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要他们都记得你,记得你从未远去。
易老板,我已迈入而立之年。
你曾说,你喜欢三十来岁的成熟男人。
现在,在年龄方面,我终于达到你的标准。
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我呢。
***
元熙元年秋七月廿九
易老板,欢迎回来。
八年悄然而过,我有整整八年没与你见面。
而今,你依旧年轻貌美,风情万种,谈笑间从容不迫,比我想象中的“易老板”更“易老板”。
赴宴见你时,我往眼周贴了个刺青,用水洗就能抹掉。
幸好你喜欢我的刺青,幸好你喜欢这个年纪的我。
我爱你,我依旧爱你。
但,我已不再年轻。
爱得死去活来是独属于年轻人的特权。
今下,我爱你的方式,是望着你的背影愈发沉默,是在与你老友般的相处中,愈发痛苦。
我撮着被你抖掉的烟灰,突然感受到,过去的八年,也就像这捧烟灰,溜走得悄无声息。
老男人的泪水无比矫情。
我用手心抹了把脸,目送你远去,默念一句:祝你玩得开心。
秋八月初十
我与你,开始在各大酒局、饭局中偶遇。
庭叙是你的新欢。在一次次觥筹交错间,我朝你举起酒盏,与你隔空碰盏。
我看起来,应该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吧。
但,每次散宴后,我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手心早已被我掐烂。
秋九月初六
我把你带到私宅,把所谓的“小狗日记”展示给你看。噢,还有那千百封书信。
我终于勇敢一次,把想说的话都说给你听。
至于为什么突然朝你表明心意……
大概是因为,在不久前,我了解到,你在苗疆是怎样度过了这八年光阴。
原来,我与你,都已饱经风霜。
易老板,我说我了解你,但你总不相信。
我了解你,了解你将在杀掉蔡绲后,又将远走。甚至是,彻底远走。
那么,在你远走之前,请允许我,向你表明我矢志不渝的心意。
****
元熙二年
春
在爆炸案发生很久之后,我才勉强平定情绪,但手脚仍在发颤,边拆绷带,边哆嗦着写下这一篇。
不再写具体某一日,自此我的时间里,只剩下无趣的春夏秋冬。
吾爱,你死在江船爆炸的那一晚,死在我刚得到名分的那一晚,死在春盼莺来,万物即将复苏的那一晚。
我试图自我安慰:你的肉身被烈火焚烧殆尽,但你的魂魄,自此得以永生。你彻底获得永无止境的自由。
你走后,谢平暴瘦。不过半月时间,他就已瘦成个骷髅架。
阿来日日夜夜都在那个渡口徘徊,经常哭到昏厥。
你的老情人,今日投江,明日上吊,用各种惨烈的方式,为你殉情。
我平静地处理与你有关的任何事,只是心很痛。
痛到麻木时,竟会再次想到自残,明明我早已跟这个陋习说再见。
偶尔也入一入我的梦吧。为何他们都能梦到你,偏我不能。
夏
吾爱,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没死,你还活在世间某个角落。
我开始实践这种可能。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但,自始至终,我从没能找到你。
海东青寿命已尽,我在泪水洗面中,捧着你未赠出的书信,嚎啕大哭。
恍惚间,我想起多年前与你的初见。
你走后,当年那帮起哄闹事的人,曾把更多细节讲给我听。
一切都是你的预谋。
从那次马场初见开始,到此后你的每一次脸红,每一句情话,都是你的预谋。
你从未爱过我,唯一一点真心,也都随着那次爆炸彻底失效。
而我,在了解到全部的真相后,竟会庆幸:幸好那一天,我顺着小弟的意思,去了那家马场。
吾爱,你让我的生命不再苍白无趣,让我爱得死去活来,轰轰烈烈,刻骨铭心。
我……
我爱你。
我想念你。
我将用余生,追随你的脚步,做你最虔诚的信徒。
秋
我的精神状况出现异常。
我的思想开始不受控制,行为荒诞诡异。我像条幽魂野鬼,在你待过的各种地方游荡。
我是只无脚鸟,无法落地安定。
我开始出现幻觉。经常能看到你的幻影,笑吟吟的,叫我“蔡老板”。
我开始喜欢自言自语。我的灵魂无比孤独,我伸出手,学着你抱我的样子,回抱我自己。
冬
我竟能提前感知到,在不久后,我的情绪将全面崩溃。届时,我极有可能会完全失忆。
我开始拼命地书写,把我们的过往,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我不要忘记你。
我在各种显眼的地方写下你的名字。
易灵愫。
我不要忘记你,我要一直将你铭记。
*****
元熙三年
盛夏
时隔数月,我再次提笔,继续为“小狗日记”添砖加瓦。
而你,易老板,此时此刻,你正躺在床褥里,睡得很香甜。
在这个静谧的庄园里,我把成熟的我,交付给你。
我爱极了你在死遁后的云淡风轻,爱极了你的渣与风情,爱极了你蔫坏的模样。
我爱极了你的全部。
此前,我曾黯然度过有性无爱的十一年光阴,也已写过十一年的求爱日记。
而今,在与你相识的第十二年,我彻底与“有性无爱”挥手告别。
吾爱,在今晚,我们仅仅是靠最原始的欲念糅合纠缠。
可我分明听见“啪嗒”一声——
原来,是你在我的灵魂上扣紧锁圈。
我想,我已找到一个更合适、更长久的爱你的方式——
与其执拗于做你的情人,不如去追随你,做你的挚友。
吾爱:
万物在你睁眼时苏醒。
而我的爱意,将在你睁眼去感受万物的那一刹那,实现比永恒更加永恒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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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沉庵单人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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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番外
《沉庵回忆·说替身谁是替身》
“如今,你已走到从前初遇我时,我的那般年纪。
而我,将在你缄默的遗忘里,结束这一程无人知晓的游荡。
安心睡吧,好孩子。
我去时亦如来时,风也静悄,雨也渐消。”
***
玉兰花开得正盛之际,香客们都爱来玉清观里诵经唱道。
沉庵端坐在蒲垫上,隔着几重门扉,朗声讲道。
香客们来此观,不是为了求证道心,而是为了能在供奉香火钱后,朝观里的方鼎拜一拜。
玉清观道场中央设有一尊方鼎,香客们把写有心愿的木牌投掷到此鼎里,祈求心愿早日实现。
这尊鼎一向显灵,玉清观的名声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响亮。
一天到晚,观里人来人往,喧闹不绝。只在晌午午休时,观里才能得片刻清净。
在某一日的午休时分,沉庵碰见两个行事鬼祟的不速之客。
他们翻墙进来,领头的是一位十五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后面跟着一位弱冠青年。
沉庵把窗支得更展,没有打草惊蛇,侧耳默默听着动静。
“傍晚我还得去打比赛,快快,趁这时人少,赶紧把木牌扔到鼎里许愿,速战速决!”
那姑娘说完,双脚踮地,屈膝轻盈一跳,轻松将两张木牌投到又高又深的敞口鼎里。
“许的什么愿?”
青年问。
“许愿我能在三个月内把‘江湖第一’的称号摘下,许愿杀手阁能招揽到更多杀手,许愿我能挣更多钱,许愿……”
青年捂住姑娘喋喋不休的嘴,“喂,许这么多愿,你未免也太贪心了吧!”
姑娘一脸无奈,抱怨着身旁青年有多窝囊。
“阁主大人,但凡你争气一点,我都不至于这么贪心。现在杀手阁只有你一个阁主,我一个小杀手,拢共俩人!每天我是两眼一睁又一黑,看不到我们杀手阁一点未来。”
“你怨我,我还怨我爹给我留下个烂摊子呢。”青年叹了口长气,“总之,这段时间你专心打比赛,先把名声搞响亮。我争取给杀手阁多拢来几个投钱东家……”
俩年轻人,此时此刻并肩站着望天,对未来满心迷茫。
这是两个杀手。
沉庵观望得很认真。
这俩年轻人,走路时左臂自然摆动,右臂摆动的幅度极小,或是说根本没动。
很典型的杀手姿态,简直就快要把“我是杀手”这四个字刻在了脸上。
很典型的年轻人。
年轻气盛,浮躁张狂。
沉庵敛下眉睫,将要阖住窗时,却见不远处那个小姑娘,赤裸裸地将目光钉在他身上。
她的目光很冒犯。
像是轻佻地将他扒光。
“砰——”
沉庵难得慌了神,将窗狠狠扣紧。
观里香客多,难免会跑来个不礼貌的。
可沉庵没想到,此后,这个小姑娘,像鬼魅一般,彻底缠上了他。
她扒墙的动作很娴熟,像个办完事系好裤腰带就逃走的采花贼。
只不过,她扒墙,是来寻他。
数日以来,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树荫下,静静地注视着他所待的那间屋。
伏案写好道符,再抬起头,沉庵看见,那姑娘朝他歪了歪头,眼睛黑亮黑亮的,散发着年轻人身上特有的那股朝气。
沉庵推门出去,淡然警告:“请走远。”
她却勾唇笑了笑,“沉庵道长,我是易灵愫。”
沉庵蹙起眉。
真是个很“自来熟”的人。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道长,你有道侣么?”
沉庵将眉蹙得更紧,想出声责令,可话溜到嘴边,不知为何就变成一句:“我不需要道侣。”
这姑娘回了句很大胆,又很冒犯的话。
她朝他俏皮地眨眨眼,“没有道侣的话……那,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道侣。”
紧接着,在沉庵满眼烦忧里,她又说道:“道长,下次再见面,我来与你双修。”
不是能不能,会不会,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来与你双修。”
沉庵传来小道士,“将这位香客逐出观,不许她再进来。”
灵愫始终笑吟吟的,盯着沉庵愤然离去的背影。
沉庵不会知道,她的这些话,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仅仅是始于某一次,她问阁主:“我是不是还没跟男人谈情说爱过?”
阁主想了想,“如果把小倌玩死那些事,不算是谈情说爱的话,那你的确没谈过。”
她意味深长地“噢”了声,“那我就去谈一个,找个初恋玩玩。”
说完,她忽然激动地拍了拍阁主的肩。
“吾友,我想到一个便于树立形象的绝妙计划。”
她没往下细讲,岔开这个话题,讲起另一件事。
“前两天从朱雀长街上过,看见一个风情万种的女老板,被众人簇拥着喊‘老板好’,可真让我羡慕。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能被喊一声‘易老板’呢。”
阁主笑她心比天高,捏起她的脸,“想听?那我现在就能喊你‘易老板’。易老板,易老板,满意么。”
灵愫拍掉他的手,“不是恭维奉承,是真的想得到大家的认可。”
对话时,她跟阁主正待在租赁的小屋里,家徒四壁,东墙漏风西墙飘雨,日子过得简直跟乞丐无异。
再乐观的人,长期困在一个穷酸的环境里,也不免要吁一声气。
阁主宽慰她:“你才十六岁,豆蔻年华,正是下雨知道回家跑都会挨夸的大好年纪,别这么灰心丧气嘛。”
他开始画饼。
会有一日,杀手阁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而她,会成为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会有一日,她会成为财大气粗的“易大老板”。那时,他们会住在金玉琳琅铺满的大宅院里,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届时,你将大仇得报,彻底自由。”
他说。
她望着他,笑了笑。
“你画饼的技术可真烂。”
他也笑她,“别否认,你一定在心里幻想过。”
她说是啊,何止是幻想,简直是幻想过无数次。
杀手阁的前途,与她的前途,密切相关。
阁里要招杀手同伙,一则是要靠稳定的薪酬,另一则是要有能力出众的杀手做招牌控场。
而现在的杀手阁,既没有钱,也没有招牌。
钱靠阁主招揽,而她,则是要当这个“招牌”。
在成为招牌之前,她要靠比武大赛一步步晋升。
“他们说,赛事第一名,将获得‘代号一’这个江湖绰号。‘代号一’会成为赛事常驻,要不断接受后来者的挑战,直到败北。”
灵愫支着脑袋,说:“‘代号一’,这个名字真不好听。等我打完比赛,要把这个名字改成‘代号佚’。”
“代号佚?”阁主不解,“是你姓氏的那个‘易’?”
她说:“是佚名的‘佚’。神秘,强大,捉摸不透。”
阁主笑她轻狂,“别太轻敌。诚然你是个高手,但,江湖最不缺的就是高手。”
灵愫绑紧绷带,“是么,那就来试一试。”
她做事,一向目的性很强。
她是先在心里给“代号佚”立好一个形象,再是提着大刀,去跟那些高手拼杀。
同样,也是先在心里给“易老板”立好一个完美形象,才在此后那么多年时光里,把这个形象贯彻落实得彻底。
不过在这时,她的所有蓬勃野心都压在了年轻人稚嫩的表皮之下。
没人会把一个十六岁姑娘说的话当真。
包括阁主,也包括沉庵。
沉庵清心寡欲地过了三十一年。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这般年龄,简直能当她的“爹”。
所以他根本没把她的冒犯话记在心上,只当她是个鲁莽的小辈。
说什么要当他的道侣,与他双修。
她可真是,轻狂无礼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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