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了然。
让六岁小孩儿跟十七八岁的哈斯公平竞争,本身就不公平。
年龄差距带来的能力与阅历是最无赖的优势,同时也是最现实的优势。
哈斯即使做不到永远都比那小孩更优秀,可她比那小孩儿至少早优秀十几年,占尽先机。
容淖愈发不解,“既然扎萨克图汗是愿意顶住重重压力支持你的,为何又要以安排你嫁人为条件?难道是他忧心你坐不稳位置,想给你强强联合?可是这样做利弊皆有,一不留神你可能被强大的夫家掣肘或架空吞并。”
草原部落间互相倾轧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什么道义可讲,强是道理,弱为原罪。
为了权力血脉父子尚会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利益夫妻。
扎萨克图部因当年老可汗引噶尔丹入境作乱,自作自受,受创最重。如今沦为作为漠北三大部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不仅两个大部对其虎视眈眈,那些小部落同样满怀觊觎,想分一杯羹壮大自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我父汗是怕我继位后被逼走上三娘子的老路。”哈斯饱满的圆脸挤满纠结,慢吞吞道,“他说女人拥有权势后处境会更危险,别人不只会惦记她手里的权势,更会试图榨取她作为女人本身的利益。所以他得在我上位前,替我找个背景强势镇得住妖魔鬼怪的男人。”
容淖微怔。
她固然认为一个女首领在打破世俗取得权利前,必须解决婚事十分荒谬。可现实如此,三娘子教训在前,令人无从反驳。
前朝的三娘子本是齐喇古特部首领之女,九岁被其父献给土默特部俺答汗为哈敦,之后的几十年里,三娘子积极辅佐丈夫处理政务,为蒙古与明休战,友好往来通贡互市出力不浅。
后俺答汗被明廷封顺义王,她为忠顺夫人。
俺答汗殁,三娘子成为部落里实际掌权者,帐下精兵数万,与明廷奉表往来及赴关内者所携文书皆以三娘子主名。
后来,俺答汗的儿子黄台吉想遵习俗收继婚权势在手的三娘子,以此顺利继承王位。
三娘子不喜黄台吉,嫌其相貌简陋,不愿再嫁,率众远遁。
时值贡市,因王位悬而未决,贡市迟迟不能落定。
明使前去说项。
在那个已经裹足守节以贞节牌坊为荣光的世道里,明使直言三娘子若再嫁归属新顺义王黄台吉则朝廷恩宠仍在,否则不过草原上的一个普通妇人。
三娘子遂同意再嫁黄台吉。
黄台吉死后,三娘子三嫁孙辈扯力克。
与扯力克成婚后,三娘子仍牢牢掌握大权,曾多次受当时的明廷封赏嘉奖。
一个历经三次王位更迭仍手握大权的女人,绝非俗物。
可强悍如三娘子,也会在权势面前被掠夺榨取女人骨头缝里那点油水。
札萨克图汗让哈斯上位前选个背景强劲的男人以防万一,可以说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了。
人家父女两的拉扯,容淖自觉没资格点评此举对错是非。
好在哈斯也没有询问她意见的意思。
哈斯虽然一来便述说了自己在继位与嫁人上的左右为难,但绝对没有找容淖讨主意的想法。
她只是单纯倾诉烦恼。
她很清楚,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一开始便能被人随意指导,那这就不是她的人生了。
两人默契不再深入讨论,容淖只问哈斯,“你不愿意?”
若是愿意,便不至于在数九寒天顶风冒雪跑马数百里来她这里。
先前她看见哈斯下马时裤子都冻在马鞍上了,衣料下的双腿情形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哈斯叹了口气,坚定摇头,“我不想嫁给布和。”
“怎么改变主意了?”容淖记得先前御驾刚抵达御营时,哈斯为一个布和争得像乌眼鸡。其中虽与男女情爱无关,但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哈斯明显是愿意亲上加亲的。
“况且,也不一定是布和吧。”容淖意有所指道。
皇帝对待让她和亲一事态度不甚明朗,说不定明日便降下赐婚圣旨了。
那哈斯肯定得另行在漠北三大部落择婿。
哈斯闻言怔了一下,抬眸看向容淖,难掩惊讶,“你不知布和近况?御驾回銮后,他与多罗特汗相斗,闹出动静不小。周边的几个部落起先还会帮他拉拉偏架,近来却无动于衷。那几个周边部落早已内附朝廷,是听朝廷授意办事的,如今朝廷不爱搭理他了,我父汗由此推测他很可能当不上额驸,才会将他列为首选。说好歹是自家血脉,若有朝一日真被反噬,也不至于祖宗基业落于外人之手。”
哈斯有时候其实很难理解,她父汗在血脉这事上究竟是开明还是固执。
容淖天天在公主府好吃好睡好玩,当真全不知情,闻言难免生出几分好奇,“布和做了什么让你看不上眼?”
哈斯皱巴脸满心纠结,想起那什么为尊者讳。布和是她表兄,两人性格虽不甚相投,但从小到大布和对她还算可以。
她在背后说人不太好。
可转念一想。
她难道是什么好人了。
她本是嫌许多事情看不过眼,待在部中烦闷,才来找这位不算无聊的六公主说话的。
遮遮掩掩也太没劲儿。
哈斯心一横,开始竹筒倒豆子。
“布和自从一朝得势,便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闷声不出气,如今是一开口便要杀人,他甚至连阿滕花都杀了。”
“哦,你肯定不知道阿滕花是谁,那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女奴,追随他十几年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皆是忠心耿耿,从前为了护主没少受磋磨。”
“他掌权后阿滕花亦水涨船高,巴结的人不少,一着不慎结交错了人,被他以窥视权柄,与多罗特汗手下过从甚密给杀了。”
到底是血亲表兄,哈斯只讲了个大概,没把细枝末节里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杀戮说出来。
容淖顺手给她递了杯清茶,分神回想,她其实是知道阿滕花,还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抵达御营当日,阿滕花替布和深夜传信。
一次是阿滕花阻止发狂的敖登哈敦去狩猎场丢布和的脸。
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安静看哈斯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破口大骂。
容淖一心二用。
心想她大概知晓皇帝当时为何改变主意拖延赐婚了。
布和失意多年,陡然得势。
不是谁都能做到顺不妄喜,逆不惶馁。
世上更多的是得意忘形之辈。
皇帝故意冷着布和,便是想看他会不会现形。
毕竟专胜者未必克,哪怕多罗特部如今明面上只剩下布和一个健全的继承人,未来仍充满变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若是得意轻狂到直接折在内斗里,确实没有和亲的必要。
第50章
哈斯在三公主府一住半个月,她与容淖相邻而居,但两人并非时时刻刻腻在一起。
她们经历不同、性格迥异,却有共识——不会为了迁就对方而勉强自己。
谁都无须改变。
是她们最自然和谐的相处方式。
哈斯是典型的草原姑娘,架鹰跑马射箭样样来得,她闲不住,但她从不要求容淖一起外出一起野。
她只会在征得容淖同意后,背着女教习和三公主带容淖去冰湖上学她改良过的‘转龙射球’。
‘转龙射球’集冰上滑行和骑射一体,既满足了容淖学习骑射的需求,还能顺便玩玩冰上滑行。
兴之所至,哈斯会向容淖炫技,侧马飞跨、马背翻飞、打滑挞等危险又刺激的游戏她做起驾轻就熟,并毫不吝啬传授诀窍。
每到这时,她的海东青朝鲁与容淖的山骨便格外兴奋,连架都不打了,只顾在她头顶盘旋唳鸣不止,落她满脑袋打架打掉的羽毛。
容淖看得失笑,哈斯便使坏打口哨让朝鲁去轻轻撞她,害踩不稳冰鞵的容淖东倒西歪。
轮到哈斯叉腰嘲笑贵气高傲的公主摔得四脚朝天。
容淖身为初学者,哪怕得到哈斯的倾囊传授,也不敢直接做她那些危险动作。
不过,不知不觉间,容淖的骑射确实精进不少,套上冰鞵亦能如履平地,算是意外收获。
在容淖不愿意出门的日子,哈斯也能自得其乐。她独自在喀喇沁部乱逛,早出晚归,完全不畏霜雪严寒。
容淖看她整日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心知肚明她在探索什么。
她在探索喀喇沁部日益安稳的原因。
哈斯作为一个有心权位的女子,她的路注定比寻常的继位者更难走。否则就算有札萨克图汗的支持,她也是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想继位,必须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本事与手段。
而非性别。
喀喇沁部近些年还算安稳。
安稳,于每个草原部族而言都是不得了的成就。
安稳意味着他们有应对雪灾、干旱或瘟疫的能力,他们有足够活命的口粮,不必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变成横冲直撞的野兽去杀戮、去抢夺。
儿郎们得以存活,妇孺与牛羊财物才能够保全。
喀喇沁部作为皇帝选择以公主和亲的部落,底子必然不薄,他们能日益安稳与朝廷扶持不无关系,但更多肯定还是自身原因。
安稳是强盛的基石。
哈斯没想一口吃撑胖子,短期内让扎萨克图部恢复昔日风光不现实,她目前只想把这块基石在日薄西山的扎萨克图部垒起来。
容淖看哈斯连续多日丧气而归,在她带朝鲁来找山骨玩时,浅浅提点一句,“你不妨看看三公主的陪嫁人口。”
“……那些嫁妆满洲人?”哈斯皱眉不解,“他们惯会仗势嚣张,实在令人不喜,有何值得探究的。”
公主宗女们出嫁蒙古时,会根据自身品级带上一定的陪嫁人口。
和硕公主以下,陪送的只有汉人、蒙古人、高丽奴等。
和硕公主以上,除去汉、蒙之类,还可以陪带满人,满人多为护卫作用。
这些人在关内多属末流,到了关外却很容易抖擞起来,自诩关内而来,背靠公主,高人一等,仗势圈地,嚣张害民。
蒙古当地人蔑称其为‘嫁妆满洲人’,其实只有极少部分是真满人。
当年漠北被准噶尔攻破后,哈斯随族人附居在一个部落外围。
那个部落里有位老公主,哈斯是亲眼目睹过她老人家及一干‘嫁妆满洲人’平日是如何嚣张跋扈的,他们这些附居的无根浮萍最是深受其害。
没什么好印象。
昔日经历甚至影响到了后来她对嫁到漠北的四公主的判断与态度。
当然,四公主也是真强势。
哈斯满嘴牢骚,但还是把容淖的话记在心里了。
隔日便开始暗中观察三公主陪嫁而来的五百户人口。
两日后,哈斯带着一身风雪步履匆匆冲进容淖房内。
“我知道你让我看什么了。”哈斯眉飞色舞,迫不及待道,“他们才是三公主真正的嫁妆!”
这两日,哈斯尽量摒弃自己的偏见,正视陪嫁户。
然后她发现,那些在关内微不足道的人,实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宝藏。
因为陪嫁户们各有所长,有医士、花匠、粮农、菜农、石匠、木工、瓦工等。
医士能治病;粮农菜农能种地;石匠木工能造房屋甚至防御工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创造力。
三公主嫁到喀喇沁部十余年,除了自身享受外平时并不怎么爱用他们。处在如此冷落情形下,他们亦能自如的因地制宜发挥出自身所长。
喀喇沁部现今的安稳与他们息息相关。
容淖放下手中的书,毫不吝啬夸奖,“不错。”很敏锐踏实。
哈斯得意哼哼,转而又疑惑道,“为何三公主的陪嫁户与那些老公主的陪嫁户如此不同?”
容淖言简意赅给她解释。
长公主和大长公主们和亲那会儿,朝廷才刚入关,皇帝对待嫁娶的思维和从前在草原上差不多,认为和亲只有那一个作用,遂打发公主们十来岁出嫁,早早去做满蒙亲善的象征。
当今皇上幼承帝位,长在关内京师,又深受汉学熏陶,他对待子女们的教养严厉得多,不像先辈们那样任孩子们野蛮生长。
有培养,自然有期望。
皇帝把女儿们好好养至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岁再行和亲,并仔细选上一干各有所长的官吏与陪嫁户,是希望她们将来有所造化的。
“欸——”哈斯听罢,想起那位没见过几次的皇帝,高高在上的人,原来是一位复杂的父亲。
这样的感叹转瞬即逝,哈斯更关注自己的‘大业’,她揪揪颈边的小辫子,苦恼道,“我知道路该往何处走,可有封关令堵在前面,我身为蒙古人,连带领族人踏上那条路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是不能接触关外人,更遑论是学习技的,总不能偷偷把三公主的嫁妆户弄走吧。”
封关令是清廷为禁锢蒙古而设。
禁止蒙古人学习汉语汉字、限制蒙古人入关相交汉人等。
86/108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