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嘉言能理解小汪氏的不平,但如果跟弟弟对分,那百善织坊这块百年招牌算谁的,桑田、棉田、染坊、布庄之间的关系又要怎么计算?
哪怕是親兄弟,一旦涉及金钱,那就没这么好说。
他们百善织坊之所以能屹立到现在,就是一条龙少了外在抽成,能够压低价格,这才能在竞争激烈的布庄市场中脱颖而出,如果铺子对分,那就是走向衰败,铺子会越来越少,终于到一间都不剩。
还不如保持现状,都给嫡长,但分家时给予大量金银——虽然说是看主母心意,但是至少也都有千两银,他的嫡叔父甚至拿了四千两的分家银,只要不嫖不赌,几代好日子都不用发愁。
既是表妹也是弟妹的小汪氏不是不懂,但就是要闹,所幸褚太太还镇得住,不然只怕褚家要雞飞狗跳。
褚嘉言入了席,跟母親说了几句话,突然听见内廊传来父親的声音,连忙起身迎接,
“儿子见过父親。”
褚老爷笑着问道:“最近布庄生意如何?”
“前两个月刚得了一批服装新图,绣娘正在赶制春服。”
褚老爷哪会不懂儿子,见儿子喜色难掩,好奇问题,“什么图案,这样高兴?”
就见褚嘉言含笑说:“图案跟设计十分精美,领口、袖口、图案都是前所未见,设计师高小姐说师承异域奇人,只是那奇人已经回乡不可见,十分可惜,不过儿子已经跟高小姐签约,以后她有图就拿来。”
褚老爷相信儿子,都从商几年了,眼光是有的,当初把布庄这块放给他,当然也是观察了好几个月,发现他的确有把自己教授的重点都记住,做事也不急不躁,刚开始几个月虽然生意有下滑,但很快的回稳,然后营利开始增加,直到加开了一间新铺子,褚老爷就完全放下布庄这部分了。
江南的田产、染坊,预计在这几年也会交给儿子,然后他就带着熊姨娘跟段姨娘游山玩水去,岂不是挺痛快?
褚嘉忠奇怪道:“那是什么衣服,我一定要看看,居然得到大哥这样多的称赞。”
小汪氏笑说:“夫君感兴趣?”
褚嘉忠觉得小汪氏很烦,但想到她于热孝期间嫁给自己,当不能出门的丧门媳婦,又很快的生了儿子,给祖母跟父母親很大的安慰,所以也不太好不给面子,“大哥都说得这么奇了,自然是感兴趣的。
“那夫君跟大哥一起去布庄做生意不就得了?”小汪氏双眼发光,逮到机会连忙说了起来,“以后大哥出门,夫君就跟着出门,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一起当家,共享资产,共享富贵,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褚老爷不是很喜欢小汪氏这个媳婦,所以也没好脸色,“吃你的饭。”
小汪氏不平了,“公公,媳婦说的是公道话,兄弟哪有在分彼此,当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大哥这样一个人辛苦,夫君也常常心疼,最好是夫君能去布庄学习,大哥也能放下一点事物,这样对兄弟都好。”
褚嘉忠挥挥手,“不要胡说八道。”
做生意太辛苦了,他才不要,大哥每天睡不到三个时辰,不管台风下雨还是今天这样落雪倾盆都得外出,哪像他,天天在俏姨娘怀中睡到日上三竿,仆婦伺候着梳洗,慢慢享用丰盛的早餐,天气好就出门斗雞、斗蟋蟀,天气不好就在家逗小孩,母親说了,等他三十岁分家会给他五千两。
五千两可好用了,花天酒地一辈子都用不完五千两,至于小娃的未来让小娃自己想办法,他可没办法想那么多。
可是他的表姊妻子老要替他争,真的太烦了,他每天得睡五个时辰,不然头痛,他没办法做生意,在家给大哥养挺好的,他不明白妻子在不满意什么。
要是大哥误会那就不好了,褚嘉忠于是赶紧说:“无知婦人,大家不要介意。”
小汪氏怒说:“我哪是什么无知婦人,我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吗?夫君不替自己想,总要替宣哥儿想啊——”
“好了。”褚老爷开口,十分威严,“老二媳婦,看在你是热孝进门,我对你总是有几分宽容,你可不要不知道好歹,褚家有褚家的规矩,不要妄想改变,你要是再执着这件事情,以后就不要出来吃饭,省得大家扫兴。”
小汪氏噎住了,好半晌这才低头起筷。
这就是褚嘉言觉得娶妻绝对不能像小汪氏一样的原因,接掌布庄几年,他也小有私房,已经办置了六间属于个人的宅子,他原本的想法是,弟弟分家时,给他几间私人宅子收租,但小汪氏这样不受控,他又不知道该不该给,万一小汪氏到处说,那些庶叔、庶叔祖,数不完的再从兄弟都回来要铺子怎么办?虽然可以拒绝,但绝对够爹娘头疼一阵子的。
褚老爷喝了茶,突然想起一事,对褚太太说:“虽然小寒才出孝,但现在给嘉言相一些姑娘应该没关系吧?”
说到给大儿子相姑娘,褚太太那是十分精神,“妾身前几日才刚刚跟嘉言说起,他自己也是同意的,我寻思过几日请几个媒婆到我们家,问问有哪些姑娘合适,三年没参加宴会,也不太知道哪些姑娘已经名花有主,哪些姑娘还待字闺中。”
“什么待字闺中?”全太君的声音响起。褚老爷、褚嘉言、褚嘉忠三父子连忙起身上前迎接。
全太君满头银发,但精神矍磔,不用楞杖也不必搅扶,健步如飞,“从内廊就听见你们父子三人在说什么姑娘的事情。”
褚老爷笑说:“在讲给嘉言娶媳婦的事情。”
全太君跟过世的褚老太爷感情并不好,丈夫死了她只觉得耽误了孙子娶媳婦,耽误了自己办宴会,现在好不容易三年过去,全太君对一切都等不及了,要给嘉言娶个全京城最好的媳婦!
要把有名的茶花牡丹都弄来褚家,办一个热热闹闹的赏花宴,褚家现在未婚的还有三男三女,得办好几次宴会呢。
全太君笑咪咪的坐下,“可是有人选了?”
褚嘉言笑说:“这几日才刚跟母親说起,小寒过后也快过年了,等年后再说吧,反正家里已经有宣哥儿,香火是没问题的。”
这几句话说到老人家的心坎,过年是大事,当然得集中精神办理,但家中已经有个嫡曾孙,倒真是不急。
这句话也显示了兄弟感情好,全太君想起当年,自己的婆婆要把嫡小叔、庶小叔分家分出去,那可是闹得雞飞狗跳,有一个庶小叔嫌六百两的分家银太少,还去告官说嫡母虐待,要赔偿他三千两,所幸官爷英明,告诉不成立,饶是如此,褚家也跑了好几回官府。
现在看嘉言把嘉忠的儿子直接当成了褚家的香火,全太君老了,只想看着这样的兄弟和乐。
全太君坐下,“你姨祖母嫁给符家,三代凋零,现在只有梅儿一个孙女,祖母希望你能娶梅儿过门,照顾照顾符家。”
褚嘉言温和回道:“祖母,孙儿可照顾符家,几个表兄弟也都能安排,可是梅儿从小骄纵,若是娶了她,怕家宅不得安生。”
“她会改的,她母親前阵子带梅儿来看我,梅儿親口跟我保证会当个贤慧的妻子,你就当给符家一个机会,你姨祖母身体不好,唯一挂念的就是梅儿的親事,若能嫁给你,你姨祖母也就安心了。”
褚嘉言摇摇头,“三岁定八十,梅儿小时候会把漂亮的小姊妹推入水塘,长大也不会善良,娶梅儿为妻,虽然安了姨祖母的心,但却是孙儿一辈子不得安生,祖母难道忍心?”
全太君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又想不出可以讲的。嘉言不喜欢梅儿,可是她只有一个妹妹,子嗣凋零,要护住这点血脉难道也做不到吗?她想起妹妹的哭泣,想起梅儿的认错……可是她也只有一个嫡长孙。
梅儿是太善妒。
他们褚家虽然没有实质官位,但虚衔还是有的——四十多年前,他们百善织坊的绣品取悦了逸德太后,皇上于是给了他们褚家一个虚衔,虽然没有俸禄也无法入朝,但办宴会时虚衔还是可以用的。
嘉言的正妻将来就是褚家的主母,梅儿适合当褚家主母吗?
全太君凭良心说,不适合,但她真的想照顾自己的妹妹……
想到妹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全太君红了眼眶,“梅儿是没养好,但好好教导也就行了,以后入了门,祖母親自教她。”
褚嘉言却很坚持,“孙儿在这点不能让步。”
他的妻子必须精明干练、识大体、聪明智慧,绝对不是梅儿那种小家子气的嫉妒少女可以担任。
心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影子,一个跟他说着衣服要抽成的影子。
他不是很记得五官,但记得她自信满满的飒爽模样,就像秋日午后的一阵暖风吹进他的心中,乃至于两个月后都能随时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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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嘉言是很忙碌的,尤其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布匹、成衣的进出量都极大,店里得堆满货物,他们百善织坊不能有售罄的时候。
客人想买就有货,这样客人下次需要还会回来光顾,一次两次没货,客人就不会再来了。
京城一共十七间铺子,他一个月都会到一次。
十二月十八是到百年发家铺的日子——孙掌柜已经传话给他,高和畅今日会送新画过来。
褚嘉言很是期待,进入这一行几年来,绣娘所出的图案都是前人设计,他第一次看到高和畅笔下那样特殊的工法,大器细腻,他一看就喜欢,绣坊的绣娘已经在赶制,他相信春天推出时会轰动京城。
褚嘉言露出笑意,刚好马车也停了下来。
他是大爷,当然不用梯子那些东西,自己下了马车,旋即朝铺子里走,下人赶紧拿棉布过来给他擦净靴上积雪。
孙掌柜连忙迎上来,“见过大爷,高小姐已经来了。”
“这样早?”
“一开门就带着丫头在门口等。”孙掌柜笑咪咪说,“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出身,教得可好了。”
京城小姐有个不成文默契,总会迟到个一两刻钟,显示自己的不凡,褚嘉言商场上也跟女掌柜有来往,虽然做了生意,但她们还是保持着迟到即高贵的想法,这点让他很不喜,他原本也有准备今天是要等高和畅的,没想到她居然先来了。
守时,有礼,褚嘉言对她的好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大步穿过前堂跟内廊,很快到了二进的花厅,孙掌柜说他安排高小姐在里面等他,褚嘉言有点高兴,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很期待高和畅今日能给他什么惊喜。
褚嘉言推门而入的瞬间,就见到正在品茶的高和畅站了起来。
“见过褚大爷。”
“高小姐安好。”
“我最近两个月又画了十张图,想请褚大爷过目。”
“是我的荣幸。”
她后面两个小丫头,他记得好像叫做春花跟秋月,连忙把手中卷轴放在桌子上。
高和畅拿起一个卷轴,把图片摊到底。
褚嘉言就看到画中仕女穿着不同于上次汉服的精致大器,这次走的是华丽风格,画中仕女袒胸不束腰,肩膀披上轻纱做的画帛,虽然暴露但却不低俗,反而因为精致的彩妆显得十分不凡。
画中仕女头上簪着大牡丹花,额中贴有花钿,嘴角两边各点一颗红痣,嬌俏已极。
褚嘉言忍不住心中喜欢,“敢问高小姐,这叫什么?”
“这叫唐装,女子袒胸为美,跟汉服强调腰身不同,唐装不束腰,穿起来更自在,我画了五张裙装,五张褲装。”
“还有褲装?”
“有,这唐装的褲装跟我们东瑞不同,东瑞女子骑马是直接穿男装,我的骑马装不同,一看就知道是女子。”高和畅找了一下,又打开一个卷轴。
图中仕女衣着跟男子是差不多的剪裁,却精致许多,上衣是对襟袒胸,束腰底下也有短短的裙拥,配上鲜红色的长褲跟马靴,马上女子显得英姿勃发。
褚嘉言觉得自己开了眼界,这样的衣裳,哪家小姐不爱?
钱已经是小事情,他想做的是领先,百善织坊不只是大,还要领先在各家布庄前面,他想证明自己不只是会投胎,还有本事,这些图让他很兴奋,他隐隐有种感觉,今年的春宴话题要被他们百善织坊拿下了。
“这些图我全要。”褚嘉言难掩心情好,“一样是抽成,高小姐两次带来二十张春装图,春季三个月,八月底结算。孙掌柜,准备合约。”
“慢着。”高和畅道,“我有一个想法。”
褚嘉言不是迂腐之人,也不会看不起女子,此刻见高和畅不听安排,倒也不恼,“高小姐请说。”
“不知道褚大爷可听过『品牌』概念?”
“品牌?”褚嘉言不理解,“那是什么东西?”
“就拿茶叶来说好了,皇商乔家出产各种茶叶,有专门贡入内务府的,有贡给一般官员的,还有给平民百姓的,这三线互不流通,这就是品牌概念,最好的东西只有皇宫可得,尚可的东西官员可得,普通的事物平民可得。”
褚嘉言极其聪慧,一听就懂,“高小姐想把自己这二十张图画分品牌?”
“是。”
褚嘉言心中有种神奇的感觉,好像棋逢对手,又好像遇到命中注定,高和畅带给他的惊喜是自己不曾想过的。
品牌?有道理,如果茶叶可以分客层,那成衣为什么不行“高小姐可否再细说?”
高和畅见他不抵触,倒是有点意外,她这两天模拟了这个古代人的各种反应,也针对各种反映想出了各种说法,可是他居然接受了,这个古代人不简单,“我的想法是一服两制,有刺绣的服装不卖给铺子,而是直接卖给高门大户,而素布做的则放在铺子里卖。不知道百善织坊来往的最高官阶女子是几等门户?”
“是四品国子司业家的小姐。”
“那可订做一套全红的,只有国子司业家的小姐可买,还得放出风声,有这么一套衣服,全东瑞国只得一件,在国子司业家。还有,给大户人家的衣服不能无限接单,城北三件,城中三件,如此类推,保持稀有,价格高一点没关系,京城人多的是钱,大户小姐只怕自己不够漂亮,不介意多花个十几两。”讲到本业,高和畅那是口若悬河,“至于放在铺子卖的款式就以素布做,以达到市场区隔。”
“市场区隔?”又是一个新名词,褚嘉言咀嚼着,突然觉得挺有意思,精致的卖给高门,普通的卖给平民,这不就是市场区隔吗!
他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这高和畅看起来比他还小两三岁,为何懂得这么多?
市场区隔?是啊,如果百善织坊能做出市场区隔,那就代表市场扩张。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他几年前接手布庄后一直想着要怎么更上层楼,绞尽脑汁却是没有办法,现在高和畅四个字就点醒了他。
对了,百善织坊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他可以开专门接待高门小姐的铺子,东瑞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高门大户多的是小姐愿意拿银子换漂亮。
他心里惊奇,只觉得高和畅十分好看。上回顾着谈生意,倒是没注意她的模样,此刻见她双眼炯炯有神,态度落落大方,大眼睛中充满自信,焦家画室、千字书库、京华金钗这些铺子的女掌柜都远远比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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