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女教习与那两名小宫人,事发时他们离得有段距离,根本来不及施救,只能惊动了一群人正往容淖这边赶来。
趁哈斯拖住闻讯赶来的人群,策棱快速理顺容淖身上的大氅,让原本只严实裹住容淖上身的大氅,遮住她的全身。
然后沉声问,“可有伤到胳膊和手?”不待容淖回答,他的大掌直接握上她的右手,从指到骨,寸寸划过,仔细检查了一番,却不带任何狎昵。
容淖抿唇任他动作,隐约明白了他的打算。
心中诧异非常。
这还是从前那个苦口婆心劝她规行矩步保平安的策棱吗?
莫非是她想岔了?
可是策棱用行动告诉容淖,她没想偏。
策棱背对赶来的人群,迅速自腰间解下一物摆弄几下,径直塞进容淖右手。
然后用大氅替她虚掩上,低声叮嘱,“燧发的,千万小心,别伤到你自己。”
指尖划过金属独有的冷硬触感。
容淖终于确定,这个待她处处周到细心的男人,有股一言不发的狠劲。
容淖忍不住抬头看。
这张俊脸她见过数次,却是头一遭升起了一丝窥探欲|望。
想知道这副皮囊之下,究竟是如何矛盾的一个人。
谨慎是他!疯狂的还是他!
策棱不是太懂容淖的眼神,猜测道,“害怕?那我来。”
说着,便要取走她手中的物什。
同时心中涌起懊恼,怎能因她平日表现得足够强势厉害,就忘了她也是个小姑娘。
在她刚经历过生死后,没商量一句便贸然替人做下这样的决定!
容淖不肯松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愈发不解,还想再说什么,哈斯已带着一群人步履匆匆返回。
玩叼羊那群人也顺势围拢过来。
容淖一眼捕捉到人群里的巴依尔,冷眼看他被簇拥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口中假惺惺说着抱歉。
容淖嗤笑一声,掩在大氅下的右手骤然高举,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巴依尔,在所有人惊怔的目光中,扣动扳机,毫不犹豫。
燧发火铳,射击不必点火,调试好后,只需扣动扳机。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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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之后,虚弱的女声显得无比冷漠,“三眼铳,正好补齐那夜该给你的两枪。”
第48章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这场致两败俱伤的荒唐闹剧直接惊动了皇帝与多罗特部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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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人马匆匆赶来,多罗特汗率先一步抵达转龙射球冰场的看棚,容淖与巴依尔就近在这处接受医治。
“啊——”巴依尔的哀嚎如阿鼻叫唤,把策马赶来的多罗特汗惊得两股战战,下马时动作格外狼狈,几乎是被手下架着双臂才能勉强站立。
“小可汗如何了?”他人尚未站稳,已先狰狞面目朝巴依尔的随侍们厉吼,“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小可汗他……”随从磕磕绊绊,不知如何形容,两手胡乱比划着,“六公主当时是坐在地上抬臂仰击的,她出手太快,我等根本反应不及,三颗弹丸已从小可汗下颚横斜向上贯穿,当场……当场崩掉一口牙还有半边右脸肉。”
多罗特汗目眦欲裂,踉跄冲进去看儿子。
皇帝一行人抵达时,帐里正传出暴跳如雷的怒骂。
皇帝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威严派头,只朝另一侧帐篷投去一眼,便有人赶紧上前禀告容淖的伤情,“公主遭坠马拖行,致腿骨断裂,可能留下隐疾,重则不良于行,轻则行走有碍。里面太医刚喊人拿了干柳枝与生鸡血进去,应是在为公主接骨。”
“这般严重?”皇帝压下眉眼,他略通岐黄之术,知道在接骨时用上柳枝与生鸡血意味着什么。
一般柳枝和断骨涂上生鸡血是为了安放在两段碎骨的中间,以代替被切除的坏骨。
皇帝得知容淖伤重倒没怀疑什么。
在他看来,容淖一个身娇体弱的深宫女眷惨遭坠马拖行,能留下一条命已算不幸中的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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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坐在榻上,安静看刚赶来的木槿提着半桶热鸡血四处撒,面目敦厚和善的御医从旁指挥,让她务必无有遗漏,遭人窥出破绽。
骑装、策棱的大氅、纱布,水盆、地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在帐内弥散,不知情的外人乍一看绝对会相信容淖伤重难治。
容淖注视自己被裹上层层纱布与木夹板的左腿,脑中不由飘过“荒诞”二字。
先前她不过是被海东青无意踩了一下便伤了腕骨,今日遭遇坠马拖行却仅受了些皮肉伤。
劫后余生,本该向天讨声侥幸,却因要应对她给巴依尔那一枪,必须暂时装伤装瘸。
容淖并不后悔当众重伤巴依尔,因为那看似愤怒上头的冲动之举,实际上是她唯一能报仇雪恨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若她当时在冲突当场退却了,相当于默认让双方君父处理这场纠纷。
而她虽然坠马,其实并无大碍。
正值和谈关键时期,她这点小伤不值当皇帝大动干戈,最终处理结果无外乎是巴依尔给她赔礼道歉。
容淖不需要那点可笑的歉意,她只要巴依尔死,或者生不如死。
策棱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些,才会当机立断替她做主装伤重断腿。
因为世上之事有时正是这样无奈又无赖。
若她只是磕碰轻伤,哪怕她经历过那么凶险的坠马拖行,险些命丧马蹄之下,她给巴依尔那一枪依然会显得师出无名。
她的那一丝侥幸,只会会成为凶手的辩词,可她分明已经承受巴依尔付诸行动的恶意。
只有她伤得足够严重,她的有仇当场报才名正言顺。
事后,她遭到讨伐与责罚也更少。
今日若没有策棱给的那把三眼铳,她醒神后应该也会设法与巴依尔当场算账,不过肯定不会如此顺利。
想到策棱这人,容淖神色略微复杂……
“公主,帐内布置好了,您看可有不妥之处。”御医的声音唤回容淖的思绪。
容淖看那御医指导木槿将各处伪装到天衣无缝,颔首表示没问题,又问道,“你姓什么,我以前似乎没在宫中见过你。”
这御医自进帐后,张口便问公主伤到哪条腿了,容淖回答‘左腿’,正欲暗示他几句自己这伤得仔细看,便听他面不改色下了左腿伤重断骨的诊断,忙活着让人拿柳条和热鸡血等物什来。
明显是知道内情的。
这世上知道她腿没事,且会暗中帮她做戏做全套的人,也就那一个了。
不过因帐内有木槿在,两人都没把话说透。
“臣姓齐,供职太医院快三十年了,从前是医士,一直在教习厅替吏目教习打下手,今冬北巡前才承蒙贵人提携升上御医,得以出入宫廷为贵人们诊治。”齐御医眉眼含笑,答得不卑不亢。
容淖明白了。
这位齐御医从前大概是个不得志的,不知如何投了策棱的缘,才得以跳过吏目,越级高升为有品级的御医。
太医院官阶分八级,头等是院使,末等为医生。
医士排倒数第三,往上是吏目,吏目之上才是正八品的御医。
御医及其上品级方可入宫为贵人们诊治,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算是熬出头了。
策棱看似只是小小提携,实则足以让齐御医全家改换门庭。好歹是个正经官员了,太医院里不知多少白头翁只能不尴不尬地顶着‘医生’‘医士’的名混着,一辈子连宫门边儿都摸不到。
无怪策棱放心托付这齐御医如此隐秘之事。
容淖的真伤假伤处理好了,帐内一切也伪装到位,但齐御医不能立刻出去,接骨不可能这么快。
看棚的帐篷空间不大,齐御医唯恐自己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惹公主不自在,尽量找些轻松话题与容淖交谈,不知怎地说起了和大人。
“那和大人乍见公主所赠卷轴,攘臂而起,激动万千,竟是不药而愈了,负责诊治他的太医都啧啧称奇呢!”齐御医闭着眼瞎吹捧,“早听闻公主同太医院几位圣手学过医术,由此足见公主学业有成,连祝由之术都有所涉猎。”
木槿在旁险些憋不住笑出声,容淖则唇角轻抽一下。
策棱平日看起来一本正经,原来竟喜欢被人阿谀奉承捧臭脚吗!
他提拔的这位齐御医简直是……
傻子都琢磨得出那和大人分明是被她赠送的卷轴内容吓精神的。
这齐御医为了拍马屁竟能面不改色扯出了上古祝由,如今养心殿造办处可都研制出西药了!
一杆子倒退上千年。
为防齐御医继续拍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马屁,容淖主动问,“我教你?”
齐御医一愣,笑容尴尬起来,呐呐不再出声。
他又不是傻,岂能听不出这六公主是故意堵他嘴。
六公主无缘无故给和大人一个外臣送礼本就古怪,正好这礼还‘治愈’了疾病。要说这里面没点弯弯绕绕的事,谁信啊。
既然是不便为人知晓的,他才不想听。
知道太多的人可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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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这边不尴不尬地说些闲话,气氛平和。
距她们不远处的帐篷里,却是剑拔弩张,众人大气不敢出。
“昔年准噶尔部噶尔丹自杭爱山过,挞伐漠北,我携子上阵御敌,六个儿子死得只剩个最小的巴依尔。他能活到今天,全仰赖他五个哥哥以命相护,说总要给多罗特部留个火种。”多罗特汗笑意发狠,神情阴鸷如恶鬼,恨声施压,“万没想到,我这丁点血脉没绝在尸山血海里,反倒废在了和谈前夕,悔不当初啊!皇上,若今日你不能给我儿一个满意的交代,这和谈不谈也罢!”
多罗特汗耳边恍惚还在萦绕巴依尔痛不欲生的哀嚎,他是进帐看过才知道,巴依尔虽侥幸留了一条命,实际上已经废了。
不仅被崩掉牙,毁了容,还少了半边右耳。
据大夫所言,遗症无穷。
往后不仅连话都说不囫囵,还会因缺了那半拉耳朵头疼频繁。
没死,但生不如死。
皇帝幼年登基,除去三藩鳌拜之后,多少年没被人这般明晃晃的威胁过,心底不悦,面上更淡,“据朕所知,今日之事乃巴依尔先挑的头,致六公主坠马断腿。六公主一时气愤才会冲动回击,实乃无心之失。”
拿下多罗特部很重要,但没重要到让皇帝低头赔好。
否则皇帝也不会那么轻易放手和谈,全权交给太子处置了。
“冲动?我看分明是早有预谋。”多罗特汗冷笑连连,话说得意味深长,“据我所知,六公主不通武艺,那她为何会随身携带威力强大的三眼铳?还那么碰巧伤了我多罗特部的小可汗,我的独子。”
“火铳是我救人后,特地塞给公主的。”默立在旁的青年走出来,黑漆漆的眼瞳冰冷注视多罗特汗,里面仿佛有凶戾流动,令端正英挺的五官凭添三分邪气。
策棱冲皇帝施过一礼,坦然面对多罗特汗道,“火铳上有标识,大汗一验便知我此言真假。”
帐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在所有人看来,那把火铳不管来历如何,从它废了巴依尔后,它明面上的主人只会是六公主。因为一旦旁人有一星半点的沾染,便意味着这场冲突可能从意外变成蓄谋,平添无数麻烦。
包括多罗特汗,他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会上来便揪住火铳来源不放。
万没想到竟真的让他捉出鬼了!
“你害我儿至此,竟还敢出来耀武扬威!”多罗特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究竟是何居心。”
“居心?我还真有。”众目睽睽之下,惹祸上身的策棱谈笑自若,问多罗特汗,“大汗可知我塞火铳给摔迷糊的公主时,在想什么?”
未等到答案,他先话锋一转,沉声道,“大汗,你该还债了!”
“荒谬!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来的怨恨至于如此坑害我儿!”多罗特汗愤怒咆哮,出其不意地拔出随从的弯刀,朝策棱砍去。
策棱反应极快,侧身闪躲时顺便压制住多罗特汗的胳膊,却不夺兵刃。
任由那柄寒光凛冽的弯刀架在两人中间。
“不过十几年,大汗就尽忘了葬于波罗苏海至小孤山那片的万千亡魂了?不知大汗怜惜自己独子时,可曾想起过他们。”策棱清明的黑瞳注视着多罗特汗,缓慢把刀按至多罗特汗的下颚,锋利的刀锋挑起那张衰老松垮的面皮,浸出刺目的猩红液体,仿佛欲要将之一寸寸剥下。
“他们也曾是被父兄亲人拼命护送出漠北的火种,别人的骨肉至亲。却被大汗你害得魂断铁蹄,有几个小部落甚至直接灭了种,不该忘吧。”
多罗特汗面色骤变,额角爆出可怖青筋。
因为架在脖子上的大刀,更因为策棱的话。
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之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失态仅泄露三两瞬息,他很快收敛情绪,扬脖无视威胁,镇定冷笑。
“早听闻你与皇室姐妹牵扯不清,今日一见传言非虚啊。为了维护六公主,你不惜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为给自己脱罪,你又故意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真真假假浑说一番,试图用什么‘旧仇讨债’混淆视听。我若顺着你的话去自证清白,岂非正好中了你的奸计。今日闲话莫说,私心休提,我来只为我儿讨个公道。策棱,你若想如愿捂住我的嘴,只能让把这刀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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