纪,却收到了一本残疾证。
许让的伤是车祸导致的,但也不完全是——
他坐在汽车后排中间的座椅,没系安全带,两辆车相撞的瞬间他被甩了出去,脖子撞上前挡风玻璃。当时他就感觉下半身又麻又胀的,近乎失去知觉。
同车的人急慌慌地把他背出了车……
不专业的二次移动是致命的,正因为同车人的这一好心举动,许让的颈椎压迫脊髓神经,才造成了不可逆的二次损伤,他原本不该这么严重的。
聊起受伤经历,许让还笑着提醒林柏楠,以后坐车千万系好安全带,也不要随便施救伤员,以他为戒。
许让还鼓励林柏楠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说他俩一起努力,互相监督,等以后康复了、能站起来了,他要考大学,他要教林柏楠打篮球,他自豪地说自己篮球打得不错。
这份乐观令林柏楠动容。
即使明知这位大他七岁的哥哥要终生困于轮椅了,去大学的梦想只是奢望;即便知道手指不能抓握的生活有多么艰辛,复健的目的也是实现自理并减少瘫痪带来的并发症,而不是恢复到受伤之前健全的样子……
林柏楠还是勾了勾嘴角,说:“好,一起加油。”
除了许让,另一个对林柏楠影响颇深的人是卢文博。
复健之初,林柏楠才六岁,那时的他还没接受残废的自己,训练时一做不到指定的动作,就哭着发脾气,一边掉眼泪一边大吼不练了,打算破罐子破摔。
其余康复师拿他没办法,只有卢文博哄得住他。
卢文博跟他玩智力游戏,输的人听赢的人指挥,还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愿赌服输,要说话算话。
六岁的林柏楠当然赢不了一个大学生。他一次又一次输,然后不服气地一次又一次发起挑战。不知不觉中,按照“赢家”卢文博的要求,他的康复训练也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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