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柔因年纪小,从前的许多事不清不楚,“说是这样说,谁清楚他在那头的事?不过我看像是真的,你看他先后娶两房太太,和她们都不怎么亲近。”
她说着把嘴咬在玉漏耳朵上,轻轻尖尖地一笑,“都说他好像有点怕女人似的,又没子嗣,也许根本不行。”
玉漏笑着轻搡她一下,“胡说!”
丁柔瘪着嘴笑,“要不然怎么会没子嗣?”
“难道五姑娘不是?”
丁柔把嘴向旁一撇,“姑娘家不算嚜。”
玉漏笑着狠夹一下眼皮,“怎么不算?生儿子生女儿都要有那回事。”
“你又懂了!”
两个人悄么那吴王靠上嬉笑着,玉漏心底里还是不信这些话,二老爷那萧肃的气度使她联想到池镜,也就联想到“虎父无犬子”这老话,不像是不行的样子。不过他怕女人的话她倒有点信,方才在屋里就察觉到他的紧张。也许男人一辈子凭他飞的如何远,如何高,也终归是活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何况是老太太那样一位母亲。
不一时池邑说完话出来,玉漏她们又涌进屋伺候。老太太窝在榻上,已没有了先时的凝重,整个人松懈地歪着,估摸朝廷里的事并没什么妨碍。
玉漏走去端茶给她,回禀道:“明日的家宴,二奶奶那头都预备好了,就摆在大宴厅上。就怕明日二府四府里的人都过来,厅上坐不下。”
“二府四府那边都去告诉了么?”
“早上老太太亲自打发毓秀领着几个老妈妈去的,怎么就忘了?只怕要留她们在那边吃晚饭,还没回来呢。”
老太太歪身起来吃茶,讥笑了一声,“其实他们也不犯着去请,听见二老爷回来了,不比谁跑得快?不过好歹该去说一声,到底都是一家人。”
玉漏噙笑点头,“这一下二老爷回来,家里更要热闹了。”
老太太抿嘴笑道:“你瞧着吧,不出三五日,满南京都要传遍,那些个平日见得到见不得的大人和他们的家眷,都要赶着到咱们家来讨茶吃。”
“讨茶吃算什么呢?过些时日还要讨老太太的寿面吃呢。二老爷这次回来,赶上老太太的寿,以他的孝心,定是要命家人大操大办。”
老太太欣然笑着,念及“家人”二字,忽然记挂起什么来,眼睛里有一丝森然的光闪过,拽着玉漏的胳膊令她附耳过来,悄声吩咐,“你去那边屋里悄悄和燕太太说一声,二老爷一路上劳累,要叫他好生歇几日。她自家身上也才好,别做出样子来给小辈们瞧了笑话。”
玉漏走出来就想,听这话头,好像有些妨碍人家夫妻亲.热的意思。虽是老夫老妻,可俗话讲小别胜新婚,许多年难得团聚一回,谁肯说这样扫兴的话?何况那是他未来公婆,她哪好为这种事得罪他们?脸皮上也有些抹不开。因此虽然答应,却只到那边外院里,不见池镜,便和金宝她们说话。
问及金宝:“你们三爷不在家?”
金宝将嘴朝后头一努,“哪敢出去?在后头和老爷太太说话嚜。”
原来池镜是往后边屋里给他父亲母亲磕头去了,芦笙自然也在,磕了头起来,并池镜在椅上规规矩矩坐着。屋子凭空成了个笼子似的,能感到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也都不开口,都局促着。
芦笙因为先前从未见过二老爷,跟她娘由京城回来时,她不过还是个繦褓中的婴孩,对二老爷的印象仅仅是知道她有位权势滔天的父亲,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带给她的一切荣光。如今他回来了,也像看不见她,那冷冷清清的目光只看着她哥哥时才会有一丝柔和。
倒也还说了她一句,“芦笙也长这样大了。”
芦笙不由得把手扶在椅子两边扶头上,身子向上端了端,以便给她父亲打量。然而他又继而埋头吃他的茶去了,换了件檀色的家常圆领袍坐在榻上,那样尊贵,那样陌生。
燕太太紧着在榻那端拘束地微笑,这话真不知该如何回,就怕回得不好,牵扯出些前仇旧怨来。好在她睐目看他,没发现他生气。他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几乎从不生气,天大的事落在他头上也是不惊不怪,像个没情绪的死人。
不过他对池镜总是要慈爱一点,他们父子间还能说些学业上的话,和芦笙完全无话可说。燕太太想到就有点嫉恨,不过她知道这恨站不住脚,芦笙根本不是他的女儿,是她与个下人生的。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不说穿,不知是保全她的体面还是他自己的体面?不管出于什么缘故,终归也该感谢他的缄默,令她和芦笙太太平平地在池家活了这些年。
又觉得好笑,一家四口坐在这里,像四座孤岛,谁也不挨着谁。但她好歹有个女儿,他什么也没有,这些年他在朝中如履薄冰,心想必也是孤立无援,那是他活该。她很放心他在京城没有女人,没有人比她了解,他不大近女色,他们夫妻从前偶然几回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然他也不近男色,他不过是尊冰冷石像,没有情欲。
也或者,他根本只是池家一个没有灵魂的图腾,权力的图腾。他的责任只是替池家谋得一切风光荣耀。
她想着他的可怜之处,心里觉得畅快了些,终于掩住了他的冷淡带给她的痛苦,连带着说到池镜的时候也格外柔和起来,“他回来南京这一年倒很勤勉,老爷命他往史家去读书,他倒从没有一日耽误过。”
池邑在学业上是很放心池镜,何必她来说?他们母子并不融洽他知道,觉得
他们坐在这里当着他的面说话是在彼此为难,便先将池镜解脱了出去,“你早早的就领着家下人赶去码头上接我,想必乏累了,不必在这里坐着,回房去歇着吧,过后再说话。”
池镜起身告辞,他又嘱咐,“回来路上我告诉你的事,你尽早去办。”
池镜答应着出去,芦笙扭头看他,也恨不能跟着出去。坐在这里简直难捱,横竖她父亲的眼睛也看不见她,还无故牵制得她动弹不得。
终于池邑也赦免了她,“芦笙也去吧。”
那尾音沉下去,仿佛是一声一言难尽的叹息。所以剩二人独对时,燕太太更是心有余悸,总怕他问她。可是又想,当年她怀有身孕时他没问,生产后他也没问,时隔十几年,又怎会问?他对她漠不关心。
谁知他竟说:“芦笙也该议亲了。”
燕太太慌窘中眼色一惊,“不是说等着晟王选王妃么?”
池邑端起茶呷了口,“不等了,不过是那时候皇上问起,不得不作个样子给他看。真叫芦笙去做皇上家的儿媳妇,你难道不心虚?一旦他日东窗事发,那可是欺君之罪。”
燕太太把脸低下去,半日不则一言。他说得也在理,一个假的池家小姐,怎么做得了王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前是她忽略了,眼下纵然再不甘心,经他提醒,到底是怕。思忖下来,只好认了,“那老太太那头如何交代?”
“这个用不着你来操心,方才在那边我就同老太太商议,芦笙性子太闹,不如四丫头娴静端庄。就在南京替芦笙寻一门夫家,她留在你身边,你也免得寂寞。”
说得燕太太陡地将眼睛横过去,觉得“寂寞”二字是在嘲讽她霪荡。她心里在喊,换个人跟他过日子试试,换个人来试试!一个年轻女人,还没老就先枯萎了,谁受得了?谁受得了?!
但他到底没挑破,她也自然维持着和顺的面目,“这事自然是听凭老太太老爷做主,等过了今年我就替她相看人家。”因说了芦笙,不得不提一提池镜,“那镜儿的婚事呢?老爷有什么意思没有?”
池邑想着笑了笑,方才在老太太屋里见的那丫头想必就是池镜说的那连家姑娘,的确聪明伶俐,老太太一个眼色她就能猜中她的心思,一向只有跟老太太十年二十年的人才有这份功力。因道:“镜儿的婚事不必你管,我另有打算。”
燕太太也乐得不管,咽了一口茶,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身子逐渐发起僵。她从不盼着他回来,不回来还自在点,回来了,是尊石像立在旁边,总觉得异样,不得不留心看他一眼。
越看心里头越恨,一个松形鹤骨的男人总是容易让女人动情动念,偏他自己又无情无念,实在是对女人的一种磨人。夜里他还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想想更觉得折磨了。
第60章 永攀登(十四)
池镜回房后,玉漏还与金宝在廊下嘁嘁说话。又说了半晌后,金宝将绣绷子搁在裙上,拿胳膊肘顶了玉漏下,眼睛向窗户上一睇,鬼鬼祟祟地笑起来,“你不进去?”
屋里除了池镜没别人,二老爷这一回来,不免把陈年的旧闻翻腾出来,大家都忙着寻亲觅友地重新议论起他的事。事其实也还是那些事,可久了不翻,再翻也能有新鲜感。
太阳晒在那阖拢的窗户上,同时映着一片树影,笤帚似的在窗户上扫着。许多年后玉漏才知道池镜有个习惯,喜欢坐在窗户背后听她在廊下和丫头们说话。问他为什么喜欢,他说虽然听不确切她们在讲什么,但能从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里听到一种亲切。那时候她忽然感到,这么个风光的男人,其实只不过是墙缝中遗掉下来的一个孩子。
此时她还不知那窗户后面坐着人,只觉得那阳光晒在那些雕花上,有一种惬意的寂寞。她一霎脸红了,“我和你在这里说话,不过是捱时辰。”
金宝撇嘴表示不信,“捱什么时辰啊?”
“原是老太太打发我来给燕太太传话的。”
“那你还不传去?”
“怎好传的?”玉漏偏过去咬着她耳朵说了几句,两个人唧唧笑了一阵。
而后金宝道:“老太太也真是的,人家夫妻这些年才团聚一回,偏要你来传这种话。”
刚好说到这里,听见池镜在屋里叫倒茶,玉漏还以为他进屋便午睡了,谁知又没睡。金宝推玉漏,玉漏嘴上抱怨说:“我哪晓得你们的茶是放在哪里的?”然而还是捉裙进屋,往那边暖阁内瀹了碗茶踅进小书房内。
碧纱橱落着帘子,池镜歪坐在窗下椅上睇她,眼睛里有一点亮晶晶的潮润的光泽,“我看你还要多久才进来。”好像是等她有一会了。
玉漏也急着要打听二老爷的意思,但碍着金宝的面,没好意思显出来。她嗔他一眼,“和金宝在头说话,不好兀突突进来。”
池镜没所谓地点头,她看他脸上松懈的神色,猜到二老爷应当是答应的,否则才刚在老太太屋里,也不会多留意她几眼。她坐到另一张椅上,把茶碗放在中间几上,“二老爷怎么说?”
他稍稍端坐起来,一下神色变得凝重,“看他的意思恐怕是不答应,他回来路上就打听过了,都说你父母皆是蝇营狗苟之辈。我父亲生平最瞧不上这样的人。”
玉漏一口气堵上来,向旁歪低着脸,话说得真是直白又难听,一点情面也不留。后来一想,人家倒说得不错,她那双爹娘可不就是那样的人,因此闷着没话说。
渐渐听见池镜在笑,她才会悟过来,扭头瞪他,“你分明骗我的,二老爷才不是这意思!”恐怕是他自己心里的意思,他其实是瞧不上她们连家。
池镜的确笑得有些嘲讽的意味,慢慢提着手在几上没精打采地敲着,“你爹的时运到了,我父亲有意要替他谋个江宁县丞的职位,叫我拿一千银子给他去疏通。”
玉漏当头被“一千银子”砸得晕头转向,不由得乍惊乍喜一阵。而后平复下来,又担忧,“单有银子怕是不管用吧?”
“这个不怕,我父亲自会遣人和南直隶吏部通个气。”
一看他那笃定的神气,玉漏便知此事十有八九能成,心下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着头微笑。二老爷的用意她明白,抬了他爹的官职,她做女儿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将来说出去也稍微好听点,到底娶的也是官家小姐。再则,老太太当年就是县丞家的小姐出身,思及自身也不好紧抓着连家的家世不放,免得人背后说她自己是那样,还瞧不上一样的。
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半晌她想起来和池镜点头,“多谢你如此费心。”
说完两人都不由得怔了一下。太客气了,简直不像是在谈婚论嫁。
池镜那张笑脸慢慢淡了下去,随口道:“你客气。”,旋即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去,仿佛依然难安,便把脚尖一点一点地晃起来。肩头日影西斜,照进窗来,显得他那张脸格外苍冷。
玉漏知道说错了话,但什么是对的她如今也有点拿不准,自从谈婚论嫁以来,他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那变化直叫她胆战心惊。她把腿上的裙攥一攥,笑道:“应当要客气点,你为我们的事的确操了不少心。”
“讲得不错。”池镜厌厌地笑着起身,走到案前去拿起本书翻了两篇,又回首睇她,目光冷下来,“你拣个空子回家一趟,把银子给你爹带去,话同他讲清楚,我父亲是看中他在官中勤勉,望他日后好自为之,做了官,可别出什么乱子。”
玉漏点头应了声“嗳”,觉得是两个谈买卖的人,终于感到心安理
得了些。
“我就不跟着去了,你们家那头的事你自己料理好。”
玉漏不禁把身子端正起来,朝椅前搦了搦,仍是点头,“这是自然。”
一度没话可说了,玉漏简直能想像,他们成亲后能说的话只怕会越来越少。这倒和世间所有夫妻一样,一开始歪的乱的胡说一气,没一句正行,慢慢地又只说正经事了,旁的多余话再没一句。
她倒觉得这样很好,不愿在婚姻里做那个标新立异的人。她前头业已做尽了一个女人不该做的事,离经叛道走了许多路,终于走到目的地,愿意从此“恪守本分”,有那么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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