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可能是,她知道。因此就没吭声,紧盯着,要把那模糊的轮廓看出个究竟来。
“你醒了。”直到他走来才看清,原来是池镜,脸上挂着惯常疏疏淡淡的笑意。
她适才恍然想起来,是费尽心机终于到了池家来了。然而此刻也并不见得有几多兴奋,觉得离最终的目的地还是那么遥远,远到单是眺望,就觉得疲惫。
人一病就是极容易灰心,这一灰心,连口也懒得开,只是微笑。微笑不得罪人,也不费什么力气,是天生长在她脸上的。
池镜挨着床边坐下,把药方搁在小几上,另摸了下一只茶盅,“正好水放凉了些,起来吃一点。”
玉漏撑着要起身,骨头却浑软无力,起不来。池镜掉了个方向坐,揽她坐起来,将她靠在自己怀内,拿过盅喂到她嘴边。
她吃了一口攒眉道:“嘴里好苦。”
他笑笑,“半个时辰前才吃过一碗药,当然苦。”
玉漏小口小口把水都吃尽了,满屋睃巡一遍,不见蓝田或别的什么人,便问:“你服侍我吃的药?”
他起身放她倒下去,掉回去坐,“你看我像会服侍人的人?”
自然是不会,玉漏不由得担忧,“我才到了这里,就累得这里的丫头服侍我,明日该招人烦嫌了,又不算什么客,更不是什么主子。”
池镜想说:“既怕惹人烦嫌,就不该来。”
可他共她同咽了些药,那一种缠绵的苦意弥留在他口腔里,令他很难张得开嘴。
第32章 照高楼(〇一)
槛窗对着的院墙上爬着金色的余晖,像烧着了一片似的,直烧到花架上来。然而从那灰烬上冒出些绿色的嫩芽,不出一月就该能结出些紫吊子。
有个丫头提着提篮盒由花架底下钻过来,叩两下门,“三爷,你吩咐的稀饭。”
池镜开门放她进来,她朝里间瞅一眼,见玉漏醒了,少不得要去问候一声,“你可好些了?”
玉漏忙点头致谢,“好了许多了,有劳姐姐挂心。”
丫头也不是真挂心,因此再没别的可说,又掉转身去将饭摆到里头炕桌上。
池镜踅进来问:“小宴厅上的席还没散?”
“还早呢,大奶奶在外头请了班戏,还有班杂耍,这会正热闹。老太太也很喜欢,只怕要到二更去。”
“那你们二奶奶想必一时半刻也不得回来了?”
“老太太还在席上坐着,谁敢扫兴先走?”丫头扭头向他挤眼睛,“三爷就不藉口去会会那位素琼小姐?”
池镜歪着嘴笑了一声,“老太太既没叫,我巴巴跑去做什么?”
这丫头见他还是一样淡淡的神色,怕他不喜欢,未敢再多取笑。也想不到去服侍玉漏吃饭,见池镜没别的事吩咐,便自去了。
玉漏还靠在铺上,饭还摆在那里,没力气爬起来吃,只好说“不饿。”心想着那位素琼小姐。但不能问,这个女人以及他的婚事此刻在他们之间都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她刚藉故进到这府里来,只要往上头扯,恐怕显得她有迫切“攀上枝头变凤凰”的嫌疑。
她知道男人家最厌烦这个,尤其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简直怪得很,这样的男人偏不喜欢女人看中他有的东西,反而喜欢人家他看中所缺失的地方。
可他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到,像他这样生来富贵的人还会有缺憾?
她向榻上偷睐一眼,见他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条腿弯折着搭到榻上去,背欹着后头一口暗红箱笼,脸向窗户偏着。炕桌上的热饭热菜滚起的烟把他的脸笼着,看不清楚。隔着窗上糊的轻纱,倒看得见对面院墙上的夕阳越缩越小了,慢慢收在墙后头冒出来的屋顶上
,把黑的瓦照得油亮亮的。隐隐听见点紧锣密鼓,是小宴厅上传来的。
玉漏是没多大精神说话,他却怪,好容易有个嘘寒问暖献好的机会,他却话极少,像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在前些日子一气都说完了,此刻他也有点词竭。也许在这里守着根本不是他本意,是受络娴之托。
假的果然真不了,经不起一份试验,她不过是病一点,又不是要死了,他就不耐烦起来。她不由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俗语。
后来又想笑,他们算哪门子的“夫妻”?连“奸.夫.淫.妇”也不够格,还欠缺身.体上的亲密。
隔一会,池镜起身,把整张炕桌端到床上来。玉漏忽然有点惊措,忙撑着往上坐起来一些,“我不大饿,不用麻烦的。”
池镜没理会,把稀饭舀来先尝一口,“搁得正好,此刻不冷不烫,快吃了。”
原来他坐在那里是等着饭凉?
不对,她立马警告自己不该这样设想。女人太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爱上的男人也多半是经过自己的想像修饰过的,其实怨不得男人,是自己折在自己手上。
他伸着汤匙喂她,她吃过一口后就警惕地接过汤匙,有气无力地笑起来,“我自己来好了,这点力气还有的。”
池镜只好随便她,“这几样小菜别吃,大夫说你伤了肠胃,这几日只能吃点稀饭。”
玉漏点头,连看也不看那几碟菜。
池镜又觉得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好笑,“单吃稀粥是有些没意思,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漏微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贪吃的人。”
两个不坦诚的人,仿佛每句话都含着暗示。池镜看她一会,忽然温柔地笑了,用手抚顺了她睡得乱蓬蓬的鬓鬟,“凤翔晓不晓得你到我家来?”
“太太说回头写信知会他。”
“这也好。”他放开手,又慢吞吞地朝榻上走回去,“只是你病得这样重,怎么不想法子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请大夫去瞧你。这么不言不语的,累的是自己。”
玉漏在铺上细嚼慢咽,“告诉你有什么用?该病还是要病。给大奶奶晓得,想她苛待人的事是我传到外头去的,岂不更恨我了?你说的,忍忍就过去了。”
池镜笑道:“又不是叫你在这上头忍,忍不对地方,小命就丢了。”
“这不是还好端端的?”玉漏把碗搁下,对他说起络娴的打算,“三姑娘说她不认得字,在你们家诸事不便,所以硬要我将我接来,一是为叫我躲开我们大奶奶,二是为她也有个帮手,我们太太自然就肯答应了。只是还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她。”
“你能算会写,肯定帮得上。等你病好些,就跟她去见过我们大太太,从此只管安心住下来。”说着,他把一只脚踩到榻上去,轻浮地笑一下,“如此一来,我们倒比先前还便宜点。”
玉漏赧笑着向他看一眼,觉得他说着这样暧.昧轻薄的暗语,人不该是远远地坐在那里。但他就是离她远远的,幽沉的天色向他们中间淹过来,把彼此埋在一阵暗蓝色的烟波里。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脑子陡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明白过什么来——他为什么嘴巴上纵情放肆,却又从不越雷池一步?大概他是怕真有了什么肌肤之实,她会缠上他。又或者他是想用甜言蜜语设个温柔陷阱,等着她掉进去,这样一来,当日后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完全可以说是她心甘情愿的,他可以推脱掉很大部分的责任。
她明白了,暗暗笑了笑,觉得这类男人最是坏。但她居然没有一点伤心。她也想恨他,然而自己同样心术不正,怎么恨得起来?
她突然打了个呕。池镜忙问:“怎么了?”
玉漏只觉一阵翻肠倒肚,忙弯下腰朝地上呕。没承想撞上他走来,可巧吐了他一身。
起初两个都没发觉,池镜也忙由床底下拽出个痰盂,拍她的背。待她吐完,他去掌了灯,玉漏才惊呼一声,“呀,吐你身上了!”
池镜垂首一看,衣摆上沾了大半截的污秽。玉漏羞愧不已,急着要下床找帕子替他搽。他把她摁住,提着衣摆抖两下,就去面盆架上洗,洗得一片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玉漏因说:“你快回去换了吧,仔细着凉。”
他不以为意,“着凉就随他着凉去,我走了谁照料你?外头那些人你叫不动,你也不好意思叫。”
玉漏皱着眉,“可是脏啊,这样三两下也洗不干净。”
“我没嫌弃你,你倒还要嫌弃我么?”他笑笑,干脆把外头那层黑纱袍脱下来丢在墙根底下,只穿着里头的玉白软缎袍子,连着地上也胡乱收拾了一回。
“把窗户也打开吧,怪难闻的。”玉漏不好意思地说。
窗外有个月亮爬在墙头,风扑进来,那些紧密锣鼓也窜进来,在这宁静里显出一种荒腔走板的热闹。不过一会,池镜又将窗户阖上,“仔细又把病加重,好容易好了些。”他走回来,“这会肠胃里可怎么样?”
“有点火烧火燎的疼。”
“睡下去。”池镜坐下来,待她躺下去,便将手伸进被子里,贴在她肚子上打着圈地按,力道不轻不重。
片刻玉漏就觉得好了些,望着他,刻意笑出几分缱绻的哀愁,眼睛里仿佛藏着些话将说不说。
池镜也不问,猜那无非是一种感动。他心里觉得她可笑,真怕她在感动间说出要“嫁他”的话来。手却只管温柔耐心地在她柔软的肚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他是绝没有娶她的可能的,也没这个必要。侯门之家的婚姻嫁娶最重门当户对,要算起来,那位素琼小姐才算和他登对,何况老太太看中,老太太也自有她的打算。他不能违抗,也不犯着去违抗,他对婚姻根本觉得没多大意思,所以显得随便。
隔日晨起,池镜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他大哥池兆林也在这屋里请安。
老太太脸色不好,瞅见池镜进来也没理会,仍和他大哥兆林说:“你二老爷在京任兵部侍郎,又兼着内阁的差事;你父亲在这里任着织造监察,也没见他们有你那么些无用的应酬。你少在我这里扯谎,你那些算什么要紧推不开的应酬?还不是你自己好玩,拢着那些人在外头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开销不掉了,回来又哄着鲁相公替你想法子。我说呢,这一年单是你的账就一月比一月多,我不问,你就当我不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做睁眼瞎!”
单看那身段相貌,兆林也如玉山在前,骨骼清朗。相貌与池镜还有三两分的相似,尤其是眉眼中那一缕缥缈的浮荡。然而通身气度又更贴近贺台一点,有股模糊孱弱的书卷气。这两者调和在他身上,造就了他独特的一份孩子气式的坦荡真诚,真诚得无耻。
他在底下陪着笑脸打拱,“哪能呢?老太太是咱们家最清楚不过的。瞧,您一叫我过来问,我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都照实说了。那些钱,也有真应酬的,也有和朋友胡混的,了不得,下月孙儿省检着些就是了。”
老太太恼道:“从前的我就不和你算了,只是你上月的账,你自家想法子去,要么找你老子,要么找你娘,看他们拿不拿出点体己来替你开那些账。横竖官中的钱你别想,我这里也没有银子给你贴补。”
兆林瞟一眼椅上的池镜,也不好死皮赖脸再求,只放下手笑道:“我亏空的账自是我去想法子,老太太可千万别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孙儿才真叫该千刀万剐了。”
老太太横他一眼,又气又笑,“你几时少怄我些,我这身子自然就硬朗得很!你花那些钱,还不是拿去打发了外头那些娼.妇,当我不知道,长板桥那巷里有个叫,叫——”
有点记不起,因而扭头望着跟前伺候的那年轻媳妇问:“是叫个什么?”
毓秀睇了兆林一眼
,鼻腔里溜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回老太太,叫林萼儿。”
兆林也睇她一眼,没说什么,老实等着老太太训话。
“就是那林萼儿,听说是给你常月包着?你媳妇也不说说你,由得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妖精。我成日说,你喜欢,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就正经买来放在房里,我不说什么。偏就爱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胡混!她们和你能有几分真心?还不是看中你的钱!”
兆林也不分辨,呵呵一笑就混过,见老太太没别的再说,便要辞去。老太太说够了,也就挥挥手赶他,又望着他的背影提高嗓门嘱咐,“你别想着又到帐房里去编钱!我已嘱咐过了,往后除了月钱和正经单子上的开销,一个钱不许多给你!”
兆林连声答应着,又把池镜看一眼,慢条条走了出去。
上头毓秀忙续上茶,老太太沉着脸色呷了半盅,叹着气将身子骨往榻里头搦了搦,窄小的骨架缩在一件宝蓝黑襟的常长袄中,袖口也有大段黑色的连枝纹。双脚离了地,坠在半空,鞋子也是宝蓝色,蓝得艳丽沉重,又是软缎料子,油亮油亮的,鞋面上绣着几朵白栀子花。
她整个人仿佛是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阴暗房间里开着的一朵颜色秾艳的花,兀突突独那一朵,给人一种冷冶得倒胃的刺激。
她缓了半晌,才过问起池镜,“你怎么这时还没往史家去?”
池镜忙道:“昨日听史老侍读说起今日有一位故人去访他,我想着该晚些时候去。”
老太太点着头看他,刚给兆林怄过那一场,此刻倒觉得他也并不那样可气,因此说话格外和软,“你虽不及你二哥,倒是比你大哥好些,你们兄弟三个就属他最叫人生气。”
但池镜知道,往往越是可气才越是表示疼爱,他二哥倒是最不可气,却是最受忽略的那个。不过这也是相形之下。老太太心里到底真疼谁爱谁,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今天宠这个,明日夸那个,好像有意要叫人琢磨不定。
跟着她的话说谁好谁不好都不行,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所以池镜只是笑笑。
28/135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