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斌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豁达豪爽、粗犷耿直。但他有反差的一面——
在外雷厉风行,在家妻管严加女儿控。每次喝多了就喜欢搂着闺女的脖子说悄悄话,混杂着酒臭味的大舌头话钻入袁晴遥的脑袋……奈何她还逃不开!
袁晴遥一想到回家又要“被迫唠嗑”了,心生无奈,她聊起了在姥姥姥爷家的趣事换换心情。
她讲起和姥姥姥爷一同出玩的经历:“我们去了九寨沟,我和姥姥姥爷还换了藏族的服饰拍了照,哪天拿给你看看!我们还去看了都江堰,还爬了峨眉山!我姥姥姥爷腿脚很好哎,爬山爬得比我……”
袁晴遥关上了嘴巴。
讲得太高兴了,她一时疏忽了有些话题最好不要在林柏楠面前提及,比如爬山、爬树、踢足球、自行车,他听到后不会发火,但他会难过,就像此时一般——
他原本奕奕的表情倏然暗沉下来。
他错开视线,无意识低头,却在看到自己死寂的双腿后瞳孔收缩一瞬……
然后,他别开脸,望向了别处。
“峨、峨眉山有观光缆车,坐缆车也能欣赏风景,和自己爬差不多……”袁晴遥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找补,“其实爬山没什么意思,很累,大冬天我都出了好多汗!”
林柏楠应了声,挺直脊背,换上不咸不淡的神色:“我们去书房吧?你不是想再看一遍《阿凡达》吗?我找到资源了,我们用电脑看。”
*
电脑前,袁晴遥看得津津有味。她双脚踩在电脑椅上,双膝放着一碗水果捞,是蒋玲用水果和酸奶拌的,她一只手扶着碗,一只手用叉子插着吃。
林柏楠失神地盯着电脑屏幕。
他倒也没有特别在意袁晴遥的话,只是刚才在卧室,他不想看自己死气沉沉的双腿和双脚,可无论他望向哪里,总有能刺痛他双眼的东西——
书桌下的康复训练脚踏车,为了节约时间,他通常边学习边被动运动双腿;床上的下肢理疗仪,他每晚睡前把气囊套在腿上按摩半小时,预防静脉血栓、缓解双脚水肿并减缓肌肉萎缩;防褥疮的床垫,防足下垂的矫正器;以及袁晴遥看不见的,他储物柜里大包大包的纸尿裤和导尿管。
哪个正常人会用到这些东西?
无法隐藏的残疾,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丝&不挂坐在她眼前。
所以,他带她来了其他房间。
“你不吃一块吗?”
耳边忽然传来袁晴遥的声音,林柏楠看向身旁,只见她举着一块橙子递过来,另一只手还在下面接着:“快快快,张嘴!酸奶要滴下来了!”
她的手肘不经意间碰了一下他的腰。
他往她的反方向躲开。
他的居家服里还系着护腰带,防止脊柱侧弯加重的护腰带,他不想让她知道。
酸奶掉在了袁晴遥的手掌,她把橙子送到自己口中,又舔了下手心:“唔……你不吃橙子?那苹果吃不吃?梨呢?草莓呢?”
林柏楠摇头,抽一张纸巾塞给她:“擦擦手吧,脏……呃,那个了。”
想说“脏死了”,却忆起她不爱听那个字。
“我洗手了,也不能浪费粮食嘛。”她接过餐巾纸擦干净手掌,琢磨他刚才的话,“你不吃是因为不想和我用同一把叉子吗?你还有洁癖吗?哎呀,我嘴巴没碰到叉子啦!”
她用牙齿咬住苹果尖尖,把苹果从叉子上拽了下来,给他示范自己的吃法。
他瞥她一眼:“吃你的吧。”
“哼!”她以为自己被嫌弃了,不爽地哼了哼鼻子,指着电脑桌上的另一把叉子,“喏,这还有把叉子。”
林柏楠敷衍地点了下头。
袁晴遥没多和林柏楠掰扯,继续吃得不亦乐乎,她的眼睛像镶在了电脑屏幕上,全然没察觉身侧的少年小鹿眼里比墨更浓的落寞与悲伤。
他借着电脑屏幕的倒影偷偷看她——
那张小圆脸的双颊饱满,没有肉嘟嘟的臃肿感,而是为她的一颦一笑增添了许多的灵气与甜美,她的眼型圆润,开怀时却像一湾月牙型的清泉,干净清澈,让人驻足留恋。
她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好看,很香,很秀气,桃粉色的小嘴巴认真咀嚼着,虔诚得仿佛想要与食物融为一体。房间里,酸奶和水果的甜香味令人垂涎,却远不及她秀色可餐。
她漂亮又可爱。
她是很多男生的理想型,这一点,他很早前就知道。
纸尿裤是一个小时之前才换的,没有饱和,也没有味道,不会出问题的,但是……
要不再去换一个?
当这个念头浮出的一刹那,他推动手推圈,没去洗手间,而是悄悄离袁晴遥远了一点……
仿佛一位残破肮脏的乞丐不敢靠近亮丽可爱的公主。
那天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让她进过他的卧室。
他以前还会使唤她帮他刷轮椅、整理裤腿、把掉下踏板的脚放回去、辅助他上下台阶……
他再也不会了。
他尽可能不去麻烦她、不去给她添麻烦。
也是在那一天,酸果结了出来,酸果名为——
只在她面前才发作的自卑感。
*
那天回家后,喝醉了的袁斌拉着袁晴遥磨叨了半个小时,最后抵挡不住醉意,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魏静和袁晴遥拖着袁斌发软的身子,把他往卧室拉,袁斌脚步虚浮,还憨笑着念叨“我的好老婆”、“我的宝贝女儿”。把袁斌送上床,袁晴遥才得以挣脱老爸的“魔掌”。
袁晴遥给林柏楠打电话吐槽这件事,但林柏楠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寒假,他们只见过那一面。
袁晴遥感觉林柏楠越来越忙了。她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光是花在复健和锻炼身体上就要三四个钟头,他还要吃饭、刷题、洗漱、睡觉……
她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他生病了不容易好起来,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冒都要拖个两星期才能彻底康复。
她还拜托魏静,让魏静做一做蒋阿姨的思想工作,别让林柏楠那么辛苦了,林柏楠学习已经够好了,就算没有体育成绩,林柏楠也进得了工大高中重点班呀!
魏静唔唔地应付了袁晴遥几句。她认同女儿的观点,况且林柏楠身体特殊,他能健康成长就属实万幸了,但别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参合,只能在合适的时机委婉地建议一下。
袁晴遥和何韵来煲电话粥的时候也讲了此事,何韵来感叹:“林柏楠要是个健全人,日子只会比现在更辛苦吧!”
而林柏楠呢?
他的确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只不过不是忙着学习,初中那些知识他早就学透了,他增加了去康复中心复健的频率和时长,当然了,这是对蒋玲的说辞……
他掌握了一门新技能,林平尧和卢文博还帮着他“打掩护”。
第37章 喜欢的资格
2月中旬, 初三下半学期开学。
校园林荫大道两侧挂上了横幅——
“三年磨剑,只争朝夕,决战中考, 改变命运”, 鲜艳的红色底面外加硕大的黄色字样, 宛如战鼓,充盈着激昂向上的气势。
开学第一天的班会, 各班班主任讲了讲下半学期的学习安排,并给学生们加油打气, 接着就是新学期惯例,收假期作业、发书、打扫卫生之类的。
袁晴遥正拿着抹布擦楼道的窗台。
班级做卫生时,她一般会被分到扫地或者擦窗台这种比较简单的任务, 因为她个子矮, 又瘦又小,娃娃脸还没褪去婴儿肥,高处她够不到,体力活她也不能胜任,脏活累活分给她总觉得像在欺负小学生, 所以卫生委员一直很照顾她。
其实袁晴遥算不上特别矮。她初一到初三长了将近十厘米, 她现在快要一米六了,只不过在人均身高较高的北方, 她就是个小不点,何韵来都一米七三了!
袁晴遥正勤勤恳恳扣着窗台的边边角角,班长走过来喊她:“袁晴遥, 班主任找你。”
“找我什么事?”
“不太清楚, 好像是上学期联考的事。”
她倒吸一口冷气。
开学前她忐忑了好几天,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要挨批评了!
*
袁晴遥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门虚掩着, 她从门缝里看见班主任正在办公桌前和一个同学讲话,听不真切在讲什么。她们班的班主任是位教物理的中年女老师,姓王,教学能力很强,但人有点严苛。
她眼珠子又往两旁转,看到还有好几位老师正在伏案工作。
等那位同学出来,她走进去,规规矩矩地站在班主任面前,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准备好接受批评。
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开门见山:“袁晴遥,上回期末考试怎么退步那么多?考试之前我老早就通知了是全省联考,让你们都重视起来!你倒好,名次一落千丈!”
班主任严厉的语气令袁晴遥缩起了肩膀。
上了这么多年学,她被老师叫来谈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低眉顺眼,弱弱地回答:“王老师,因为我考试前没休息好……”
觉得羞人,她只字未提喝星巴克的事。
“为什么没休息好?是不是心思没放在考试上?是不是睡觉前想了你这个年纪不该想的事?”
袁晴遥抬起头,没理解班主任话里的意思,她疑惑地眉毛都拧住了:“我、我没想什么,我就是没睡好,所以考试的时候没精神才考砸了,真的!真的!”
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严肃:“袁晴遥,你妈妈也是老师,你去问问你妈妈,有多少女生因为早恋影响了学习成绩,最终考不上大学……”
“早恋?!”袁晴遥的惊呼声打断了班主任的话,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很没礼貌的行为,羞愧地咬住了唇。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全校成绩下滑最厉害的?你这次退步200名,下次再退步200名,你还想不想升上高中部了?”班主任叹了口气,失望不言而喻,“我一直没找你谈话是看你成绩保持得还不错,而林柏楠呢,他更是名列前茅,我想你们在一起还能互相激励,更有学习的动力,但你要知道,女孩就是比男孩更容易分心……”
“王老师……”袁晴遥带着哭腔的话插进来。
她听懂了,班主任误会了她和林柏楠的关系,就和同学们一样,她急忙解释:“我没有和林柏楠谈恋爱,我和他只是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在班主任一脸不信任中,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种托词,班主任教书这么多年不知道听了多少回。
见袁晴遥眼眶红红的,班主任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劝导:“我了解你和林柏楠的关系比一般同学亲密,但也要把握分寸,别太把心思花在对方身上,专注自己的学业才是你当下最该做的。老师再退一步讲,考上好大学,大学校园里有很多优秀、健康的男生可以选择……”
再说下去就失礼了,班主任摆了摆手:“希望你能听懂老师的意思。行了,你出去吧,下半学期好好学习,迎头赶上。”
眼泪哽在喉咙,袁晴遥说不出话,只好默默地点头。
她感到害怕,同时,也觉得丢脸丢到家了,喝咖啡误了考试和被老师误解早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会不会从此变成了班主任眼中的坏学生?没分寸感、和男同学暧昧不清、撒谎、学习差、全校集会上还会被校领导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通报批评的那种坏学生?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会不会也这么看她呢?
她埋着头,走出了办公室。
*
返回教室,袁晴遥发现林柏楠在教室后门口等她。
走廊人来人往的,换做以前,她会小跑步过去,旁若无人般开心地和林柏楠打招呼,可被班主任那么一说……
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是有点失宜。
思量片刻,袁晴遥一头扎进人群藏了起来,她绕了一大圈绕到教室前门,从前门进去,飞速收拾好书包,却蓦然想起来窗台还没擦完。
她更想哭了。
于是,这个老实的孩子又拿着抹布去楼道擦窗台。
如她料想的一样,她刚出去没几秒,林柏楠便摇着轮椅过来,他声音淡然:“什么时候结束?”
“很久,还要很久……”她没转头看他,拿着抹布磨磨蹭蹭清理窗台缝隙,连窗框都没放过。
2月中旬,气温还没回升,天气仍带着冬的寒意。
他看着她略微发红的小手,应该是碰凉水了,心疼之意在他的心头瞬起,嘴上却不讲一句好听的话:“笨蛋,你这样擦要擦到什么时候?我来擦吧,抹布给我。”
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抹布,她却把抹布举高。
袁晴遥知道这一动作有些伤人,很快便将手放下来:“我自己擦,你又不是我们班的……那个,林柏楠,你先回去吧。”
林柏楠察觉到了袁晴遥的异样。
他手撑着窗台,侧过身子,歪着头从下往上去看她的脸,在看到她红通通的眼睛后,他眉间浮起褶皱:“你哭了?为什么?”
“没哭。”
“怎么了?”
“没事,你先回去吧。”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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