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栀感觉她也被夜色迷惑了。
她安静地跟着他下车,明明只是手臂受伤但感觉脚也麻了一样,下车时她竟然踉跄一下。
陆铮年本能地扶住她的腰,滚烫掌心隔着她的手臂防止她伤口被剐蹭到,而他的另一只手竟然也扶住了她的脖颈,怕她一下子磕到他身上,额头受伤。
侧颈和腰都被烫了一下。她像被他整个抱进怀里。轻柔胆怯的。小心翼翼。仿若珍宝。
明明秋天衣服不薄。盛栀却感觉面前整个人都要被烫化了。
他是。这片夜色里唯一红得滴血的那片深深欲坠,满身暗红锈迹的枫叶。那片暗红看得盛栀眼尾都有点痛了。
“盛栀。”盛栀听到他哑声喊了她这么一声。但很快他就轻轻地扶住她站稳,然后退后一步。
大衣因为刚刚的相撞几乎要从肩头滑落。他伸手给她披好时,盛栀又闻到很熟悉的苦艾的清香。很淡。这次她确认了。
里面是苦涩的。
风把这一丝熟悉吹散。
陆铮年说:“先挂号。”
提着塑料袋消炎药的司机一顿,最后只能客气地陪着盛栀到大厅等待,期间还给她倒了一杯水。盛栀想起在国外陆铮年生病的时候。
他一个人靠在墙壁上睡着了,唇色苍白,都不记得给自己倒一杯。
盛栀正看着那水出神,陆铮年回来了。他出众的外貌引起了很多人留意,但都是来看病的人,只匆匆几眼,就收回离开。
各人为各人命途奔走。
谈不上相交。
他拿着挂号单,左手握着搪瓷杯轻轻地给她握在左手里。里面的水是温热的。
其实司机已经非常贴心了,既问导诊台拿了一张小毯子,也特地倒了水来。但陆铮年倒了热水来,用隔热的搪瓷杯给她握着后,轻声让她伸出手看看。
司机就感觉到一阵难言的沉默,这回终于明白先生的心思,顿了顿,退出去联系住处。
盛栀之前用过棉签。
他在她面前打开另一包。
盛栀看他几眼:“其实可以不用来医院。”这种伤口,平时碘伏都可以处理。在她印象里也没有小题大做的必要。
但陆铮年拿出棉签来,轻轻地给她沾去血:如果不是他们现在是“疏远的朋友”关系,盛栀怀疑他会蹲下来,但陆铮年只是慢慢地小心给她清理伤口。
然后在盛栀收回视线的时候说:“大人应该给小朋友做好好榜样。”
他看到棉签被渗的血染成深色,眼睫颤一下。嗓音哑了:“手抬起来。”
盛栀:“你是为了我过来的吗?”
陆铮年垂着眼睫,看伤口没渗血后把棉签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直起身。
“陆铮年?”
陆铮年其实起身时就已经怕看到她所以背过身去。闻言都顿住。
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回过头,如果他回答她是,如果他再一次给自己一点机会。他一定会被处以死刑的。不是被她也是被自己。
可他并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
他知道盛栀迟早有忍耐不了的时候。
人当然时刻有底线,尤其是对于不愿意走入下一段关系的人来说。对她来说他的行为会算什么?骚扰,威胁,自作多情?
可哪怕只是疏远的助人为乐也好。但她知道他动机不纯。
哪怕这个回头背后有一万吨蜜糖,有他一万生都求不得的偏爱又怎么样呢?他难道敢觉得这一瞬他就比严朔更耀眼了。
他难道指望她是冲动的。这一瞬忽然为这个夜晚而感动了。而且他也知道她不会。
他反复知道。在那些或拒绝或接受的梦里。
所以他没有回头。哪怕他反复回忆起这个夜晚,回想起她轻声问他这一句话月亮高挂的这一幕。他也没有回头。
“我去问问医生。盛栀。”
他难以启齿:“你好好休息。”
陆铮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心里其实还在反复思考着她的伤深不深会不会感染,岁岁看到被吓到怎么办,许家如何对付。
但其实脑海里更多的是。
怎么办。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低头扶墙。
怎么办。
他根本没有理由。可是还是担心她。想靠近她。他也没有身份。可是他看不到她几天里就出现这样的意外。严朔都还没有放弃,杜家那边呢?
或许还有更多人。或许他们都畏惧垂涎于严家杜家的声势都盘算用今天这样的手段......她不弱小,相反她很坚强而强大。
可是怯弱的是他。
陆铮年安静地站在走廊里。只是那片刻,他又觉得自己卑劣了:因为他觉得她受伤了需要人保护是一个好理由。
他趁虚而入。
可惜此心昭昭。
陆铮年直起身。
他拿着挂号单走到门诊诊室,确认了屏幕上有叫号才转身。那一瞬间,LED屏上的*栀烫伤了他的眼尾。
他心想。他永远不希望再以这样形式看见她的名字。
医生给盛栀做了消毒处理,细细说明他们的应急处理哪里不对哪里做得很好,还嘱咐她不要碰水避免感染。
陆铮年问刮伤她的摆件是金属会不会有感染风险,盛栀一怔,带着纱布转头望他一眼。陆铮年听医生说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垂下眼睫。
“谢谢医生。”
“不客气。”
大概是氛围太疏离,去取药窗口时医生还看了陆铮年几眼,似乎还在想他伤口在哪,等盛栀走近,医生才看她一眼:“注意不要沾水。”
“谢谢。”盛栀说。陆铮年这回没有开口。
盛栀想用没伤的手拿药时,陆铮年却顿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我帮你拿。”
他就在她身边,因为身高占优势轻而易举接过塑料袋,然后侧身拦在她与窗口间,怕她纱布与横台刮到:“走吧。”
盛栀在心里想根本没有哪个疏远朋友会做到这样。但他不说,她只能慢慢地走在他身后。意料之中的。没有风。
她走下台阶。
月凉如水。
盛栀说:“陆铮年。”
其实说出口前还本能停顿。但风吹过来时一切都水到渠成。她声音融合一阵轻巧的风里。“我们试试?”
......
......
陆铮年绕到车这边给盛栀开门。其实盛栀完全可以自己打开,但他脑子一片混乱,什么都没有留意还是本能地拉开车门,瞧见她下来又握住她手腕。
她之前就差点摔了一下。
路上陆铮年怕她低血糖还给她买了三块榛子巧克力。她高中时最喜欢的品牌和口味。他记了十年。
进这家店就知道有。
买过很多次吗?
盛栀垂下眼睫,往前走两步的时候陆铮年轻轻松开手,她没去握。只转开头,感觉风小了,也不太冷了,说:“大衣我明天还你。”
果然不是这意思,不意外。陆铮年仍然感觉到心脏缓慢鼓噪。很响。很沉。痛苦又欢愉。他的心境竟奇妙的放松了。
风里他哑声——他自己没注意到——
“好。”他根本没留意到是明天。只以为她要徐晟转交给他。或是一种更安全的退回到疏远关系的方式。怎么样都好。
她不要出事。
盛栀裹紧大衣,轻轻握握他的手。等十指相扣她才感觉到他手指麻木僵硬。因为夜风里他瞬间冰凉,指骨甚至在轻颤。
盛、栀?这两个字卡在他喉咙里。心脏都好像被扎得鲜血淋漓。但不息跳动。越来越快。
盛栀:“明天见。”
陆铮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涩开口:“好。”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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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其实他的大脑里,根本无法理解什么是“明天”。
陆铮年只是机械地抱着她,直到那个身影被风代替了,他还是站在那。等秋夜露重,一滴水沾湿地面他才回过神来,想起她的伤。
林纾,杜欢,徐欣,许佑。
书房的灯亮到四点。
陆铮年还在处理林家的事。
事情在港澳,他其实不太插手那边的事,父辈转移重心后私交也很少,所以他去杜家婚宴纯粹是这一代掌权来第一次会面。
杜家还以为M&G存着扩大市场的心思,所以很是客气,那么多寻求合作的人里没有人想到促使陆铮年自己来的,只是那场婚礼,只是她。
其实他记得那场婚礼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她是怎么仔细斟酌把它完成的尽善尽美的。
林家和杜家纷争不成,毁了她的策划,还想把事情怪在她一个人身上,他们怎么敢?
沈霁做了三份策划。
陆铮年改得更多。
清晨时昏昏沉沉,大概是直接从城外赶回,又连轴转带来的后效,他一时竟有些站不起来。
但这时他想起他们的约定,撑着桌面站起。
哪怕屋内气温偏低,他也穿着那件白衬衫没有另寻一件大衣的心思。
只是起身时天旋地转,在镜子前看未免显得他太过狼狈。陆铮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洗漱了一下然后看着雾气蒙上镜子里人的脸。
......那个黄昏。
她被暖光环绕就像一个幻觉。
是一场幻觉吗?从从婚宴上回来到得知她受伤那一帧帧画面,他应该还是希望,不是幻觉吧。陆铮年擦去镜上水雾。
没能记得吃早餐。
上车时看见信息。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发送的好友申请。不,他知道。总归是某个实在被幻觉蒙蔽,没有料到这一切可能是妄想的侥幸时刻。
他怕她在发消息时,被好友申请拦住,想起他的默不作声离开会伤心,会迁怒。会突然,就不愿意给他这一刻的怜悯。
所以求和比割舍快。
但是看到她通过后发来的备注,还是盖住眼睛。
【我是盛栀。】
下一条是:
【今天忙吗?】
手机好像在发烫。
司机今天特地等了十几分钟才坐上驾驶座,看见后座先生打着字回复消息,耐心地等先生说目的地。
过了几分钟。
他哑声:“稍等一下。”
然后转身下车。好像就在这几分钟里又遇到什么棘手且困难的事。司机在浏览今天的道路信息规划路线时,先生又上来了。
穿着一件和这天气温不符的薄款风衣,偏灰色,手里拿着一副银框眼镜,电话声音响起来时司机清晰地看到他手指颤了一下。
“.......嗯。”过了半分钟,他低声说了一声,手指又捂住自己眼睛。头向后仰。
司机怀疑先生是又发烧了,不过他一向不过多干涉雇主的事,先生也喜欢话少的人,所以司机只把通讯录转到厉医生的电话,但没有拨打。
“我很快过去。”
“好。”
陆铮年短短说了几句,最后那句轻得恍若未闻:“再见。”
他捂了一会儿眼睛:“.......去青湖区。”
那是A城内少有的休闲区,他们从前也去过。比起新开的城区,青湖区最近的人少了很多,娱乐休闲设施也略有落后,但还是有很多念旧的人仍然居住在这个地方,留恋这里从前熟悉的氛围。
陆铮年没想到她会在这里。
找不到她那几年,他几乎每周都来。但车兜兜转转,始终找不到一个停下的地方。慢慢的,他就不来了。
陆铮年觉得这里已经不像青湖区了。可是现在耳闻目睹,这些建筑,植物和人文,分明和从前一模一样。
所以不是青湖区发生了改变。是没有她的A城在他心里缺了一块。
现在这一块似乎被填满了。但有点太满了。他如履薄冰,深怕哪一刻......会溢出来。
陆铮年让司机先回去,自己在售票车旁,看着色彩缤纷的小丑人来人往。不像之前一样免费提供,但图案没怎么变化。
小丑们看见英俊男人看着自己手里的气球,有几个迟疑一下,还是走上来,虽然奇怪,但仍然彬彬有礼地问:“先生,买一个气球吗?”
他刚想开口,忽然被触感温润冰凉手指握住手。然后他本能转头,盛栀牵着他手轻轻带他过来,温柔地轻声细语:“不用了,谢谢。”
“砰,砰。”
心跳太响了。陆铮年甚至感觉缤纷的小丑都褪色,她好像是,水墨画画出来的,这个世界厚薄不均匀。她是唯一的重心。
盛栀松开他:“你怎么站在这?”
陆铮年回神,不敢看她。他怕自己的妄想和现实重叠,把突如其来的偏爱套在她身上了,但掌心仍然血液乱涌。
他哑声:“我。”没说出什么来。
盛栀等了一会儿,然后像早有预料似的:“岁岁刚玩完,我们过去吧。”她提到岁岁,眼睛小小地弯了一下。
陆铮年被可爱到,应声:“好。”
还不到深秋,阳光并不冷淡,相反暖意十分温和,但也不厚,只让人感觉这是个晴天。
他们走在一起,绕过五花缭乱的游乐器械,又穿过各种彩色细丝编织的游乐场地,到海洋球公园前。
巨大的气球建筑轻轻摆动。
岁岁从一堆海洋球里爬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妈妈身上扑。然后转头,眼睛亮亮,玩得太累了没有力气一口气喊出来,但缓了两声还是喊:
“叔叔!”
盛栀带岁岁来青湖区的老游乐园玩。
陆铮年意识到这一点,轻轻伸手,本来是想和岁岁握手的,但她抱着妈妈不肯松手,就拱拱妈妈示意妈妈去牵。
面上还羞怯地说:“叔叔好。”
盛栀问陆铮年想吃什么。
昨天岁岁表现得很好,主动把玩具绘本收拾整齐,抱着她哀求要来游乐场,盛栀伤口藏在外套下面,一下心软得一塌糊涂,就答应了。
今天让她在这玩了一上午。
家里的玩具比不上在气球城堡里和朋友四处摔跤的快乐。盛栀拍了很多照片,可惜稳定性不够好很多拍糊了。
她和陆铮年说话的时候岁岁还在偏头悄悄地用小手指头扯她的衣服,蹭妈妈身上的味道。间或扭头偷看陆铮年一眼。
他们说好就去周围的便利店时,岁岁被盛栀抱起,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悄声说:“妈、妈妈。”
“叔叔偷偷看你。”她把手围成一圈。声音都压出气音。
盛栀被她萌得心都化了,过了片刻才领会到她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去看陆铮年。
他手里握着个彩色风车,被风吹得一卡一卡地转。
但递到双手去接的岁岁手里,忽然呼啦啦地飞旋起来。岁岁眼睛溜圆,上下拱拱拍手:“风车!”她声音清脆,和风车转动的摩擦声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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