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人五感过于敏锐,目似鹰隼直直朝容淖所在的方向望来。
两人遥遥对视,于人潮中面面相觑。
策棱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面色蓦地难看起来。
沉着脸处理完副将报来的军务,立刻驱马赶去容淖面前,浑身战场上带回来的血腥与硝烟气息。
一开口,更是怒气冲天,“你怎么回事,跑这里来了?”
“……”容淖好端端突然被凶,念在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没同他计较,轻描淡写说明自己回京途中遭遇波折,然后理直气壮质问,“这边战事将起你为何不告知于我?害我们一行险些撞进战场附近去。”
容淖这趟来漠北纯粹是事发突然,临时起意。
她没告知策棱行程,是策棱听说她至扎萨克图部的消息后,忖度她的脾气,担心她为哈斯之死闹出什么风波,自己不便往扎萨克图部去,便悄悄遣了一小队人马过去保护她。
直到容淖离开扎萨克图部回京,才把那些人打发回塔米尔。
策棱被反将一军,有点讪讪然解释,“你把那队人打发回塔米尔时,我已出来领兵平乱了,根本不知你如此着急启程回京之事。”
明明先前传出来的消息,是容淖预计待到哈斯捡骨后再回京。他估算时间,那时候业已平乱结束,便没传信告知于她。未曾想她会提前出发,正巧撞上战事。
翻这种通信不畅的旧账毫无意义,又不是她的错。
策棱很快调整心绪,黑眸仔仔细细打量容淖,见她那削减的下巴上顶着两个青黑眼圈儿,整个人透着股浓浓的倦怠,像是连多说一句话都厌烦极了,不由蹙眉道,“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近来夜间还做噩梦?”
容淖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睡不好?”
“我们在阿润家一起借宿共十九日。”虽然中间隔了一道帘子,但她夜间不时会低呓几声,策棱听着,偶尔能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多半是听不清楚的。
但那出自梦中的压抑困顿他辨的分明。
策棱心中十分清楚,于他而言,阔大草原是生他的故地家园,有他尚未实现的野心与功业。
于容淖而言,这苍茫塞外,留给她的只有漫天风雪里罪恶的杀戮与生民如煎的噩梦。
当时他本试图找机会开解她,可她好像很快便调整过来。在阿润家后来的日子,他午夜梦回,只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几乎没再听过那些泄露脆弱的梦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微微弯腰与容淖平视,认真再问,“最近又睡得不好?”
他不知道哈斯为何暴亡,但观容淖抵达扎萨克图部后一切风平浪静,也能猜到里面定然有许多不得已的隐情。
以至于以狂恣闻名内外的六公主都选择息事宁人。
这定然又是一次令她不愉快的塞外之行,以至于勾起了她深藏的噩梦。
容淖在青年关切的眼眸里,意识到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有一种被人放在眼瞳里细细观察,潜心琢磨的感觉。
这种滋味让她别扭又难堪,可在别扭难堪之余,油然再生出一股坦然。
反正他早知她。
不管是从前一直帮她收拾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的尾巴,还是后来那群佥妻,他从未表过赞同,但也没有坚决反对。
更不会在心里讥讽她多管闲事。
她知道的。
是在他每一次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得来的答案。
里面总是堆满珍惜和欣赏。
他之前大概不是随便说说,他真的会高兴她生死喜乐不寄托由人,甚至更会骄傲她去帮助那些陷在泥淖里的人。
只是他不会说出来,大概是怕由此助长她的‘气焰’,让她往后愈加无所顾忌会去插手一些危险事宜。
被人看透的滋味不算好,特别是对一个精明自傲的人而言。
可容淖并不想让自尊拖着,把正常的路走向曲折。
她抿唇开口,不过不是回答策棱的关心,而是问他,“绿营兵不穿甲当真比穿甲伤亡更少?”
策棱凝在她面上的目光微怔,再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城中街道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士兵,轮战三日,人已经疲累到了极限,哪管身下是石板还是马腹,咬着馕饼直接歪过去的不在少数,没有及时归圈的马儿一拱头叼走他们的口粮。
伤兵营里,哀嚎更是不绝于耳,隔得这般远,仿佛都能看见无数烧灼扭曲的皮肉。
策棱深深看了容淖一眼,柔声道,“随我来。”
容淖稀里糊涂被他带至一处守卫森严的处所。
推开门,容淖被里面整齐排列几门子母|炮镇住,“军械库?”
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策棱示意容淖走近一些仔细观察,“可看出什么了?”
“……”容淖面无表情,“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威远大将军’,少卖关子。”
策棱似乎笑了一下,带她朝几口大箱那边去。青年利索打开锁头,掀去包裹其上的油布,掏出一柄型制古怪,浑似琵琶的长铳递到容淖眼前,肯定道,“你会使三眼铳,这个应该能看出门道。”
容淖接过,摆弄这把古怪家伙的筒身与扳机几下,没觉出有多与众不同,直到她敲开铳背弹夹,细细点数。
容淖不敢置信,“二十八枚,这种连珠铳能连发二十八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这会是当今最厉害的连珠铳,什么佛郎机老毛子拍马也及不上。还有那边的子母炮,也是重新改进过的,威力较之从前足以翻倍。”策棱答得肯定,笑盈盈凝视容淖,眼中是很直白的欢喜,“它们能问世,你居首功。”
容淖眨眨眼,蓦地反应过来,惊疑不定,“你真把戴老弄过来了?”
之前策棱让她借由山骨不动声色赦免了一个打牲丁,容淖事后模糊知道那人姓氏,认为此乃天大的麻烦,没敢深思,更不欲深究。
她当时想着,策棱想方设法赦免了被流放辽东的戴老,顶多私下询问他一些火器改进方法,以用在战乱频繁的漠北,未料到他竟胆大至此。
不仅改造了皇帝赐名的‘威远大将军’子母炮,还造出了二十八发的连珠铳。
戴老乃火器这一块不世出的天才,那些令传教士自豪甚至自得的火器,他看过后不出几日便能仿造出来,无论是火铳还是火炮皆是如此。
昔年他不仅向朝廷进献了连珠铳,还奉命造出了威力巨大的子母炮。
皇帝亲征噶尔丹时,子母炮曾立下大功。
戴老才干冠世,只是不擅为官之道,终被流放辽东。
“有了它们,我会很快结束这关外的乱世,解生民倒悬。”青年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自容淖手中接回连珠铳妥善放好。
然后抬头,直勾勾望着容淖,深邃又强烈,“塔米尔河畔有种小野花,在我幼时随处可见,长大后回去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我以为是绝种了,直到今年雪化草长,又重逢了它们。本来是要写到给你的信中的,但我提笔时方才想起一直不知它叫什么名字,问身边人说出来的也都是他们自己杜撰的名号。个个粗人,不堪入耳。”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去给它们取个名字可好?”
策棱知道容淖两次塞外之行都极不愉快。
她如走在金楼玉阙中,无意被一本掉出来的书绊了脚。
翻开一看,满纸触目惊心的‘人相食’。
令她行怕回头顾,坐似火焚身。
在收拾好这片破碎地域前,他不会让她再次踏足噩梦。
但他希望,若有朝一日,一切好起来后,她是愿意来的。
容淖迎上青年盛满期待又紧张的眼。
漠北没有第二个哈斯值得她不顾皇命再行一遭。
她若要去看漠北塔米尔河畔盛开的小野花,给它们取名字,除非她嫁给策棱,然后按照朝廷规矩,归牧塔米尔。
他不是在询问花的名字,是想得到她的答案。
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
容淖回望策棱。
很想泼他冷水。
可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该怎么说呢。
说他在白日发梦。
关外的乱世他暂时平不了。
以戴老之才二十八发连珠铳必不是这两年才研究出来的,否则也不可能短短半年时间便让策棱造出如此数量。这样厉害的武器,戴老流放塞外时为何不早早进献于帝王免罪。
因为戴老知道,帝王不需要。
皇帝不需要一个汉人能造出这样厉害的火器。
昔年满人以骑射得天下,太过厉害的火器对敌人有用,对八旗军队同样有用,会大大削弱了八旗军的优势与战力。
骑在马上让人当活靶子么,还没来得及弯弓搭箭人已经去见了阎王。
容淖缓缓开口,“先前,听千总说起绿营兵的盔甲重达四十斤左右,我特地去拿了一件来看,其实不如想象中笨重,你知道是为何吧?”
策棱当然知道。
因为绿营兵的棉铁复合甲里面没衬铁。
因为绿营兵多为汉人,皇帝要防他们造反,有意削弱。
以少驭多,总有操不完的心,防不完的人。
皇帝会防被打断骨头的汉人,也会防被圈成牛羊的蒙古人。
若是蒙古人和汉人‘勾结’,弄出个了不得的东西,于皇帝而言,并非幸事。
可是……
“我想试试。”策棱双目湛然生辉,装着盛大的期待。
赌一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皇帝或许会动心,改变想法。
装备上这些厉害的火器,朝廷必定军力大涨,锐不可当。
届时什么准噶尔、和硕特、罗刹国,再不必诸多顾虑。
容淖闻言,只觉得青年当真是不了解皇帝。
这些东西,不如现在立时毁了,他还能少遭一场祸殃,继续顺顺当当领兵作战,前途无量。
可她说不出口。
他也不会听她的。
最终,容淖只是说,“回吧。”
策棱为她拉开门,人站在阴影里,目光与身影一样黯淡。
第60章
一连几日,容淖未曾再见过策棱,听说是在那天同她交谈完便被紧急军令催走了,察哈尔方向军情紧急。
军械库里的东西也被一并带走了。
容淖依旧站在齐齐格纳山的缓坡上看城中景象。
她看见无数换防回来的兵士东倒西歪躺在城中大街小巷。
有百姓听见自己门口有□□声,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查看情况,见是一群浑身浴血的受伤兵士正坐在阶前相互包扎,吓得连忙拍上屋门。
过了许久,一盆清水被从屋中重重推出,又飞快合上门。
兵士们面面相觑一瞬,飞快扑上去抢水。
滚热七月,从血与火咆哮的战场撤下来,又一路奔波回城,谁不是口舌焦渴。
一番抢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咂咂嘴,遗憾往屋门瞅上两眼,又自然别开视线,继续与同袍包扎说笑。
容淖平静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这一刻,她方有些相信,意气风发的青年并非单靠一腔赤诚热血便信誓旦旦要平了这塞外的乱世,解生民倒悬。
他是真的有在用心去做。
当一支疲累的嗜血军队躺在大街上,而秋毫无犯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才会有可能相信太平即将到来。
正漫无边际想有的没的,千总行色匆匆跑至容淖跟前低声道,“行宫传来消息,五公主在侍奉太后去行宫途中,不幸因暑热薨逝。公主,我们需得立刻回去。”
容淖惊怔片刻,才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
“你去安排吧。”容淖人依然有些恍惚,依稀记起五公主才二十岁,那般芳年华月,同行的太后与皇帝哪个不比她衰弱老迈,偏她热死了。
千总去与城中留守的小将耳语一番,希望他能与察哈尔那边通个气,顺便再调拨一队人手护送他们过察哈尔。
小将作难归作难,却也知晓这种丧吊大事委实不好耽搁。
他让容淖一行暂且在城中打点上路事宜,自己跑去安排。
次日容淖一行出发时,天际尚有启明星引路。
沉重的城门缓缓吊开,他们走过焰光熊熊的城门灯炬,没入昏沉沉的黎明。
一路往南行。
或许是知道附近有战火的缘故,人更焦灼,温凉的塞外夏日也不那么宜人了。
为了尽快越过战区,他们一路赶得很急,鲜少正经歇息,单人双马轮换上路,容淖感觉自己耳畔是从不断绝的哒哒马蹄。
以至于有几十骑打西南战场方向疾冲而来时,她第一时间听出了异常,心念一动,微微卷起一角车帘。
在炙阳灿灿的午后,目光掠过葱葱青绿,容淖与来人对视。
策棱勒马停在车窗外。
几日不见,他消瘦不少,眼窝深陷,面目线条显得越发冷而锐,下巴青茬没有打理,整个人再淹上骑行而来的尘沙与汗水,狼狈不堪。
明朗的日头下,容淖清晰看见一条醒目刀口自他右耳后方斜着往下延伸进脖领里,随着他扯缰勒马的动作,盔甲领口处依稀露出一圈包扎白布,零星有几点红。
看起来是在战场上受伤了,而且情形十分凶险。
策棱见容淖打量自己,略有窘迫。
他知道自己现在模样不好看,可是战场来去,实在无心也无力拾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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