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坐在那头笑她,“玉湘才刚还说呢,这回是个女儿也不怕,儿女双全嚜。”
秋五太太夹着额心道:“还是儿子好,两个儿子养起来,不怕将来胡家的家财没有你的份,以后他们太太要是死了,只怕还要将你扶正呢,那也算熬出头了。”
玉湘低头摸着肚子,有些遗憾和怅惘,“这回大概是个女儿,这些时总是梦见玉娇。”
好久不曾念起这个名字,但秋五太太听着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心里常念叨。不过她仍然低声叱着玉湘,“不许说她!还嫌不够丢人的,还要挂在嘴上说。”
也难怪玉娇即便坠入风尘,也没想要回家来,这家里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栖身之所。玉漏本来还想试试她娘的意思,此刻看来,也不必试了,倘或给她知道玉娇的际遇,不必说,先就是一通冷嘲热讽,紧跟着便是无尽的责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个人的心再好,只要嘴上刻毒起来,人家也不会觉得她好到哪里去。
“也不知那丫头到底是死是活——”秋五太太自己又忍不住嘀咕。
玉湘道:“没有消息大概就是好的。”
自那回找她找不到,连秀才就不叫找了,只盼着此事慢慢在大家的印象里淡去,生怕谁记得他有个和人私通私奔的女儿。当然另外两个女儿的经历也不算光彩,不过她们是混出头了,谁还敢说她们不好?
听见他们要出去,连池镜也要跟着,她们出来送,玉漏偷么在后头问池镜,“你跟着去做什么?”
“你大伯要起两间屋子,请我过去一道看看。”
“你难不成还会看风水?”
池镜笑着摇头,“你大伯一力邀我去,我也不好推辞,横竖闲着没事,出去走走也好。你在家和姐姐岳母她们说话,我在那头吃过晚饭就和岳父一道回来。”
她大伯家的房子不好,只怕他坐不住,“你懒得去就不去好了,就说你还有事。”
池镜偷偷握了下她的手,没说什么,仍跟着去了。
秋五太太直将他们送到前院,姊妹两个又挪到正屋去说话,玉湘笑道:“好像妹夫在这里也习惯了,从前多一刻也坐不住,如今还肯跟着爹出去应酬。”
玉漏瘪了下嘴,“咱们家的这些亲戚,哪个是省油的灯,他这是自找麻烦,我还情愿他和从前一样,不要去理他们。”
玉湘笑着摇头,“咱们家,就属你心肠硬。你嫁进池家那样的大族之中,难道见他们家那些亲戚又是好相与的?谁家都一样,偏你这个人,遇着这些难缠事,就一味想逃开。妹夫肯去周旋他们,说到底还不是看你的脸面,你不谢他,反而怨他。”
玉漏低着头将纨扇翻来翻去,“我又不是怨他,我只是不喜欢他是因为我才去奉陪那些人,我原是没所谓他得不得罪人的,他却偏让我欠他这人情。”
“你说这话才叫见外,你们本是夫妻,他为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什么欠不欠的。”
玉漏暗暗思忖一会,撇着唇角道:“你还不知道他呢,他才不做折本的买卖,什么心甘情愿,就是要我觉得欠他。”
“他要你觉得欠他,也无非是想要你待他好点。”
“我待他还不好?在家时过问他吃过问他穿,应酬他那一大家子人,哪里还不周到?”
“你那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他,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你亲姐姐,我还不知道你?你和玉娇,一个太傻,一个太精,所以从小斗嘴。我看呐,太傻的不好,太精了的也未见得自在。”
玉漏刚要反驳,偏她娘进来,端着碗酸梅汤搁在桌上叫玉湘吃,“你梅姨前头剩下的料,我才刚叫厨房里翻出来煮了,你这时候正是呕得厉害的时候。”
“我这回倒没怎样害喜。”玉湘把酸梅推给玉漏,“三丫头吃了吧,正好消消暑热,才刚午饭见你没吃几口。”
秋五太太听见玉漏要吃,便又端下去添了些凉水来。玉漏兴许真是热着了,吃一碗下去,觉得神清气爽,胃口大开,晚夕吃饭多吃了半碗。
近二更时池镜回来,见她睡在床上,没话找话,一面换衣裳,一面说起在她大伯家吃饭的情景,“想不到你大伯母的厨艺倒好,食材嘛平常,却难得很有滋味,有些像那年我路过济南时吃过的一家酒楼的手艺。”
“我大伯娘原就是济南人,从前跟着爹娘逃荒逃到南京来的。”玉漏躺在床上摇着扇子,想着她大伯娘的手艺,也犯起馋来,“说得我也有点饿了。”
她是几乎不吃夜宵的人,池镜走到床前来,抱着胳膊将肩膀倚在床架子上看她,“你几时吃的晚饭?”
“也近两个时辰了。”玉漏坐起来道:“真是有点饿了,大概是下晌吃了碗酸梅汤,克化得快。”说到那酸梅汤也馋,“我去问问我娘那酸梅汤还有没有了。”
池镜摁住她道:“我去吧。”
下人们都歇下了,秋五太太单把那厨娘叫起来,两个人在厨房里烧饭煮汤。秋五太太应池镜自然应得痛快,在厨房里又少不得抱怨,“这死丫头,忽然又兴吃起夜宵来了,还要做娘的深更半夜不睡觉起来服侍她!”
那厨娘不能应她这话,只笑道:“我见这还是头一回,咱们三姑娘不是多事的人,天热了,晚饭吃得少些,这会凉快下来就饿。”
“我看她晚饭还比平常吃得多些哩!”一面想起来什么,秋五太太把刀敲在砧板上,“唷,别是有了吧!”
那厨娘攒眉一想,“还真是,咱们三姑娘嫁到池家也一年多了。”
秋五太太越想越是,登时把嘴咧到后脑勺去,来了莫大的精神,换了心中菜色,割下墙上吊着的熏火腿,现熬了个火腿山药粥并几样精致小菜,亲自端去西屋,又将池镜叫到廊下来嘁嘁哝哝说了好一阵。
待池镜进屋,玉漏已吃了大半碗粥,酸梅汤也吃尽了,难得的好胃口。
池镜正疑心秋五太太的话是恐怕是真的,就听玉漏问:“我娘和你在外头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想必又有事烦你,你不要理她。”
“她问——”池镜望着她直笑,“你这月来没来月信。”
“还没到日子呢。”玉漏说完,也是灵光一现,“她以为我怀孕了?”旋即想到她娘那副嘴脸,便十分厌烦,“哪有这样巧,我大姐有孕了,我也有,发什么美梦呢。你不要理她,她就是那样,人家有孕就跟她自己有孕似的。”
池镜听她口气有些激愤,忙劝道:“你不要恼,有没有明日回去请个太医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一定没有,她听风就是雨的,你不要信她。我不过多吃她几口饭,她就急起来了。”
到底是谁急?池镜甚少见她这咄咄逼人的嘴脸,愈发高兴。都说怀孕的女人反常,他一并把她近几日的冷淡都归结于此,更肯相信她是有了身孕。
他忙坐到榻上去搂她,哄孩子似的,“我怎么会信她?她又不是大夫,这事情还得是大夫说了算。”
第103章 结同心(十一)
因池镜急着回府请太医诊断,便未在连家多逗留,次日起来吃过早饭便乘车一径往家去。熟料天有不测风云,二人还在路上,就碰见府里有个穿素服的小厮像是急着往连家那方向去。
给永泉叫住了,玉漏一看那小厮穿的素服便心道不好,忙打起车帘问:“可是家里头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翻下马跪在车前回禀,“燕太太殁了!小的正要往连家去报信,没承想路上碰见了爷和奶奶。爷奶奶快回去吧,府里正忙着筹备丧事呢!”
玉漏诧异了片刻,扭头看池镜。他只怔了须臾,脸色就转得平常了,也没多问那小厮什么,只吩咐永泉,“慢点赶车,仔细颠着你奶奶。”
她放下帘子,脸上忽然变得黯黯的,“我没事,就是真有了身孕,哪又这么娇贵?”思想了一会仍然觉得难以置信,额心紧扣着,“怎么会呢,昨日咱们出门前,我去回太太,见她还是好好的,只不过有点懒懒的没精神。”
池镜凝眉想了顷刻,换坐到她身边来将她搂着,“回去就知道了,你这里想也没什么用。”
玉漏看他脸色一如既往的沉稳,好像只有刚听见这消息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和骇然,也转瞬即逝了,这会全然像死了个和他不相干的人一样。
她看着他的脸,心内一片荒凉。
到家回房换衣裳才听人说,燕太太是自己吊死的,早上就请仵作来验明正身了,这会人还摆在屋里。
众人说起来虽然意外,却也不觉奇怪,还不是因为做贼心虚,到底是丢脸丢大了,实在难堪,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是有的。
往老太太那边去,还在廊下就听见全妈妈在安慰老太太,“燕太太本来心思重,上次库银失窃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虽未怪罪,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说句犯上的话,咱们这太太也真是个糊涂人,谁一辈子不遇见点不遂心的事?偏她,怎么就如此想不开呢。”
老太太淌眼抹泪地道:“都怨我,好好的查什么银子失窃,那一二千银子,丢了也就丢了,何必弄得搭上条人命!”
大老爷只管唉声叹气地劝,“这怎么能怨老太太,这么大个家,丢了东西自然是要查的,不查岂不是纵得乱起来?老太太宅心仁厚,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与您有什么相干?”
那全妈妈又道:“可不是?大老爷说得对,老太太还该把心放宽点,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要紧。”
翠华他们不得不陪着在底下哭,玉漏和池镜也十分默契地酝酿了不少眼泪,进门便跪到榻跟前去喊了声,“老太太!”
老太太望着他二人益发哭得伤心,抿着嘴仰着脸,说不出话,泪珠子只管往下落。
大家卖力地哭过一场后,方商议如何料理丧事。好在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不必怎样忙,还是照先前贺台的例,大家各自领了差事只管忙自己的去。棺椁已吩咐管家去外头赶着做去了,要明日才能得。
池镜回房先给二老爷写信,玉漏跟着回来,坐在椅上有些失神,大概是哭累了的缘故,眼睛干涩,眼皮无力,嗓子也有些喑哑,“你说老爷回不回得来?”
其实知道他未必回来,就是回来也赶不上,更不必要了,何况朝廷里也忙着操办晟王迎亲的事。
池镜也是如此说,不过总是要给他知道。他把信折进信封内递给丁香,又嘱咐道:“你进来时顺便往库房里取几两燕窝,交给厨房,让厨房每日熬熬煮一碗来奶奶吃。”
丁香疑惑怎么想起来吃燕窝,没好多问,只按这话出去办。
池镜从案后踅出来,挤在同一张椅上坐,把玉漏抱在腿上,“今日不便请太医来给你诊脉,你别累着,明日再叫何太医来瞧。”
玉漏把脑袋从窗户那头扭过来,不觉坐到他腿上来了,有点意外。她待要下去,他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从后头拥着她,捏着她的手。
她终于觉得他对她有点不同寻常的依恋,像个孩子伏在她背后,使她忽然于心不忍,便在他腿上安然坐下来,“这会还想着这个做什么?就是诊出来有孕,大家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何况我上月才行过经,这时大夫也摸不准,不如等忙过这一阵再说,看我这月行不行经。”
这会说喜事的确尴尬,池镜只好依了她,“那你别太累着,有事能推的就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办。”
恰好有来人回,已将外头一间正厅收拾出来做了灵堂,暂且将燕太太换了衣裳抬到那灵堂停放,照理要池镜和玉漏要亲自过去守一会。
像燕太太这年纪,又不是诰命,没有诰命穿的朝服,也不至如此早早地就预备好寿衣。身上穿的那寿衣也不知是谁的,大红的对襟长袄,襟口袖口镶滚着一片黑绸,上头用红线绣着交缠的花枝纹路,显得颓靡繁芜。裙子也是黑的,许多整齐的褶子,牵开来不知有多大,罩在她身上长短虽合身,只是极宽,仿佛只是架骨头裹在里头,以及一个戴着全副金凤头面的沉重的脑袋。
她阖着眼睛,苍白的方脸蓦地流失了许多肉,不过有人给涂了胭脂,高耸的颧骨上红红的两团,没大匀开,显得红白突兀,艳得鬼魅土气。两边颌角分明,瞧着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冷硬无情的样子。
玉漏不敢细看她的脸,觉得陌生和恐惧,只稍微瞅两眼就把目光移到池镜脸上。他脸上仍然没有余的表情。
不过他自然比她胆大多了,跪在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太太那张脸看了一会,有一片说不上的灰淡的情绪。后来也只是木然地把那寿褥往上牵,及至全部盖住燕太太的脸。
夫妻跪在灵前烧起纸来,玉漏逼着自己又哭了一回。一看池镜也在沉默着掉泪,登时觉得滑稽,彼此真是一对惯会做戏的
男女,怪不得有缘做了夫妻。
纸烧到一半,芦笙和汪家人皆得到消息赶过来了。汪姨父去见大老爷,汪姨妈去见老太太,只得芦笙和志远先赶到这边来磕头。
玉漏听见动静回头往外瞧,看见芦笙在场院中定住了身,身子打了两回晃,给个丫头扶住了。她好容易站稳,便一头扎进灵前来嚎啕大哭,喉咙听着十分沙哑,显然在家时就先已哭过几回。
灵堂里主事的是全妈妈,听她哭了一阵,后来见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实在难看,便有些不耐烦地渐渐夹起眉头。玉漏一看全妈妈脸色不好,就招手叫来两个丫头吩咐,“你们先扶姑娘回房去歇会,免得伤心得很了,哭昏过去倒不好。”
126/135 首页 上一页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