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微怔,转念想起太后生病不敢宣太医那事,明白策棱的考量。
他怕她沾上了脏病名声不好听。
还怕她这本书效果实际治疗时不尽如人意,引来无辜骂名。
容淖眼睫轻眨,不以为意道,“我写书从不是为了扬名。”
策棱知道她的性情确实如此,更不屑为此说谎。
可是……
正因为她不争,策棱才更加压抑难言。
——怕她人尽皆知,更怕她不为人知。
她是这般好。
策棱百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容淖不想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推他一把,“书你可带去漠北再研究,先去看看我让木槿为你拟定的行李单子可有疏漏。对了,你打算哪日启程?”
策棱脊背微妙一僵,回身若无其事牵住容淖的手,一起坐在南窗下,“目前只是备战,未到一触即发的时候,我在京中多陪你住一段可好?”她近来身体一般。
容淖不这样想。
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早日前去熟悉战场形势,来日真上战场也能多几分生机。
“现在是备战,等你赶去漠北,说不定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
策棱默然不语。
容淖后知后觉发现了他似乎一直在逃避回答何时启程的问题。
容淖隐隐明白了什么,望向他须臾,不疾不徐问出一个问题,“策棱,你是哪年生人?”
二人生辰写在合婚庚帖上,这才成婚几日,策棱不信容淖不记得。
可融在容淖清凌凌的目光中,他还是如实答了,“丁巳年。”
“丁巳年。”容淖轻声重复,忽地伸出手指抚过策棱那道自耳后延至下颚的长疤,四年前容淖亲眼见过那条狰狞伤口。四年过去,疤痕依旧显眼,足见彼时凶险。
细柔指尖来回摩挲,有缱绻意味,出口的话却理智冷静到近乎无情,“在丁巳年你已是策棱,而非与我成婚后你此生方才开始铺展。”
“策棱,做你自己。”
策棱不错眼的回望容淖,似想看穿看透她为何能把新婚离别说得如此轻巧冷情,毫无眷恋不舍。最终,策棱却没在那张美人面上看出丝毫破绽。
他扯出个自嘲的笑,起身离开前,留下一句,“明白了。”
晓月星稀之时,策棱在公主府外徘徊片刻,终是抬步进门。
进入内殿,容淖正坐在耳房小书房的玫瑰圈椅上写字,两人目光撞上,他直截了当道,“我已请旨,明日启程。”
尔后,不等容淖说什么,他已默不作声进入寝殿收拾行李。
打开精雕细琢的仙草纹四门衣橱,看见自己置放于包袱内的衣物,策棱没什么情绪地扯唇。
这公主府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是内务府于命妇女官们精挑细选布置出来的。
当时他搬进来,容淖嫌他的衣袍单调又丑,挂在一起妨碍她那些漂亮衣裙闪闪发光了,遂和他商量,让他先用包袱将就一下,之后会再打一个衣橱给他单独挂衣裳。
倒不是偌大个公主府找不出个现成的衣橱,而是公主殿下嫌那些现成货花式纹路和屋内陈设不配套,摆出来碍眼,所以决定重新打一个。
策棱随手把自己的衣袍打点好,越看越觉得有种随时会被扫地出门的寒酸感。
他一把甩开那个看着就不吉利的丑包袱,阔步走向外间,他走得急,绕过屏风时险些与往寝殿来的容淖撞个对冲。
“当心。”策棱眼疾手快刹住脚步,单臂顺势揽上容淖的腰,防止意外。
容淖惊魂甫定,垂头看看自己腰上搂得死紧的大手,复抬眼再看比自己高出一截的男人。
……看到故作冷淡的一张俊脸。
容淖在他胳膊上轻拧一下,示意他放开。
策棱不为所动,像是打定主意要对抗到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好气又好笑,右手顺着他的胳膊游移,最终摸到他的大掌,在他手背轻挠两下,柔软的指尖于他指骨上流连,意思很明显……
绕指柔。
策棱脑海中蹦出三个字,一咬牙,终于松开她的腰,转而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十指紧扣。
容淖歪头看看他,牵着他往寝殿走,“还在生我的气?”
“没。”策棱回答得很快,“我气自己。”
没出息、不成器、自作多情……可气的地方太多了。
容淖觉得他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哼笑一声。
策棱看她不信,气得磨牙,干脆把人扑倒在床上胡闹一番。
约摸半个时辰后,绡纱帐内红浪平息,徒留暧昧的余韵。
策棱斜倚在床头,把软成一滩水的姑娘抱到自己腰腹上坐好。
容淖腰累得慌,下意识往他怀里靠想要省力,策棱爱怜地吻过她微润的额角发丝,一路往下,停在依然泛着红意的耳朵边。
轻含耳尖一下,嗓音里有无限缱绻,“从那年你坠马我塞火铳给你时,我便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是怎样的公主,我做怎样的额驸。”
容淖心头一动,想要抬起头来,却被他幼稚地用下巴压住发顶。
第66章
翌日天色微明,策棱悄然起身。
本意是不想打扰容淖睡眠,她觉浅,总是睡不太好。
可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回身坐去雕花大床边。
锦衾软枕里的姑娘仍沉沉睡着,香腮似雪,乌发如瀑。
怕惊醒人,他谨慎着没有触碰她的身体,只是摸摸那铺了满枕头的秀发,指尖绕着一缕慢吞吞打转,眼睛从始至终都未从姑娘灿如春华的睡颜上移开。
时辰差不多了,策棱起身欲走,衣摆忽地被什么轻扯了一下。
低头望去,对上一双惺忪睡眼。
容淖懒懒趴在软枕里看人。
“我把你弄醒了?”策棱又坐回去,晨起的嗓音发哑。
容淖倦倦嗯了一声,伸手在枕下摸索,掏出一只宝蓝荷包递给策棱,“戴上。”
策棱眼前一亮,以为是她背着自己给求了平安符之类的,他很多同袍就随身带着妻女上庙中为他们虔诚祈愿所求来的物件保平安。
可当打开系绳看清里面内容,策棱不由紧张起来,“为何要把我送你的绿松石还回来?”莫非是还在气他昨日撂脸子离开?还是他其他哪里没做好?
容淖看他神情紧张,不免好笑,“不是还你。”
“你不是说这个还算灵验,我左右闲居京城,太平无事,索性给你了。”先前策棱发现容淖把这两枚称得上是二人定情信物的小绿松石镶在出嫁当日的帨缡上,特地把来历讲了给容淖听。
不管容淖信不信,反正他挺信天国宝石名不虚传,是真能带来吉祥与幸运的圣物。
“你自己留着。”策棱推拒,“留在你身边我安心。”
容淖以目示意他看不远处的妆台匣子里,小小打了个呵欠,“我有它自能安心,你少同我扭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把改良后的火铳。
她这脾气,策棱自知拗不过她,把绿松石妥善放进荷包,悬于腰间。见容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动作,像是最严苛的考场官。
到底还是担忧他的,才会谨慎紧张。
策棱心头蓦地发软,见不得她这般紧绷,故意逗她,“这两个东西这般小,战场瞬息万变,万一不慎遗失,估计能被人一脚踩进土里去,怕是想找寻回来都难,届时你可莫要与我生气,是你硬要我带上的。”
谁知容淖根本不受他逗,反倒一本正经对他叮嘱,“若是丢了,不必找寻。”
容淖看过一些戏文和话本子,里面总有那样的情节。
一个人逃命之时发现丢了极其重要的物件,根本不顾当时处境危机立刻便要冲回去找寻,最终难免再次遇险。
容淖从来都认为这样的行为既不能理解也没必要。
若当真是重要之人所赠,她相信那人赠物的时候,怀揣的心意定然是希望对方平安喜乐。
抛却赤诚心意去就一死物,简直是舍本逐末。
若有朝一日策棱做出这样的事,容淖肯定不会有多感动他舍命护下了一对儿破石头,只会被气死,并且怀疑石头疙瘩是不是长到了他脑袋里。
策棱听罢公主殿下的见解,深表赞同,忍笑保证,“好,丢了我一定不找!”
“……”容淖睨他,觉得这话意思没错,可是听起来到底不怎么顺耳。
策棱又笑了起来,带茧的指腹摩挲她细嫩颊肉,无限爱怜,“好了,我该走了。”
语毕,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不带任何男女间的纠缠情|欲,只有安抚与不舍。
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拿上包袱,临跨出门前,却又倒回来几步,一脸严肃地叮嘱容淖,“记得敦促匠人尽快把衣橱打出来。”
听得出怨念颇深。
容淖忍俊不禁。
-
策棱去漠北的前半年里,每隔两月左右会有一封信送到京城公主府。
并非策棱懒怠,而是限于封关令,从前容淖身处口外的喀喇河屯行宫他送信方便,如今是要送信进关内公主府,多出许多辗转。
到后来形式紧张起来,各方战局纷乱,有朝中官员因怯战被打成里通策妄阿拉布坦。关内外的通信更是受阻,接下来半年多里,容淖只收到了两封漠北来信。
到年班时,人也没能回来。
扬眉瞬目,窗间过马。
容淖独自在奢华富丽的公主府看尽了四季更替,兴致来了便出门走走,不想动弹时能多日不出寝殿大门。
偶尔倒是有些宗室客人登门,其中来得最频繁的当属府邸坐落在她隔壁的八公主。
或许是身在宫外,少了许多忌讳,人也变得敞亮起来。
容淖与八公主的关系比以前稍显亲密一些。
年后,二人相约同去为一位宗室老福晋贺寿。
老福晋娘家夫家皆是体面人家,人又高寿圆融,连宫中都赐下贺礼为其添喜。
席间自是富丽堂皇,八珍玉食。
容淖嫌满室脂粉气味深浓,坐去花厅角落。
八公主爱热闹,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宗室女眷簇拥着坐在席间,有来有回的说笑。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容淖只听众人哄笑一声,似乎在调侃还算新嫁娘的八公主,问她夫妻相处,额驸可还贴心之类的话。
八公主一张可亲圆脸,面容比婚前少了几许飞扬神气,端的是大方从容,语笑晏晏地答,“吾家虞郎。”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被打趣的八公主没见什么赧然反应,那几位起哄的女眷反倒先羞红了脸。
她们虽对八公主的回答一知半解,可人前呼“郎”,何等缱绻,所谓虞郎,八成是闺中爱称了。
没人好意思再深入探问,一场促狭的玩闹就此揭过,说说笑笑另起话题。
宴毕,姐妹二人一道,由此间主人亲自相送。
八公主的额驸仓津正在门外候着。
因为八公主婚后暂不归牧,仓津又不必上战场,皇帝特许他可以暂留京中陪伴公主。
时值深冬,千枝挂雪,万物凋零。
青年一身鹤氅负手立于庭阶前,遥遥一望,当真是轩然霞举,烟霞色相,满堂光彩。
如此情形,八公主难免又被打趣一番。
八公主依然应得大方,过于坦荡却也显得无趣。
待行至仓津面前,八公主踩上脚凳,看似是由仓津扶上车,实则从始至终她那只手不过虚搭着仓津衣袖。
夫妻二人的关系似乎不如外人想象中和美恩爱。
容淖倒是不意外,毕竟八公主似乎在婚前已经改掉以貌取人的毛病。
后来那几年她见仓津,再不复初时的欢喜甜蜜。
上车后,借由车窗间隙,容淖随意望向仓津一眼,见他似在犹豫,最终还是选择骑马而非与八公主共乘。
身侧的木槿似乎也顺势朝仓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容淖挑眉,“这是做什么?”
木槿听出她并无责备之意,讪讪笑道,“奴才好奇嘛,前几日您不是开恩准许奴才回家探亲一趟,在家中奴才可没少听闻八额驸的大名。”
容淖简单听了一下,大概是讲八额驸及其留京的家人如何在外仗势欺人,一个北京尼堪不小心得罪了其家人,那人便闹得北京尼堪居住的整条巷子鸡犬不宁。甚至引来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过问,最终由八额驸近侍出面,草草了结官司。
长着一张谪仙面孔,实际不过红尘俗人。
这种人与事在贵族之间算不得多稀奇,容淖没再继续打听。
再过一段,容淖抽了个无风无雪的好天气在校场练习火铳,八公主笑盈盈登门,欣然报喜。
她怀了身孕,已过了前三个月,坐稳了胎。
容淖闻讯微讶。
八公主仿佛看透她在想什么,抚着略微鼓起的肚腹笑得眉眼生辉,“这孩子是我想要的。”
她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然后试着去当一个全心全意的母亲。
不要像她的额娘那样,重长男疼幼女,中间夹个不起眼的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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