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李佑城对视,情绪复杂。
“舒王找到了吗?”太子问。
李佑城:“还在搜,不过我感觉,他已经出了舒王府。”
太子气愤:“我们做足了防备,这么大的王府里里外外全是我们的人,为什么还是让这叛臣逃了?”
李佑城:“殿下莫急,还有一些殿宇、房舍、侍仆,需要花时间细细打探,这里面机关太多了。”
李淳低道:“他手里握着虎符和传位诏书,若真让他跑了,攒动节度使和藩镇造反,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转而问顺帝:“父皇,舒王害您至此,您可知他藏身之处,儿臣也好替您揪出恶人,替天行道。”
顺帝眼神迷离,已显出颓势,轻笑:“朕原以为可以一石二鸟,没想到啊,还是让你得意了!朕自继位来,励精图治,推行新政,造福万民。”他伸手指着某处,吼道:“可你们只盯着这皇位,只顾守着自己的利益!新政推行不下去,无数良臣忠臣被斩首被流放,这不是朕的错,是你们这些人狼狈为奸!居文轸该杀!舒王该杀!太子该杀!”
新政是顺帝倾尽心血的治国良策,只可惜实施太急,规划草率,期间新任命的年轻朝臣又有勇无谋,德不配位,加之宦官勾结贵族势力,扰乱朝纲,侵吞国之资产,原本是利国利民的良方,现在却成了人人诟病的祸国殃民之举。
顺帝竟然自己从榻上起来,掠过跪着的众人,冲到屏风后的大殿中央,疯子般咆哮:“先帝自小就不喜欢朕,他将恩宠都给了朕的其他兄弟,甚至是萧妃生的那个孽畜!朕备受冷落,半生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又被人翦掉翅羽,剔除倾注心血的仁政,朕不得不以退为进啊……”
他开始从嘶吼转为嚎啕,面目狰狞着,泪水淹没了沧桑的脸,他也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晃动。
“是朕愧对李氏先祖,是时运没有眷顾大顺啊……”
见此状,李淳和李佑城忙起身,想过去搀扶,刚迈出脚,顺帝就轰然倒地……
太子还是拼过去抱住他,他们此生纠缠的恩怨也在这一刹那松了节,化作缕缕烟气消逝在时间里。
恨与爱,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李佑城看着眼前两人,与他有着最近血缘关系,可不知为何,那种幼时沾染的自卑情绪再次裹挟了他,让他退缩进自己的壳里,他退后一步,跪下来,额头贴紧地面……
***
前朝雄风随风逝,今朝功业仍需谋。
转眼,一年三个月过去,又是一个深秋。
这一年多里,朝廷的风云朝夕变换,但大局已定,太子李淳已顺利登基,成为新帝,李佑城被封了定安王,邕王府也改换了“定安王府”之名,其他朝臣各归其位,辅佐的jsg提升,攀附的惩处,属于逆党的绞杀……
大宦官居文轸也因抓住了喂药过量、毒害顺帝的太监何骈,侥幸逃过一劫,被遣回乡里,安度晚年。
除了在朝堂上排兵布阵,新帝更要安抚好各贵族门阀,尤其是几个蠢蠢欲动的节度使和藩镇势力,赐婚的赐婚,赏钱的赏钱,目的是强迫其削减兵马,缩小地盘。
当然,追查舒王的任务还在行进中,可这张铺天大网撒下去,貌似没什么动静。
“真要做到六根清净,难啊!”李淳叹道,他坐在暖阁赏菊,沏了上好的花茶,邀李佑城聊叙政事家事。
“若舒王一党有了消息,你可要做好随时征战的准备。”
李佑城捏着瓷盏,盯着眼前开得正盛的菊花出神,没有回答。
他瘦了大半圈,整个人仿佛只剩一具骨架在支撑,眼窝深陷,始终带着黑眼圈,眼睛更大了,里面常有血丝,眉骨和鼻梁依旧挺拔,却显得突兀,脸色异常惨白,嘴唇也干裂破皮。以前最爱干净的他现在也“不拘小节”,发丝时常凌乱,头上也有污垢,有时能闻到腥涩之味。
“不是给你府上挑了百名性子好的婢女吗?看来是她们伺候不周,那朕赐死吧!”
李佑城终于回神:“她们很好,是我没让她们近身,不怪她们,陛下莫要动气,臣下次一定注意。”
李淳凝他片刻,笑了笑,安慰道:“好,朕不杀她们。不过你放心,等这三年的国丧一过,你与陆氏娘子便可成婚了,有个体面体贴的娘子能照顾你,朕就放心了。朕知道你寂寞,辛劳,但你是最清楚的,这份家业是挣给谁的。”
李佑城回望他,也笑了,道:“陛下大可放心,臣自有分寸。”
“咳,就咱俩了,你就别陛下这陛下那了,叫一声‘阿兄’会死啊?”李淳打趣。
李佑城笑,起身告退:“那我就不和阿兄客气了,今日早朝时陆尚书还嘱咐我看紧平卢节度使,我这就去布防,早做准备。”
李淳想发火又发不起来,只能随他起身,来回踱步,边走边说:“你啊你,你这是故意气朕,朕不傻,这点勾当还是看得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心扑在国事上,天天累死累活,恨不得一天当一百天过,是为何缘由?”
他拍拍李佑城的肩膀:“有时候,你要放宽心,不适合的两个人再怎么相爱也不会长久,况对方还是只难以驯服的鹰隼,你仔细想想,笼子能关得住自由飞翔的鹰吗?朕劝你,别找了,回归正常生活,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李佑城沉默拜别。
李淳不甘心,又补了句:“实话告诉你,就算找到她了,朕也不准你娶她!”
回到定安王府,李佑城又将自己关进如意阁,在满屋的案牍中消耗着脑中思念。
只是,他越是不想她,就越心乱,进而就越想她,心绞着痛,无比难捱,那是一种被遗弃的悲伤,无奈又无助。
景策送来吃的,帮他把散乱在地的案牍整理好。
“王爷,吃点东西吧,您上朝前就没用早膳,一定饿坏了吧!”
李佑城头也不抬,问了句他每天必问的话:“可有她的消息?”
这一句在一年前是肯定句,是命令的语气:务必找到她!
后来变成疑问句:怎么可能找不到,找个人那么难吗?
再后来,他在一次次加派人马,甚至亲自去了几个地方,搜寻无果之后,开始消沉。
有段时间,他甚至不敢问出这一句。
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这一句“可有她的消息”已经化为他的肌肉记忆,他的本能行为,就像吃饭、睡觉、眨眼,天生就会,而非后天习得。
“还在找,请王爷宽心。”景策屏气回道,神色落寞。
李佑城半晌不说话,执笔写着东西,有簌簌沙沙的声响。
景策这才意识到,他在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洇在宣纸上,开出形似小朵的花。
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声音轻浅,缓缓道:“你们所有人都劝我放宽心,可谁又知道,我这人从来不是心胸开阔之人。我生性多疑,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好人。”
“王爷……”景策动容,又不知该说什么。
李佑城搁笔,将洇了泪的宣纸拿起来看,转身递给景策,景策接过,这才发现,他写的是一张海捕文书。
“印制万份,张贴出去。”
最上面是一副画像,黑白线条和柔和笔触勾勒出女子清秀俊雅的面容,好似一朵洁白山茶花。
画像两侧用大字写着“缉拿”,下面的小字则注明:民女许氏,二十有四,善经商,巧言令色,弃养父母,遗弃夫婿,手握朝廷机密,犯重罪,须活捉,勿伤之,否则视为同罪,赏金千两,全国通缉。最后附上定安王印,这是先斩后奏之意。
景策盯着这海捕文书,情绪复杂,心酸到想笑:“王爷,真的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李佑城眼睛血红,卧蚕也肿起来,却还是垂眸笑了笑,云淡风轻般吐出话来:
“不然呢……我快撑不下去了。”
第64章 064. 轻舟
临近年关,大江南北飘了一场暴雪,这是入冬来第一场雪,像是憋了千年万年,在十余日里下得淋漓尽致,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国土,群山、原野、村落、城郭,无不素裹银装,世界被冰封起来,就算大雪之后艳阳高照,积雪也未减分毫。
自然灾害在治理国家中是极为关键的一环,是影响民生的重要因素。果然,这雪停后,南北商路受到影响,一些生活必需物资难以很快周转,有些重要城池缺菜少粮,百姓过活艰难。
北方一些不安分的节度使和游牧民族勾结,侵扰大顺西北边疆,趁机掠走本就紧缺的粮食,奸淫妇女,欺凌老弱,民间都说,大顺气数将尽,连老天都不赏饭吃了……
而在横断山脉以南的大顺滇地,则是另一番景象。
巍峨高山和吐蕃高原阻挡了北境寒流,往东则是崎岖低矮的丘陵和无尽绵延的千年阔叶林,地形地势在这里构成一个半闭环,而那个缺口则向着南境敞开,来自海上的柔湿空气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肆意挺进,使得冷暖空气在高山顶碰撞,交缠,彼此融为一体,难舍难分后又化为激烈的暴雨。
越是寒冬腊月,新旧交替之时,这种景象就越明显和频繁。
叶轻舟坐在二楼窗户口,望着远山浓密的乌云和由远至近的雨,出神。
这家店铺在滇地经营快一年了,主要用作货物周转,也卖东西,不零售,只批发,更像个储藏库。其经营的生意范围广泛,但主要营生还是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胭脂、粮食以及一些先进生产工具转卖到滇地以南的诏国,以及更南的缅国,然后再走水路,到达更远的天竺国、大食等地。
另一条生意线则有帮扶之意,是将诏国的稀有药材、手工艺品、玉器、茶叶等中原人喜欢的东西转运至大顺,互通有无。
西南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生意不好做,但像这种规模的店铺,叶轻舟开了有十几家,且在诏国南部的热海之地,以及沿路的无量山区,都买了土地,开垦出药材园、茶田、手绣作坊等,还雇了大量当地闲居乡民做工。
叶轻舟在滇地小有名声,因会吟诗作赋,又常做善事,还开设学堂,被当地人敬称为“轻舟先生”。
当然,有钱的人面子上怎么都好说,只要钱给够了,你让他叫你再生父母、玉皇大帝都成。可私下里,人家就不一定这么抬举你了。
这位轻舟先生男人女相,声音细腻,脸色蜡黄,三角眼的眼角下垂厉害,抬头纹深刻,已过不惑之年,脸上竟一点胡须都没有。
有自称知情者的说他是自小长在宫里的太监,只因积累了广大人脉,所以才在政变之前,得以脱身,用这些年累积的财富,做些倒买倒卖的勾当。
叶轻舟也不在乎,风言风语他早就听惯了,甚至还自行编造一些散播出去,故意制造神秘感。
跟着他行商的白蛮族小伙计佐信和妻子美静很是不解,说先生为何不仅不澄清流言,怎还故意听之任之?
叶轻舟笑,说你这就不懂了,传言里的我越是深不可测,越是与庙堂纠缠不清,底下的人就越想和我做生意,他们当然不是为了打探皇家秘辛,而是觉得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不倒的靠山,有人替我担保,这便是最大的信誉。
佐信使劲点头:“是啊!先生说的是!尤其是我们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
话还没说完,他的头就被美静狠狠敲了下,嗔骂:“你怎么说话呢?先生做的是正经生意,什么投机倒把!要不是轻舟先生,诏国的那些药材啊、茶叶啊、奇花异果啊,那么些好东西,全都烂在泥里,无人理睬!jsg好不容易有人帮扶我们,你还说这昧良心的话!”
美静性子急,小两口拌嘴是常有的事,叶轻舟已经见怪不怪,只佝偻着从窗沿下来,转到一楼,和前台伙计要了壶米酒,边走边饮,十分潇洒。
店铺外面就是商业街,大大小小的商铺林立,受暴雨影响,没什么客流,有些店家干脆在门口倚着剥坚果吃。
再过几天就是元正,但这条街上没有丝毫的喜庆氛围。
西南这边本就对中原的节日不太敏感,一是这里民族众多,大多过自己本民族的传统节日,二是还在国丧期,不宜张灯结彩,打着过节名义大肆叫卖。
叶轻舟也在门口倚了会儿,等米酒饮尽,他拿袖子抹了下嘴巴,伸个懒腰,撑了把油纸伞,出去溜达。
雨势渐小,临近黄昏,有种朦胧的美感。
前面的布告墙周围站了一圈人,举着伞,仰着头,正在看街道司的人张贴布告。
布告墙已经被贴满了各色告示,由于墙顶搭了草棚,这些金贵的纸张才不被打湿。
叶轻舟个头不高,身子又细,只得留在最后,远远看着。等街道司的人走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他这才凑到前面,看清了新张贴的布告上写了什么。
是在全国范围通缉一名女子。
他收了伞,又走近几步,抬手触摸上面的字迹,还有那个清秀的画像。
恍惚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背后有人议论道:“看样子这小女娘也没犯什么大错,全国通缉有点怪啊!”
“你没见上面写的吗,手握朝廷机密,多半是个叛徒。”
“可她有父母夫婿,怎么会是朝廷叛徒呢,况一女子能有啥本事让人这么抓?”
“唉,朝廷的事哪是咱们能猜测的?”
“这印是……定安王府?可是那位用兵如神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来着?”
“正是,如今这位战神新封了王,一年来,平了西北的朔方,眼下又赈济中原的雪灾,可谓尽心竭力,新帝荣宠正盛,前途无量啊!”
那人还是不解:“这样的大人物,和一个女子过不去做什么?高额悬赏,真是令人费解……”
叶轻舟听着听着就笑了,是啊,这世间过客匆匆,何必在一件事、一个人上费尽心力,连自己都替他不值。
他默然转身,不再像来时那样走得轻快,而是步伐沉重走回店铺,又和前台要了一壶烈酒,拿着上了三楼,将自己锁进寝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打在地面,蒸腾起烟雾。
他坐在铜镜前,使劲擦拭镜面上的潮气,镜子里逐渐清晰出他的面容来。
病态的怪相,看上去很不好惹。
于是抬手撕掉额头和眼角的贴布,用湿毛巾擦掉脸上黄粉,解下幞头,让乌发柔顺倾泻下来……
铜镜里的人,和画像上的女子,不差毫分。
她便是许清如。
有时她嫌麻烦,好几天不洗脸,不卸妆,只顾忙生意,甚至忘了之前的样子,她希望他也能像她一样,随着时间逐渐淡忘彼此,没想到,他却抓得更紧了。
“须活捉,勿伤之,否则视为同罪。”
许清如回想海捕公文上的话,笑了,他这人,总是对她下不了狠心,他的残忍从不呈给她看,可她却总是对他残忍。
新帝继位,时局不稳,又遇自然灾害,更是雪上加霜。
想来,他平叛乱,顾民生,该是忙不过来的,竟还有心思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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