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呃……金丝雀已找回,不若我们就先……”被定在原地良久的嵇白终于开口,笼中金丝雀似乎察觉到异样,蹦蹦跳跳至笼边,眨眨圆溜溜的小圆眼,好奇地看着这二人。
傅沉砚眉心微蹙,他紧紧盯着温泠月,“你说,平白无故临摹孤,还藏着掖着画的如此赏心悦目,岂非心怀歹意?”
“孤在大婚之夜告知过你的事,莫不是都忘了?”
温泠月当然没忘,那夜他对她挥之不去的厌恶仿佛还在昨夜。
*
大婚那夜,他曾在离去前用只可他们二人能听去的话低声说过:“孤的最后一个要求极简单,做孤的太子妃绝不准对孤动任何心思,无关好坏。”
她曾反问:“那殿下呢?”
当时傅沉砚嗤笑后是眼中永夜难明的冰凉:“在孤身上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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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沉砚对她提出的条件,她没有驳回的资格。
这一切在场之人自然不知悉,他们被狠狠钉在原处,不为别的,只是太子殿下说这画上的他……赏心悦目?
南玉忍不住又瞥了几眼白纸上的潦草小人……抱歉娘娘,若要责备,就事后尽情责备奴婢吧,现在忍住不笑好难。
温泠月的重点则与旁人不同,她怔愣在原地,猜测着这人的想法从何而来。
他说她暗恋他,总得有证据,可画上不是她踩在他身上么。
莫非他不仅是个施虐癖,还是个受虐狂?
但即便他是个变态,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傅沉砚他……
真的是非常有眼光啊!
温泠月海浪般的猜测没有一滴渗进傅沉砚心里,他眼中复杂变为狠戾,再呈一种规则底线被打破的阴森。
傅沉砚平生最厌恶这一点,分明答应他,又为何违背允诺之事。
有什么旧时忆将要破土而出,他眼中暗潮翻涌,用尽全部戾气压下将要重见天日的某些记忆,仿佛重复过无数遍,熟稔到成为习惯。
为何要有情?为何要对他动情?为何要将百无一用的情感施加在他身上?
他视线渐渐不再只是单纯的错杂,犹如刺猬在感知到伤害将要来袭前率先竖起浑身的尖刺。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浪潮翻涌呼啸,他也变成了那只竖起全部利刺的刺猬。
全身戾气都对准她一人。
“说话!”
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下将心中思绪搅乱,温泠月惊慌失措地摇摇头,第一次真正感知到傅沉砚的可怖。
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她却第一次被吓得有些想哭。
分明……不是这样的。
“我、臣、臣妾不该这样画殿下,也没有过多余的想法。”她咬紧下唇,对上傅沉砚的瞳孔后慌忙离开,不成想无意中竟加深了她的刻意。
但温泠月向来不会辩驳,关键时刻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嘴上愣是伶俐不出半点。
虽然她根本不知是什么触怒了他,但她知道现在不能惹他。
傅沉砚心底难以分说的情愫升起,看着眼前女子却忽然垂下头闭上眼,似乎想将什么从脑中甩脱。
恰时,嵇白觉出不妙,及时开口制止了这场闹剧,“殿下,方才使臣遣人送来了答复书,来人还在紫宸殿外恭候,实在不能叫那边人等候太久。”
“他是等不到便要去死吗,连孤寻雀的时辰都等不了?”傅沉砚怒意未消,嵇白仍旧垂首,不卑不亢候在一处。
傅沉砚仔细盯着温泠月的表情,想要看出分毫不对劲,最终脱口而出的反而是:“走吧。”
临走前,他再次像大婚之夜一般,双唇贴近她耳畔,极具警告意味地用仅可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调说:“不要动任何心思,因为无论是什么,孤都会将之扼杀在萌芽时。”
分明是极近暧昧的距离,可每个字都不带情意。
傅沉砚平生最不擅长接触女子,或许应该说是抵触。
温泠月没有哭,看着傅沉砚离开,她心里只有一遍遍重复着的:他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不该把他画的这么好看?
世间见过温泠月绘画不笑之人寥寥,难得今日遇见一个,还是个精神不大正常的。
她没有被吓到,可他凭什么吼自己?她承认自己有错不该对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敬,但他凭什么说……说什么喜不喜欢的,她才不要喜欢他,总是那么凶!
谁也不曾猜到这二人歪到远山沟里的奇怪心思。
一如嵇白跟在傅沉砚身后拎着笨笨金丝雀笼子,本以为殿下对太子妃总是与旁人不同的,没想到连温泠月都攻不破殿下的设防。
他从小跟在傅沉砚身边,清楚知道他变成如今这样是因为什么,但那是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
而当他为了平复太子殿下险些爆发的逆鳞而斗胆问起傅沉砚对那幅画的感想时,傅沉砚神色淡淡,不假思索轻蔑道:“画得那么像,以为谁看不出了?”
嵇白一怔,又问他觉得哪个是自己。
傅沉砚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废话,当然是那个举剑的,踩着地上那个落魄呆傻的大蠢狗身上,还不如踩在……”
他倏尔顿住,目光暗了下来,察觉到嵇白因憋笑而扭曲的脸,冷笑道:“再笑就踩在你身上。”
嵇白:救命。
抱歉殿下,实在太好笑了。他想自己应当一辈子都不会告知殿下画作真相。
还是说全天下唯有他一人看不出啊。
那人正了正色,潮水被彻底平复,恢复了以往坚而不摧的漠然:“十四州拖了这么久,终于肯遣人来了?”
嵇白收起笑,蹙眉答是。
“楮南十四州如今推选出的联合大首领上位半年有余却毫无动作。卑职认为,若殿下想真正收复十四州,吾等不可轻视其人。”
走在前头之人眼微眯,指尖把玩着一把短匕柄上的宝石,漫不经心:“无所谓,他想玩,孤就陪那位新主……”
“慢慢玩。”
*
“他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温泠月事后环臂愤愤地在寝殿里打转时,满脑子都是傅沉砚那日下午的虎狼之辞,想了半天却只骂出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来。
内心原是腹诽到停不下来,真要从口中说出一二,她却又嘴笨地吐不出几句来。
他凭什么觉得她会喜欢他?他有哪点值得她特意暗恋他了?还是偷偷的那种!
温泠月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般不讲理的男子,也没见过前后变化那样大之人。
从小,她爹爹向来温言软语对她和她娘,除了幼时误饮酒吃醉生了大病那次,从来没有责备过她。
而后接触最多的男子就是她的两个亲哥哥。
大哥儒雅随和,书塾先生都连连夸赞他文采斐然,连先生奖给他的珍惜吃食都惦记着她爱那味,特意留回来给她吃。
二哥骁勇不羁,曾经她上学塾时有坏心思的男童欺负她,每每都是二哥哥拿把长戟就将人逼得掉眼泪,以后看见她都绕着走。
一道长大的徐衡勉强也能纳入她可叫出名讳的男子范围内,虽是个木讷的书呆子,但也算是个知礼善学的如玉公子,否则阿颂也不会那样倾慕于他。
唯独傅沉砚不能纳入这其中任何一种。
她从未见过这般自以为是又高傲自大的男人。没成想,这人还偏偏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南玉,你觉得它好看吗?” 温泠月蓦地停下脚步,指着桌上那精致华服,声质温软,表面摇摇欲坠的伪装下是姑娘隐藏起的执拗,她似乎并不想多看裙子一眼。
黄昏将晚的最后一抹残风落入柔美精致的华服上,将腰线上鹅黄至深色的流光锦料子映得熠熠生辉,任谁见了都难以挪开视线。
南玉自是被夺去心魄般,“自是貌美至极……”
方才紫宸殿的下人捧来盛装,同到的还有那位太子殿下的一句话:“今夜在东宫等孤,哪也不许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还是晚上!
温泠月小脸一红,又气又恨。
那死阎王莫不是为泄愤,要强迫她和他做大婚夜没做成的那事吧!
兔子急了也会扑人,她不敢扑死阎王,但她也绝不能被他就那样给……
这般左思右想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得逃!今夜绝不能留在这里。
于是南玉便看见温泠月端正坐在原处,笑吟吟的模样与寻常无二,眉眼秋波流转,异常乖巧。
小女使双肩震颤,一眨不眨盯着忽然冷静下来的温泠月。
只见她自以为是地甜甜一笑,心底觉得自己颇是恶毒,“今夜,本宫就给‘夫君’点颜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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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白锐评:潦草小狗。
第14章 第十四颗杏仁
今夜雾气弥漫,青天白日早已过去,想必不日将有一场雨,连绵不休。
问月街上闲人杂谈不过气候琐事,唯有裹成个粽子的温泠月心事重重,虽说不是第一次逃走,但对方是那个变态,她心底总是惴惴不安。
不难猜到傅沉砚回去发现她不在后是什么表情,要杀要剐多少遍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是没被他威胁过。
自己该不会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诞生这一念头的瞬间温泠月心底一凉,飞速将之掐灭,太恐怖了!
内心复杂的原因大抵是因为那个莫名灿烂笑着的他,某些时刻能给她没有那么可怕的错觉。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傅沉砚那种心思得逞!
姑娘躲在马车里缩成一团,用层层薄纱织成的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自鼻尖往下垂落一条白色纱巾,往车窗外打量的目光多少带着些惹人发笑的鬼鬼祟祟的意味。
南玉担忧道:“娘娘,我们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小女使的担心不无道理,那身惊艳绝伦的盛装就那样被温泠月毫不留情塞在被褥里,不知从哪动的心思,还故意将其摆成人形……
温泠月当时颇是自得地说这样儿瞧着像真有个人躺床上养病一般,再传至傅沉砚身边侍卫的耳中,兴许能蒙混过关也说不定。
反正……她是有一部分留在东宫里的。
温泠月摆摆手,不知哪里来的肯定:“阿玉别怕,东窗事发,我保护你。”
马车在摇摆间驶出繁华坊间,一帘之隔以外充分显现玉京傍晚的静谧。
她逃跑的目的地起初并不明确,直到一物出现在她脑海里,欲.望变得清晰起来。
私藏的杏仁佳酿她早就喝完了,她不贪,但自知道傅沉砚对杏仁那事以后,她也不似往日那般明目张胆,意兴倒是少了许多。
恰逢二哥哥归京,皇帝为答他平定戎西之功,撒手指了座京郊园子给他。温泠月受二哥邀请多次却总难寻闲暇。
据哥哥说这园子里夜晚静谧,池边烟波浩渺实乃仙境,附近没多远又有……
有什么来着?
温泠月记不太清当日二哥随口提及的后半句,只知道现在能避一避的地方只有二哥的园子了。
西林园内守卫寥寥,想必因温既墨温将军声名在外,无人敢来冒犯。而刚好他不喜欢人多之处,西林园子也能平添一分安静。
只是当她走在园内时才得知,今夜二哥哥在园子里会客。拜访之人恰好是左相裴弘,及其女裴晚。
她本无意打扰,又怕误了二哥哥的事,故打断了通报小厮的话茬,寻了殿附近的一座流水亭靠在圆柱子上小歇。
二哥没骗她,池塘当真烟雾笼罩,游鱼金红交错在一脉雾色里明灭可见,水波粼粼银芒叫她看得眼晕,也不知那场宴何时结束,亦不知今夜该如何回去。
她的一时冲动总令事后手足无措,好在她早已习惯。
“温泠月?”
一道突兀的女声打破雾光池寂静的氛围,话音里带着轻佻的惊讶。
姑娘循声看去,来人竟是本应在殿内当贵客的裴晚。
与温泠月不同,裴晚自有一种甘泉清露的淡雅仪态,眼含秋波,纵是静静站在那里也是楚楚可怜的柔婉,简单来讲,玉京万千公子的白月光本人。
现下她一身水蓝罗裙,眉心微蹙站在亭口,看向温泠月的眼里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厌烦,却刚好被她明显的冷漠掩饰地滴水不漏。
温泠月没太看清她的眼神,“裴晚?你怎么来这了?”
裴晚极在乎高门贵女声望,举手投足尽显矜贵,自然不可干出从宴中偷跑之事。
“不能吗?”她轻声。
兴许因为当场只有她们两个人,裴晚也不屑于虚与委蛇,直白道:“温将军盛名远扬,我父亲来庆贺将军拿下戎西,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太子妃。”
“太子妃当真好悠闲。”
温泠月对她刻意加重话音的那三个字的称呼有些烦躁,不动声色地皱皱眉。
她其实不那么喜欢裴晚,也不太喜欢她家里。
虽然自己对朝中事并不了解,但也知道左相一直与他父亲过不去,处处刁难一类常有。而这个姑娘不知为何在为数不多的见面里总是表现得很讨厌她,不显山露水的厌恶最是难猜。
“你别这么叫我。”温泠月不甘示弱,声质强硬了起来。
刚走到她面前,裴晚身后跟随的婢女却匆忙寻过来,道:“小姐,大人唤您透完风快归宴呢。”
温泠月还没缓过神,便被她不怀好意的邀约击中,“太子妃娘娘也随我一道去罢,毕竟温将军是娘娘兄长,躲在这忍受夜风也不好吧。”
“裴晚你……”她不明就里地看着蓝衣的裴大小姐快步将她带入大殿里,明晃晃的烛火将所有死角照亮,温泠月一抬头就看见正中端坐的温既墨,她二哥哥。
“温将军,父亲,裴晚贪凉回来晚了,在此领罪。但没想到透风竟偶遇了太子妃娘娘,幸好晚儿出去了一趟,否则还不知娘娘要在外躲避多久呢。”
“谁躲了……”
温泠月暗中纠正,她那叫堂堂正正坐在亭子里,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缩在草丛里躲着什么。
温泠月想到她为何和裴晚相处觉得别扭,就是因为这人说话,虽然总是柔柔弱弱声音挺好听,但是不知为何裴晚每次说的话都显得她像鬼鬼祟祟做了很多错事一样。
裴丞相看见温泠月,忙恭迎道:“娘娘竟有兴致,不过臣想着今日似乎不曾宴请……太子妃?”
他又来了!她不知裴伯伯那种嘴上客套逢迎,实际上一点喜悦也没有的话说出来做什么。
“泠泠?”温既墨亦是不解,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本以为今日不年不节应该只有哥哥一人,却没想到闯进狼窝了。
直到落座她都没想起来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又解释了什么,只知道不自在极了,一个劲地夹着筷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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