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凤二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反正随便一句话,都有理由打他。他吃了痛也还是笑,“没多硬,不过对你,软不了一寸。你太不配了。”
凤二咬紧了牙,那目光分明是在问缘故。
池镜盯着他道:“你但
凡有你大哥半点出息,我也能高看你一眼。可你从小就没出息,除了给他添麻烦,还会什么?”
“你少假惺惺替我大哥抱不平!”凤二又挥了一拳,“要说对不起他,数你最对不起!要不是你和那贱人,我们凤家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玉漏听见骂她“贱人”,也不为所动,眼睛无力地向后瞟一下,看不见他们,也就罢了,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活命。真面对死亡,尊严以及别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那月亮在窗外照着她,阴白的,但她仍在它那苍冷的半边脸上死守着一线希望。因为这愿望太强烈,他们在争论什么她也没听见。
既然说到凤翔,话题不可避免地就要扯到玉漏身上。凤二歪着眼从池镜肩头向后望,笑起来,“看不出你池老三还有这份良心。”
池镜忽然反常,很乐于向人描述对玉漏的深情,甚至夸大其词,“我就这么点良心,都给了她,情愿把命也给她。”
玉漏听见这一句,心内激荡一下,眼睛不由得向后斜去,因为看见他的神情,不能断定是真是假。
凤二自然也不相信,他自幼就认得池镜,比谁不知道他的冷酷?他这时候自诩深情,无非是因为他傲慢地笃定还有逃生的可能。
“是么?”凤二笑道:“要是我能放了你们俩其中一个呢?你是情愿我放她还是放你?”
池镜浮夸地嗤笑一声,“你没这么好心。我们夫妻自然也是生同穴死同衾,谁也不会独活。”
凤二玩兴大起,喊了外头那人进来,叫他给他们松绑。那人不明意思,不过靠他发财,不得不听命。于是将二人松开,一手持一刀,架在他们后项上,逼迫他们面朝凤二跪着。
那刀锋贴在脖子上,冰得厉害,玉漏不禁打着寒颤。
凤二笑着反复睃他二人,最终眼睛扎在池镜面上,“我给你们个机会,谁死谁活,你们自己说了算。”
玉漏梗着脖子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休想拿这事戏弄我们。”心里却在发虚,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愚弄人。
凤二听后只是一笑,一向女人都是这样,傻得出奇,不过男人未必。他将笑眼转回池镜身上,“池老三,你说呢?”
池镜竟然沉默了。
玉漏一时不敢信,眼睛怔怔地转到他那张冷峭锋利的侧脸上。方才分明还听见他说“生同穴死同衾”,难道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在这沉默中,仿佛捱去了大半夜光景。杳杳听见有狼嗥叫,是几人约定的暗号,下山哨探的人若是得了原定的好消息就学狼叫一声,山上的人便立刻处置了人质,下山去和他们汇合。
凤二向门外撇一眼,笑出声来。池镜越是沉默,越是要逼出个答案,他向那男人丢个眼色,两把刀又在他们脖子上架得更紧了些,随时可以要他们的命。
“不开口可不行啊,才刚你还说,情愿把命也给她,真到这时候,又不敢夸口了?不如这样,我数三下,谁生谁死,你们须得定下个人来,看看谁的声音大,谁大声就听谁的。”
说完,看了看二人,慢慢数起来,“一。”
玉漏心里跟着这数打起鼓,一眼不错地盯着池镜,这一刻既是夫妻,又是生死对手。倒也习惯了,他们自从相识,就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对方。但他为什么不敢朝她看?难道是心虚?
“二。”
心里的鼓声和那门外那幢幢的树影都显得仓猝,她忽然觉得不冷了,浑身发着汗。她仍紧盯着池镜,他先前还和凤二有那么些话说,此刻突然沉默得异样,到这一刻,也许也是怕了。
“三!”
看见他的嘴终于动了动,那形状仿佛张口就是个“我”字。这世上谁都信不过,谁都不可靠,这念头直逼到她嘴边来,迫着她抢先张嘴出了声,“我活。”
声音并不大,但她自己听见,震耳发聩,仿佛喊得很响亮,以至于别的声音她全都听不见,周围是一片死寂。
他到底说没说?
凤二旋即一笑,看她一眼,旋即很是嘲讽地望着池镜,“好,就依这话,放了她。”
放谁?玉漏还在发蒙,胳膊给人拽着提起她的身子来,不过须臾,手上脚上的绳子给斩断了。她还怔在原地,忽然听见池镜冲她发号施令:“还不快跑!”
她脑子里原是嗡嗡地耳鸣着,就这一句猝然清晰,所以本能地听从,拔腿就向那黑魆魆的夜里跑出去。
凤二也是楞了片刻,猛地晃过神来,盯着池镜脸色乍变,“你耍我?”
池镜果然狡诈,是中了他的计了!凤二跑到门前,望着玉漏跑的方向,忙喊,“快去追那妇人,不要留活口!”
那男人听了这话,忙跑出去。凤二唯恐他追不上,还在门外向着漆黑的林荫里了望。捡着这个空隙,池镜将捆着的两手反着抬到火堆上,须臾烧断了手上脚上的绳子,凤二刚掉转身,他一脚朝他肚子上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他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还不待凤二爬起来,他便劈头向他身上砍去。
果然跑出去不远的那男人听见动静,又掉头跑回来,到底是常年行凶犯恶之人,须臾便堵住池镜,厮杀片刻,又将池镜逼回屋内。
玉漏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耳边呼啸过去的风声,摧人拼命朝着山下跑,跑散了发髻,锦衫罗裙给树枝刮烂了也顾不上。东顾西盼地找着最快的逃生之路,唯恐有人追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仍然一步不敢停。
天还没来得及亮,慌不择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算哪里,跑到哪里算哪里!脑子里一时闪过千百个逃跑的缘故——
她是弱女子,不能像池镜一样,留下来还可以凭力气和他们周旋个一时半刻;只要他能多撑一会,保不齐池家的援兵就到了,他到底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再无情也不会撇下他不管。可她不是,她是外来的,是可以随时被别的女人取代的,若是她留在那里,池家兴许犯不着竭力来营救;何况她肚子里有孩子,她肚子里有孩子啊!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拼出条活路!
孩子!
——她陡地顿住了,胸口大起大伏着,怔在这寂寂的山林间,月光劈头盖脸洒下来,照清了她满面缭乱而茫然的泪水。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昏暝的天,太阳还不出来,还不出来,一弯细月嵌在苍冷的天上,贴得近近的,仿佛法场上的刀,朝她面对面地劈下来。
她忽然记起来有个被丢弃了许多年的孤儿,今夜又再度给她丢弃在这寒冷的黎明里。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气的赌气的话,“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她低下头,眼睛无措地朝两下里一转,洒下泪来,又陡地掉转身往回跑。
一样有千百个缘故不能撇下他——
要是他侥幸不死,将来也不免为此刻与她断绝夫妻情分,一个令丈夫寒了心的妻子,还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回去又怎么满府人口.交代?难道说她为了自己逃生,舍下丈夫不管?他们不会轻饶了她;何况他是孩子的爹啊!
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难而上,也总有千百样藉口去遮掩她本来爱他的真相。
一个人像是跑出了撼天震地的脚步声,等跑回那间茅屋前,火光漫天,照亮了黑夜。四面围上去不计其数的官兵,不知几时冒出来的这些人,连永泉也在其中。只听见拼杀了片刻,渐渐有人从屋里散出来,当中有个官兵背上背着个人,那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们从她身边往山下奔去,谁也没顾上看她,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着“三爷”。
玉漏猛地回头去看,才看清那背上的人是池镜。
完了,她想,他到底没能亲眼看见她折返回来,只记住了她逃跑的时刻。他们终于是要完了。
她双腿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仿佛做了个疲惫不堪的梦,梦中四处奔逃,总也找不到生路,只能不断地跑,乱着方向。梦里辨不清天色,整个世间像给一层难以透气的深灰的棉布照着,她听见自己仓皇的脚步和缭乱的呼吸。
醒来仍是个夜里,不知是几更天,对过那张榻给收拾出来了,金宝睡在上头。玉漏没惊动她,轻轻撩开帐子,看见窗外的月只稍微丰腴了一点。
也许只过去了一两天,却像过了好些年,月还是那旧月,银色的光洒在地上,净泚透亮,轻易照遍这世间一切丑陋自私的地方,哪怕是在藏在记忆里,它也照进去,使人想忘也忘不掉。
第110章 结同心(正文完)
次日听见他们说了许多事,络娴没给官府抓去,是给老太太关在屋里。是老太太的做派,怕家丑外扬,把人握在手上,随时可以要她的命,就是不要她的命,也要她自惊自怕地过一辈子。
她老人家就是喜欢折磨人。
送出去的银子官府在追,老太太这两日时刻问着官府的动向,生怕追不回。不过张大人宽慰,没了接应的人,那赵路不敢私吞银两,不过是时日问题。
险得很,有几个贼匪在山脚下给张大人抓住了,赶到山上时,凤二爷已给池镜乱刀砍死。池镜又和另外一个恶匪苦
斗许久,终于也将那人杀死,自己身上有十七处刀口,多半不深,有三条要紧,致使他此刻仍旧昏迷不醒。
金宝推了推玉漏道:“三爷在西厢房睡着呢,怕睡在一张床上,伤口给你碰到。你去瞧瞧不去?”
玉漏没吭声,仍偎着被子抱着双腿坐在床上,脚踏板上炭火烧得旺,不过身上照样冷得很。
金宝窥着她的脸色,不明道理,只好改了口,“不去也好,太医说你这会还不好轻易下床走动,胎还没稳住。前日将我们吓得呀,抬你回来时,腿上都是血。三爷是也,浑身是血,大家都乱得没了主意。”
玉漏忽地想到池镜的话,他说他命大,想不到连他的孩子也随了他,一样命大,还在她肚子里抓着她牢牢不放。
不过她却像丢了半条命,自醒来就不大讲话了。
隔日午间,秋五太太赶来府上看她,甫进门,还没见她人,就先听见她哭,“我的三丫头,我的姑爷呀!我的命啊!”
丫头忙领着她进来卧房,她是头回进她的卧室,眼睛先不由自主地四面环顾一圈,最后拉到玉漏身上去。见玉漏侧身睡在床上,她忙走过去,“听说孩子险些没保住?天煞的土匪!短命的贼人!就是下辈子投胎也再做不成人!——”
她一路骂下去,玉漏听得不耐烦,总算翻身坐起来。
她脸上苍白得厉害,这几日太医叫补气血,老太太把库里一向没动过的老参叫人翻出来给她吃。一定还不知道她丢下池镜独自逃生,否则才不会待她这样好。
总是无论想着什么,最后都要想回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是个犯了案还没给揭露出来的罪人,然而天网恢恢,迟早是要东窗事发。
秋五太太问:“姑爷呢?”
玉漏听到便心一跳,他此刻仿佛成了狗头铡,急着要推来铡掉她的脑袋。
金宝来搭腔,“三爷在西厢屋里养着呢,这屋里哪睡得下两个病人?”
“可醒了没有?”
玉漏又是心一跳,再惊怕再慌张,也更怕他不能醒来。还是盼着他醒来,哪怕要和她清算她的自私,她也认了。
“昨日迷迷糊糊喊痛,太医说这是没事了,这两日大约就能醒,亲家太太就放心吧。”
“到底吉人自有天相!”秋五太太一拳砸在手心里,总算放下心来,又说要过那边屋里去看。
玉漏没说要跟去,唯恐撞上池镜醒来,真怕看见他失望透顶的眼睛。只有他知道她丢下他跑了,醒来会不会对家人讲?以备不时之需,她掀开被子下床,去拿了纸笔,在炕桌上铺开,代他写起休书。
一时秋五太太又跟着金宝进来,问她在写什么,她没回答,忙把写好的休书折了胡乱塞在哪里,叫金宝收去了笔墨。
秋五太太忙搀她回床上,“什么东西这样急,回头再写嚜,你这时候要少下床,多躺着,不然胎要往下坠。”
玉漏躺回被子里,背靠在床头,有些凄然地微笑着。知道自己的明天又是不确定了,但再没有力气朝往后打算,也许失去池镜,就没有以后,曾因他而有了最鼎盛最辉煌的时刻,从此就只能是往下衰落了,谁也抵不过盛极必衰这规律。
不过怪不着他,只能怪自己。逃了一辈子,总想逃出生天,没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一直是在往绝路上逃。
秋五太太见她微笑得异样,握住她的手安慰,“好在孩子到底是保住了,你和姑爷也没有性命之忧。你不晓得你爹这几天在家急得什么样子,吃不下睡不好的,追着我来瞧。我知道你不愿我到你们府上来,可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你喜欢不喜欢,哪有做娘的这时候也不露面的?”
玉漏听出两分真心,并不觉得高兴,趁势赶她,“那你快回去告诉爹,我没什么要紧,三爷的性命也无碍。过不了多久我就回去了。”
秋五太太笑着答应,“好,等你们小俩口都好了,回去住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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