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有一点不大循常。
薛锦词有个表妹,是他生母路氏的外甥女,大名不甚清楚,乳名一个苕字,时人多唤她阿苕。
阿苕十二三时家中遭灾,剩她一个,万般无奈之下,孤身赴异乡,去寻她素未谋面的远房亲眷做依靠。
寻来寻去,大抵只有薛氏姊弟出身望族,家中尚有口余粮,勉强能够托付。
三个半大的少年人,因着路氏一介受人蔑弃的流莺捆绑在一处,休说互相扶持,整日里单是应付外人的欺侮就殊为吃力。
各自保全己身罢了。
说不准薛氏姊弟进学时,还得承受额外的蜚言,心中对阿苕几多不满。
这样的境遇下,阿苕的性子难免怯懦。
她晨起随薛妙伴读,归时为二人提书箧、送蒸糕,从无怨言。
薛妙待她只是平平,算不得苛待更不热络。薛锦词自小就是突梯圆滑的性子,对她时不时有个笑面,她许是心里慰藉,就不自觉待他亲近些许。
或是替薛锦词做双鞋袜、或是连夜给他赶一个新书囊。
兄弟姊妹间的寻常举动,偏偏惹得学堂里的郎子对薛锦词嗤笑连连。
薛锦词从此对阿苕不假辞色。
她的日子越发涩黯,磕磕绊绊长到十五岁,戛然而止。
据说阿苕死在晋阳北坡的一场山火中。那是晋阳城人尽皆知的一场山火,火势之大,焮天铄地,延绵不绝,死伤者不在百数之下。
同时经历那场山火的还有一人。
是十六岁的薛锦词。
他腕间时常缠着软鞭,为了遮住烧烫的疤痕。
他从山火中脱生出来,很是憔悴过一段,说不清是为病抑或别的,后来他登科入仕,一路结党趋迎,晋升既速又稳。
朝中新贵薛中郎将素性奢靡,这是官场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这回程路上,丝竹管弦,传杯弄斝,少有间断。
可他挟公文的一个旧书囊,整整用过六年,保养如新,从未更换。
是以在宋迢迢见到薛锦词第一眼,瞧见他瞳仁中她的倒影、他的恍然。
她就明白所有原委。
因为她曾经不受控的,用同样的眼神去看过他人。
火光刮刮匝匝的阵势惊动宴中人,宋迢迢收束思绪,止住倒酒的动作,趁着四座仓皇,手腕一转,飞掠过身边人的腰际,屏身后退,悄悄没入动乱的人群。
驿馆后/庭,银鞍抛去火折子,口中含着镇心脉的丹药,疾步向外,不远处女郎身披软甲、怀揣符节赶来,二人将要汇合之际。
一柄软鞭破空而来,沉沉敲在他的髌骨,震得他立时跪伏下去,双膝淹没在残雪中,有殷红血迹渗出。
对面的女郎顿住脚步。
持鞭的郎子抓住先机,喝道:“宋女郎!你大可脱身!倘使你忍心弃这胡虏于不顾!”
火势高涨,在宋迢迢一丈之外的库房蜿蜒,火舌烈烈,几欲舔舐她兜鍪外的鬓发。*
她眸光晃动,已经迈出庭院的右足调转,缓缓向领着卫兵的薛锦词挪移。
只挪出一步,被人按在雪地间的银鞍猛地阖住牙关,丹药合着腥血从他唇角溢出,他高声、竭力的朝走近他的女郎呼喊:“休要过来!小娘子!休要!”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的性子,概因他学语时长在羌地,说汉话总带着羌地口音,他尚值嗓音倒仓的少年时期,平日里连高声讲话都吝啬。
然而此时此刻,他肩背战栗,髌骨鲜血淋漓,情愿咬碎丹药毁去心脉,亦要让他奉主的小娘子调头。
“小娘子!走罢!去外间……去外间,阿惹的命,原就是为小娘子的自由附生的……”
“走罢……”
火星像萤虫般飞舞,宋迢迢眼睑渐红,将铜铸的旌节向前一抛,挡住两个靠来的卫兵,旋身向院门去。
门前已然被层层卫士阻隔。
她无路可走,一度被逼向燃火的库房,薛锦词的目光攫着孤立无援的女郎,见她飞出匕首,闪身一跃,整个人向后躲去。
护首的兜鍪落地,她乌黑的发丝尽数泻出,火光间,她半遮半掩的淡眉、杏眼,直如当年在晋阳北坡,故人归来。
……
建业三年清明,火光烛天,包围半座山坡,被困之人数以百计,众人无休无止外涌的泪水,却扑不灭半点焰火。
彼时他高热未褪,执意去北坡为路氏祭奠,被大火熏得昏昏沉沉。
是谁?披着湿濡的楝树皮,用瘦弱的身躯,将他护出火场。
汹涌的火海边缘,他拼命挪动掌指,想要握住少女的衣角,可她四肢筋脉尽被燎破,昔日的淡眉、杏眼、靡颜腻理,一点点被吞噬。
就似眼前。
少女菱唇张合,唤他:“薛表兄。”
轰然间,他脑中白蒙蒙一片,尖锐的耳鸣声由远及近追来,他几乎是无法自控的向她伸手,喝止声脱口而出。
“慢着!”
卫兵们纷纷止住动作,呛人的茱萸粉在四周炸开。
再转过眼来,宋迢迢踪迹全无。
*
杪秋初四,这是宋迢迢在汾州营帐滞留的第二日,也是脱离薛锦词辖制的三日后。
她在等,等昔日的晋王旧部——现今的折冲府都尉胡岺拨兵。
胡岺脾性莽直,曾与银鞍是同袍,应征在晋王帐下,晋王自戕后,他远离朝堂党争,一心破阵抗敌,不甚知晓圣人后闱的琐事。
前夜,他听闻宋迢迢所述,兼之憎恶薛锦词久矣,一口应下增援银鞍的计策,道是夜间筹备一番,今日寅时领几个亲信弟兄出营,去截薛锦词。
眼下寅时已过,宋迢迢观他久久无动静,差人去问,不见人踪影。
帐外彤云坠坠,俨然是风雨欲来之相,按理说这个时辰,帐中的府兵应当陆续出来操练,眼下反是鸦默雀静。
她擂鼓大作,心道不论有无变故,皆不宜再留,倘若胡岺不济事的话,她去寻些青手,虽说武功不比府兵,但胜在妥帖。
她将包裹纳入怀间,摸一摸覆面的男儿相皮囊,拨开帘帐,向马厩疾行。
她裹身的仍是软甲,在军中不算醒目,待得她飞鞍跨马,马驹嘶鸣,大帐内骚动渐起。
她愈发不安,不敢搁置,使劲一抽马臀,驰向地势诡谲的太行山北。
太行山中,乱石如卵,石壁如带。
彤云散,山林中风饕雪虐,鹅毛般的大雪扑面而来,起初黏着她潜行的军卫,逐渐被风雪阻拦,在缭乱的山路中迷失方向。
北风灌得宋迢迢吐息窒闷,喉头生疼,铁锈味涌上鼻腔,然她生不出半点犹疑之心,一心长骛。
她不管前方有何关隘,拼尽全力向东面逼近,东面是漳水,漳水峻急,近日的风雪使它凝冰,冰面不足半尺。
她只身或许可行,假使要众多军卫在冰面纵横,是万万不能的。
出得山峦,漳水近在眼前,身后无追兵的动响传来,马蹄容易打滑,宋迢迢抛下马匹,借着河间汀洲的芦苇遮掩,纵身向河岸奔去。
漳水宽约百米,两岸对立,一面是崇山峻岭,一面是炊烟袅袅的乡镇。
宋迢迢跨过岸沿,一身已是磕绊得破败不堪,她无心顾及,迎面嗅到氤氲的市井烟火气,心头闷闷发酸。
往昔十七年最熟稔、熟稔到不以为然的气息,她确有太久太久不曾体味过。
滚烫的,喧嚣的,关乎自由的。
她掩面,拭去眼皮间的雪水,打算即刻去渡口乘船。
宋迢迢将将踏上青石板路,行进的步履突被硬物硌住,足尖钝钝发痛。
痛得她足踝崴斜,跌倒在地。
她顾不得痛意,忙要起身,偏生动弹不能。
一只莹白如玉石的手在她面前停驻,那手骨节分明,十指长而洁净,掌心带着薄薄的剑茧。
军卫的铁蹄声忽远忽近,好似在对岸盘桓,宋迢迢脊背僵直,一颗心剧烈鼓动,她向上去看。
郎君有玉铸的面庞,点漆描绘的双眸,朱砂痣细细一点,神佛拓画般瑰丽。
他的眼波闪烁,声线比山间莺鸟还动听。
“北地风雪冻杀人,冻得月娘连夫郎的手都辨不清,不肯引牵?”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面颊,温燥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哆嗦,他轻轻地笑,指腹摩挲她面颊,“好月娘,就这一双手,也曾教你欲生欲死,缠绵蕴藉……”
他字字句句,语调缱绻。
掌下的女郎颤栗不已,他轻咦一声,顺着她惊惧的视线向下望去,“让我瞧瞧,究竟是何物?将我的月娘吓成这般……”
“呀。”他眉眼一弯。
“原来是我适才卸下的,一段胡雏的腿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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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鍪,古代头盔。
偃狗你好像真的是全文目前最大的反派(严肃脸.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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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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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如席,铺遍起伏的河山,飞雪轻盈、迅捷的盖在宋迢迢的肩头,压得她有一瞬间直不起腰身。
风雪几要塞住她的双耳,所有的声响都被阻拦在外,她跌坐在岸地,所闻所见皆是大片空茫。
她的面颊边,停着一把酷厉刑具——分明是长于剥肤椎髓的斧钺,非要装成温良纯然的驯鸟,在她鬓边亲昵摩挲。
宋迢迢甚至闻到一股含混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好似浸着无数人的腐肉骨血,日久年深。
她牙关打战,干裂的红唇楞楞张着,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反应,别开脸,大肆干呕起来。
少女单薄的腕骨陷进雪堆中,弓背时凸起的脊骨一颤一颤,锐冽到足矣割喉的气体涌进她的胸腔,刺得她愈来愈清明。
她从雪地里站起身,身姿踉跄,思绪却十分严整,她朝那截腿骨走近几步,折腰,径直用手掌覆在带血的白骨上,仔细比照。
然后她笑起来,抬头望向萧偃,血丝密布的眼眸镀着层泪光,晶莹剔透。
“这不是阿惹。”
说完,她卸气般倚靠在旁边的榆树上,不再开口。
萧偃轻轻抬指,更多的军卫靠近榆树,将之严密合围,不留半丝罅隙。
尔后他同样笑,“凭何笃定?”
宋迢迢蹙额,含着隐匿的恶意问他:“陛下当真要听?”
萧偃不说话。
她就笑吟吟的,睇着他的眼睛,曼声道:“我与阿惹,青梅竹马。八岁上下,阿惹就在我身边侍候,与我同吃同住,形影相伴,比之陛下,不知情谊要深厚多少倍。”
“他的阿姊,身长近八尺,他比她阿姊还要高上寸余,胫骨定然更长。陛下何苦诓吓我?”
少女的声音絮絮如杨柳,一字一句蔓入他耳中,他明知这是她激自己的气话。
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胡雏怎会是开例?
可他持着器物的手不住的收紧,环形金器在他过大的力道下发出刺耳擦响,他面上的笑意不减反增。
“朕明了,月娘极不满意。”
“不满意朕欺瞒你……”他的声音低落下去,渐次靡靡。
“既如此……”
“叮啷”一声,剑鸣奏响,帝王反身抽出近处军卫的佩剑,下一刻,浑身是血的少年教人推出来,重重砸在地面,如同被按在砧板的鱼儿,气若游丝全无反抗之力。
尚不及宋迢迢反应,剑光飞掠过她的眉眼,如同驰骋的雷电逼向倒地少年的双腿,而持剑的人双手稳健,面色若素,毫无留情之态。
宋迢迢瞳仁一缩,再按捺不住,扑过去挽住帝王的腰身,一面泣泪一面连连摇头。
“不、不!”
长剑就势停住,与少年的胫骨不过一线之隔,纵如此,劲厉的剑气依旧震得少年一阵挛缩。
萧偃微微松手,长剑如折枝春花拈在他指间,他低眸,注视着瑟瑟缩缩的少女,她的面颊血色全无,惨白的肌肤间,唯有眼眶四周的晕红,是最后的艳色。
孱弱、颓败、无枝可依,只得紧紧依附着他。
只有他。
一种令人战栗的怪异感触深深钻入他的椎骨,快/慰得他双瞳散大,他眼底乌沉沉一片,衬着红痣,几如鬼魅。
宋迢迢尚无察觉,心旌高悬,竭力不让他挪步,萧偃观之,低低笑出声,用拈着剑的手抚上少女的下颌,尾指在她的脖颈不断碾转。
“朕的好娇娇,毋怕,倘要他折了腿,教你一辈子惦着记着……我可不依。”
他口吻自然狎昵,另一只手牢牢梏住她的腰肢,迫使她伸展蜷缩的身躯。
雪的冷息与女郎贯有的花香融在一处,他垂首埋进她的颈窝,犬齿半露,唇瓣印下浅浅淡淡的吻,极尽爱怜。
“好娇娇,娇娇月娘,要乖啊、要乖……乖乖的,你的阿娘、你的兄姊、你的婢女,还有这胡雏。”
“他们才会全须全尾,安然立足在世间?知否?”
刀剑贴着女郎的后颈,时远时近,明明面向她的是鲁钝的剑背,还是令她无法自控的颤抖。
脖颈间的吻一路向上,黏在她的耳廓,四面风雪扑涌而来,寒凉刺骨,有人偏偏把这凛冽寒冬比作春日。
男子的声音轻而软,像是引诱:“你从前说过的……要保护我,对我无有不依,你还说,要伴我岁岁安康。”
“你说过的,月娘。”
话到末尾,他蹙着眉,睫羽低垂,衔冤负屈般悲戚。
女郎别开眸光,从头到尾不置一词,萧偃不肯依,执意要她张口应是,许久,方才得到她的回答。
沉闷艰涩,细如萤火之照。
他冁然一笑,心里骤生贪念。
“你和你阿娘俱都礼佛,想必仰赖佛法,不如我们立誓?倘有背誓者,就教那人入阿鼻地狱,苦厄无间。”
两度不得回应,他亦不恼,温声道:“月娘放宽心,燕奴怎舍得叫你入无间,你的那份,燕奴一并受过。”
“届时我出得地狱,仍来寻你。”
他吻她眉心,姿态虔诚,身后纷飞的暴风雪是他张牙舞爪的恶鬼真身。
“月娘,我们永不诉别离。”
雪地白茫茫,遮掩腌臜,遮掩秽孽,遮掩斑斑血色。
*
肆虐不止的风雪终于收住,汾水边,古道上,斜阳脉脉照影,枯黄草木送来干爽温燥的气息。
汾水流经的晋州城池,未到戌时末,城中的干道已被廓清,本应闭合的城门反而大敞,晋州刺史李亨携若干部下,连同府中主事的夫人黎氏,一齐在城门外翘首企足,殷切等候。
不多时,一阵铁掌踢踏声传来,铙铎振响,裢褡摇曳,一列车马自古道尽头的红日间缓缓浮现,为首的马车驷马为驾,朱轮华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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