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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逑——东君赋【完结】

时间:2024-05-06 23:07:00  作者:东君赋【完结】
  药僮来回奔走,萧阶拘张之下连连咳喘,太史令持着六爻算了又算,尚未有个结果,产婆抱着先头出来的一位皇孙,隔着密不透风的褥帐报喜。
  报喜声堪堪落地,晌晴半日的天突然炸出惊雷,黑云覆日,阵阵雷光劈向产房,里头另外一位产婆惊呼:“还有一胎!是倒生!快、快传龚医令!”
  与此同时,太史令手中六爻卦出,上下卦皆坎,是为重险,大凶卦。
  四座扼腕无言。
  龚蒙这厢,针药轮番上阵仍不起效。头胎本就艰难,贺鸳娘吃尽苦头,几要丧去半条性命。
  他汗流覆面,不得不请示上意,萧阶的意思务必保全母体,眼看小儿殒命在即,贺三娘之母贺大夫人求见。
  贺大夫人出身南诏,曾是南诏盛名远扬的大巫祝,不仅识百草、擅医理,还精通祝由之术,因与这位小姑颇有情谊,特来襄助。
  待她入得产房,不过半个时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大殿。
  是个相当健全的儿郎。
  萧阶几乎当场红了眼眶,他沉默半晌,只问:“鸳娘如何?”产婆颤巍巍答:“累极了,已然睡熟。”
  他扶着内使的臂弯起身,命人将一早备好的丹药呈上来。
  这间隙,尚在襁褓的婴儿被抱到他跟前,他望了一眼,次子肌肤饱满白润,额发厚密,一双眼儿雾濛濛,三分像他,七分像鸳娘。
  他转瞬收回目光,接过掺着药粉的蜜水,稳住颤动的手臂,缓缓倾瓶。
  一旁的龚蒙实在不忍,壮着胆子提议:“殿下,不若取个大名罢,日后阎罗殿上,好歹能够报出姓甚名谁,是谁家小儿郎。”
  萧阶注视着漫入婴儿柔嫩牙床的淡褐色液体,神态平静到有些木然。
  “就取‘偃’罢,命止时止。”
  外间风雨雷电齐齐息鼓,四下伏跪而泣。
  他阖目,叹道:“来生,避走帝王家。”
  贺鸳娘拖着倦怠至极的身子,拨开帘栊,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失血的面庞越见惨白。她哀叫一声,推开夫郎,要将次子抢入怀中,被左右的侍从拦住。
  贺鸳娘脱力瘫倒在地,往日艳冠京洛的绝代佳人,尔今全无半点仪态,披发散襟,形容狼狈。
  她仰着头,一味哀求:“殿下、殿下,幼儿何辜!他这样小,这样怜弱,才从腹中出来,一件事不曾做过!”
  “朝中种种,与他何干!求殿下……鸳娘这胎难产,今后恐怕无法承嗣,这一生,大约唯有两个孩儿……”
  她蹙着眉,面上泪痕交错,眼底一片深浓血色,泣泪间,竟要向人顿首。
  萧阶向来爱重这位太子妃,赶忙拦住,此时还是少保的贺父率先道:“鸳娘,东宫势弱,贺家颓圮。继后毒妒专断,视我等为眼中钉,另有福王虎视眈眈……”
  “况且、皇储的嫡脉怎可为双生!如何分尊卑?如何辨正统?这般要命的错处,势必被人死死咬住。加之这孩儿命数凶煞,旁人稍作文章,不消殿下动手,自有数不清的险阻舛途候着!”
  贺鸳娘听了,似是意动,垂着头良久不语。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错眼就见一柄寒光湛湛的簪子抵在她喉间,她仰着长颈,手握利器,低低道:“既如此,就教我随这孩儿一同去了罢,总算全了母子情分。”
  话罢,手腕一动,血线乍现,萧阶急急喝道:“鸳娘莫不是要弃阮阮于不顾?”
  阮阮,即是庄宪皇后的遗孤,是名患有不足之症的皇子,当初先皇后弥留之际,特向自家身世手段双全的侄女托孤。
  这些年来,贺鸳娘的确全心护着这位幺弟,似将一腔愧疚移栽到他身上,甚至为了他,避弃势大的福王,择病弱的太子为婿。
  贺鸳娘闻言果然松动,萧阶乘势退让,“方才阿偃入口的丹药名为‘参半’,是取死生参半之意。”
  “既可生死人肉白骨,也可杀人于无形。”
  他说着,兀自矮下身子,与她对视,小心翼翼吐字:“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从今往后,凡是事关此子生死,孤决不干涉。”
  萧偃到底苟活下来,虽说实际上和身死无异。
  究其前尘,倒不是因着他命大,实是贺大夫人仁心备至,私下喂给他一粒天山诃,可化百毒。
  天山诃渗入他血脉间,对寻常毒药效用上佳,若要解参半——勉强抵得过一次。
  不论好恶,天山诃与参半皆出自蕃地深处,称得上百年一见,万金难求。
  好巧不巧,十全十美的物件,萧偃从来摊不上,参半这等莫测诡物,他还有一颗。
  是他的生母贺鸳娘在南下前夜赠与他的。
  她不多言,他就不问缘由。
  于是某个大雨瓢泼的深夜,干黄的枯叶铺满狭谷,一路静谧寻常,他揣着这药到达晋阳城郊。
  萧偃被困在荒殿十数年,何曾见过远阔的高山?何曾见过清澈的流水?就连路边沾满泥土的落叶,都教他觉得新奇。
  途中还有一名卫兵,对他频频示好,随身护卫着他。
  就在他减弱心防,怀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希冀,以为自己当真可以到达留都,平平顺顺度此余生时,叛军突现。
  那名待他最亲最近的卫兵,毫不犹豫将他推出去,吸引追兵注意力。
  他怔怔瞠着眸子,望着眼前陡然变脸的人,唇瓣张了又合。
  终究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精铁造的兵箭,重重穿过他的胸膛。
  他被轻飘飘抛在乱葬岗,如同一块破布帑巾,腐臭的泥水浸入他的唇齿、耳鼻,他的眼眸被脏污侵扰,刺疼发涩,可他依然执拗的撑开眼,凝着伸向天边的一笔不知名花枝。
  他在等。
  等着敌军前来将他枭首,带他的首级回去邀功。
  临死前,他看了又看那枝花。
  昏昏的雨幕里,花儿鲜妍,招展,自在。
  实在是美啊。
  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一时笑一时落泪。
  他实在。
  实在是恨呀。
  恨得吞下另一颗参半,恨得用箭矢穿破兄长的喉管,恨得人不人鬼不鬼。
  终其一生,尽是不可得。
  *
  元和二年的秋日格外漫长,近十月,秋光未谢。
  偏殿里看管青铜鉴的小内使吃过午膳,乏的很了,观周遭无人,管事的贤给事等闲不在,就寻摸着小憩一会儿。
  怨只怨殿内僻静,秋风温燥,他一睡就是大半个晌午。
  若非脚脖子冻得打寒战,他大抵要睡到入夜。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忽觉脚踝处透骨的凉,僵硬不已,遂要抻一抻腿脚,活活筋骨。
  不想一只腿浑似挂了千万钧的铁锁,死活抻不开,他后知后觉,竖着毛发向下去看,入目是玄黑的长袍,还有一张惨白如艳鬼的脸。
  唬得他双髀颤颤,直接栽倒在地,口中哀嚎不断。多亏摔得醒神了,他才有胆子细瞧。
  伏在地上扣他脚踝的分明是个人!
  玉面,珠唇,狐狸眼。
  不是当今圣人又是哪位!
  小内使大惊,急哄哄跪地,不住磕头请罪,磕完头,他晃过神来,起身要去寻贤尚。
  萧偃却不让他走,拽着他的衣摆,反反复复张合唇瓣,既是圣听,小小的内使岂有违逆之理。
  除了倾身照办,他无计奈何,但听郎子含糊又执拗的、用一把久未发声的破锣嗓发问。
  “月、娘呢…月娘呢……”
  内使面露难色,挝耳挠腮,他这种小人物,怎知其中隐秘内情,自是答不上来。
  萧偃纵使昏了小半载,初初转醒,浑身使不起劲儿,脑子依旧转得清明。
  他观人眼色,转口道:“皇后呢?”
  此言一出,内使即刻就明白了,然他半个字不敢吭。
  萧偃何等敏锐的人,顿觉出佹怪,霎时间,他耳中轰鸣不止,眼前天地倒旋,全身的气血回灌入脑,激得他扶着殿柱爬将起来,寸息不肯拖延,摸着边上的器具就要朝外闯。
  万般险要的节骨眼,刘济从政事堂折回,他是太子旧友,关系渊远,近来庙堂无主,理政批奏之事,泰半靠他和贺韫之撑着。
  两个人各执半壁,意见时分时合,斗得不可开交。
  满朝文武里,他算是颇有节臣气概,毕竟不怵事,就如眼下,他衣袍落拓,发冠散乱,鬓角、胡须蓄得密密一层,毫无避忌的立在君王面前。
  平平静静告诉对面人:“先后薨逝已有月余。”
  极短极轻的一句话,未及落地,就压折了萧偃的脊梁,不过瞬息,他强撑着直起腰身,咬牙抽出青铜鉴上当作礼器的宝剑。
  重器难免教人失衡,他卧床太久,筋骨失用,歪了歪身子,差点跌倒,仍是不肯屈让,支剑稳住身形。踉跄间,他手掌直接揦过剑刃,硬生生剔开半边掌心,不为所动。
  由此可见,虽是礼器,真要夺人性命,刘济作为文官必是蚍蜉撼树不可当。
  萧偃扬手,友人的一缕发丝飘然落于剑锋,混着他自身的血液悬在一处,他竭力将声线压得低平,眼眶不受控的晕红,“这等逆上之言,朕权当不曾入耳。”
  “让开。”
  刘济施施然站在原地,不躲不避。
  萧偃不多话,毫不留情,举剑要刺,幸而贺韫之及时赶来,制住这场闹剧。
  女郎擎着长鞭,掠走宝剑,径自道:“陛下觉得人言不足信,不如亲自去探。”
  “七步枯白骨的参半入腹,陛下这样坚实的儿郎都大病多时,宋女郎怀着身孕,不说全数服下,稍稍沾唇,就能教她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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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处极刑的地方。
  *牡丹的一种,红如朱砂。
  *出自《尚书》,意思是烧毁原野的火,不可接近,但是可以及时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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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角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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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韫之这人,除却利禄,旁的概不入眼,行事无忌惯了。这番亲见到萧偃的疯魔之态,嘴上豁亮,心里未免底气不足。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悖逆祖制,冒大不韪之名谒陵。
  一行人在半逼半迫之下出宫,迈入森森帝陵,穿过仿燕京的城垣,越过大内制的楼阙,绕过献殿、碑亭等处,长久停驻在墓室中央。
  萧偃垂着眸,乌黑浓密的睫羽遮掩他眼底的血丝,墓内烛影憧憧,他浑如石像,静静伫立在白玉石碑前,映在碑前的影子同样纹丝不动。
  过得良久,大约有两柱香的功夫,他轻轻抬了抬手,似乎想触碰石碑,抚一抚上面的朱砂描绘的碑文,终是收回了。
  他原本还想离灵柩近些,可是他的足尖将将挨上朱阶,又怯缩般避开,寸步不敢近。
  他就这样立在方寸之地,不言不语,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碑文,仿佛要将细微字句牢牢刻入脑海。
  石室本就静谧,同行人无一敢言,更显得针落可闻,光阴淌过都迟缓。
  不知过得多久,萧偃终于有了动作,他极轻、极慢的点了点碑文一角,其间列着“帝偃发妻”几字,问:“陵台令何在?”
  一名官员出列应喏。
  “将我的名讳剜去罢。”他说。
  “日后,倘能与她同葬一墓,合碑文时,不要提……她是我的妻,只说。”
  君王的话音清清淡淡,吐字间,死寂的墓室恍若惊起一阵风,烛火一仰一伏,光影簌动,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胆战,却听他絮絮道。
  “我生平倾慕她,痴念她。强逼她为后。”
  “不堪配她。”
  *
  萧偃回宫当夜病倒,病得颇重,休说政务,就是常日里的饮食汤药都疏怠。
  阖宫的宫人围着他来回转,尚药局、太医署亦是无不尽心,诸般灵丹妙药灌下去,就连蕃地之巔的天山诃都弄来一株,偏偏不见分毫起色。
  越往后,他病得越重。
  整个人伶仃枯瘦,原本充盈的肌肤、坚实的块垒逐渐消减,成日卧在榻间,直如薄薄一片宣纸,半点人色都无。
  被他惊吓后带入帝陵的内使叫班哥,他年岁小,粗手粗脚的,并不在侍疾之列,依旧在角落负责看摆件、点灯盏。
  在他眼中,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是悲哀又惨蹙的存在。
  就像一朵跌下枝头又被抽去生机的残花,抑或是飘荡在荒野不知归处的游魂。
  全无生机。
  班哥有时甚至想,或许都不是。
  残花尚可成泥,游魂尚可转世。
  可是萧偃,说不准就是线灯燃尽前悬着的火光,烛花一爆就湮灭了。
  再燃不起来。
  班哥想了许多,但没想到烛花爆得那样急促,那样轻渺。
  约摸是仲冬伊始的某一天,燕京城上方响了半宿的雷,冬日燥坼,这本算不得什么。
  不巧蓬莱殿的马头墙年久失修,轻飘飘几阵雷光,当场就劈着了,火势从外向内蔓延。
  是夜,夤夜方过,将明未明的靛蓝天幕下,大簇大簇的烈火桀桀涌动,好似绣刻在幕布上的大红金背花,盛大灼丽。
  来往的火兵、寺人不住地用机桶升了水柱去灭火,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囊砸入其中,却不见火势有半点停歇之意,反而愈演愈烈。
  顷刻剥皮吞骨的烘炉炼狱,宫中敢死之辈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几乎没有一个人料到——圣人,富有四海、端坐金銮的圣人,竟会不声不响冲入火海。
  就凭着张简陋的湿褥子。
  待发觉时,火势歇去大半,众人大感不妙,火急火燎涌向火场,在靠近盥室的寝殿一角寻到萧偃,盥室临着水源,隐蔽迂曲,牵连不算太广。
  险险留出一线生路。
  再看圣人伤势,右臂到脖颈处都被燎破,溃面深且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拨开他僵硬扭曲的臂弯,隐约见得怀间一个承露囊。
  缂丝料子,绣艺寻常。
  火势凶险,不免燎了几处小洞。
  哪里像是什么宝贝的样子?
  大火坍折半边大殿,抽去萧偃残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短短二三日,他病得连眼都睁不开。
  医士们开的方药,他白日吃过,晚间就悉数吐出来,夜里高热不休,时有瘛瘲,呓语延绵,伤口处的敷布换了又换,仍是源源不止的外渗,脓血不净。
  医术高明如禾连——尔今可称一声诸夫人了,依旧无计可施,反复施针用药,最为涉险的放血疗法、剔骨之术俱都试过,于事无补。
  一日大雪起,宫中地龙依次烧起来,贤尚侍药时去探萧偃的手背,发觉他一身肌肤凉得沁骨,甚连半口汤药都喂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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