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到青竹并不是为维护玉漏,单就是为贺台也不由得对着她没好脸。
池镜暗暗好笑,撑着椅子扶手向上抻了抻身子,“二嫂,这事真是老太太的意思,玉漏不过是照办,就是知道你要生她的气,她夹在当中为难,所以趁机回了娘家。可巧昨日不是二嫂请了她母亲来么?她昨日因不得空款待母亲,今日特地回去陪陪。”
络娴又扭回来冷笑,“只怕就是为昨日我请她母亲到家来做客,她不高兴了,才想着裁我院里的丫头。”
池镜两手一摊,“你好心请她母亲来家做客,她为什么要不高兴呢?难道——二嫂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络娴给咽得没话可说,眼皮朝他一翻,连哼带乜地踅出门去。池镜长望着她出去,眼色不禁转冷了些,又向那暖阁里头将青竹瞟了一眼,心里暗暗打起个主意不提。
却说玉漏这头,自送池镜登舆,进来就看见连秀才同秋五太太坐在上座谈笑风声,难得一见夫妻并头,因为来日恐怕又要高升了,这样的喜事,值得这一刻的融洽。
玉漏一身闯进隔扇门内,冷笑一声,“你们盘剥我也盘剥得够了,往后我再听见这样见缝插针讨差事的话,别怪我叫大家脸上都下不来。今日同你们讲明白,回去我也要告诉府里,往后连家的事是连家的事,与我不相干,不必看我的面子替连家的人办什么差事,就是三爷才刚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县令的事爹不要想。”
夫妇二人一惊,连秀才自然是冷下脸不说话,只任由秋五太太跳将起来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谁在你身上盘剥了什么?你自嫁出阁那日起,想想看,我们可曾朝你伸手要过一回钱?连借银子的话也没讲过一句!你来带的那些礼又不是我们叫你带的,原是你们府上的规矩。你若不想带,大可不带,谁又怪你不曾?”
“你说的这话倒对得很,只有我自己愿意给就给,没有你们开口的份。你们哪里会伸手讨银子呢?你们的胃口那才叫大,只会讨官做,做了官,银子自然就有了嚜,是打得这个主意不是?我本不想说出难听的来,今日偏要说一说,免得你们不晓得自家的斤两。爹,你如今做个县丞也不过是将就,你自己有几分才干自己难道不清楚?我劝你们还是知足的好,否则改明日,连县丞也做不成!”
素日同做娘的吵几句便罢了,今日竟敢骂起做爹的来,秋五太太火一顶上来,一下跳到跟前打了她一巴掌道:“你有没有一点孝道?枉你爹亲自教你读了那些年的圣贤书,平日娘儿们几个吵几句就罢了,如今敢连你爹也骂!”
连秀才不则一言,也不朝她们看,只抬步进了卧房。玉漏一面盯着他进去,一面扯着嗓子道:“回去我就对三爷讲,凭他今日应承了什么,都不作数!往后他也不必和这家里来往,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连我也不顾这些人情,犯不着他来顾!”
言讫调过眼来狠瞪秋五太太一回,便也折身进了西屋,将门摔来阖上。
秋五太太原地怔了片刻,又忙不迭跑到廊下向着门骂:“你有本事此刻就走,你既不认这门亲,又回来做什么?”
不想玉漏将门拉开,对着她
冷笑一声,“我要是没记错,这宅子原是池家送来的钱买的,我是池家的三奶奶,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赶我的话,轮不到你们来说。你们要是知趣点,这房子还能住得,那县丞也还做得,倘或惹恼了我,你们常说的,我是天字一号的没良心,可不管什么亲爹亲妈,一律不落好!横竖我今日有的,也不是你们给的,是我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我怕什么?!”
语毕又“啪”地一声摔上了门,那门一时没有扣上,又在门框上打两下。从那扇来扇去的门缝中,可以看见玉漏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坐到床上去,木然的脸上也流下泪来。
第81章 两茫然(〇四)
按秋五太太的脾气,吃了玉漏的骂,少不得是怒气填胸不肯给她好脸色。谁知次日一早起来,却是笑脸相迎,比从前还添几分殷勤,更一改往日抠抠搜搜的做派,早饭预备得十分丰盛,专拣些玉漏爱吃的烧来。
玉漏一看那些精致鱼肉,就猜是连秀才的主意。她娘是个直肠子,喜欢就笑,不喜欢便骂,自己生的女儿,凭她如何高飞,不怕得罪,觉得总是她肚子里头爬出来的人,再没良心也不能真撇下她不管,因此从没有这样做小伏低的时候。
何况还陪上一堆通情达理的话,“你昨日说的那些话,我晚上合计了一夜,虽然难听,倒还在理。你的心我知道,是怕咱们家里这些拖拖遝遝的事带累你。你爹呢,也怕你在池家不好做,他也想明白了,县令的事暂且算了,他还做他的县丞,你不要生气。”
玉漏坐下来冷笑,“他是怕我说到做到,果然连县丞也不叫他当了吧?他倒还知道我,我可不是说话吓唬你们。”
秋五太太在旁立着,偷乜她一眼后,慢条条坐下。果然连秀才说得对,他们这三个女儿,心肠最硬的便是这三丫头,真得罪狠了她,她是什么都做得出,不如哄着她为好。
因而一味的讨好,不住给她搛菜,“不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了,你快吃,都是你爱吃的。”
玉漏何曾受过她这等体贴?知道他们不过为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一改往日态度,反而觉得心寒,只把碗挪到一边,不让她搛菜。
正尴尬地僵持着,忽然王福进来回:“隔壁开猪肉铺的那王西坡来了,说有事找老爷。”
秋五太太立刻板下脸嘀咕,“他来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难得主动登门,只怕是事,何况玉漏还在这里,不能让他进来。便冷口道:“你去跟他说老爷不在家,衙门里去了,有事改日再来。”
偏玉漏道:“请他进来。”
秋五太太搡她一下,“不好请,姑爷下学后不是要过来?给他撞见了不好。”
玉漏哼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怕得罪了你那位好姑爷,人家一气之下休了我,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昨夜因得连秀才千叮咛万嘱咐,三丫头是个猫,要顺着皮毛抚,秋五太太也好顺着她,转头吩咐王福,“那就请进来吧。”然而心下还是不服,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当人家是听见你在家来瞧你的呢?我看八成是有事来求,不然为什么找你爹?人家早成了亲了,还想得起你?”
玉漏听了这话一惊,“成亲了?他不是这月的喜期?”
“他老娘不好了,所以将日子往前提了提。”秋五太太见她脸色变了变,心里一笑,觉得是报了昨日之仇,“反正都定下了,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要紧?再说也不像样,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呢,就成日家在他们王家进出,为服侍他老娘的病。要我说呢,王西坡就只这点好,对女人有担当,也体贴,你看他待他先前那个媳妇就很好,如今这一个,也不差,虽办的匆忙,又是续弦,可该有的礼一样没落下,给人家打了只四两重的银镯子做聘。”
玉漏沉默地端着碗,赶上西坡给请进来,看见她有些诧异,不知道她几时回来的。
这小饭厅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他立在门槛外头打拱,佝着背,看来真是有事相求的样子。不过他不惯求人,何况是求到连家来,本来就很难为情,又因为玉漏坐在里头,益发难以启齿。
秋五太太把箸儿在碗口上敲弹两下,斜他一眼,“我们老爷不在家,这个时辰嚜自然是往衙门里头去了,你有什么事下晌再来说。”
那还请他进来做什么?大概是玉漏请他。西坡窥玉漏一眼,见她没看在他,如常地搛菜吃饭,但仍有点目光由那盯着碗碟的眼皮底下溜到他身上来。
他知道她是关切,更不能开口了,很怕说出的话亵渎了她,于是打拱道:“那我下晌再来,叨扰了。”
“你有什么事?”玉漏忽然搁下碗叫住。
他回头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事。”
她有点生气,瞟她娘一眼,“有什么事就说嚜。”
秋五太太更不高兴,也搁下碗来,藐视的态度,“是啊,你就说嚜,能帮的我们就帮,帮不了也没法。你别看我们家如今搬进了这房子,老爷也做了官,可芝麻绿豆的小官,都是外头看着体面,赚嚜也赚不到几个钱,又平白添了许多开销,自家吃喝都还勉强,想借给外头也没银子借。前日他三叔来借二两我们还拿不出,也是外头借来给他的。”
玉漏横她一眼,“你怎么就晓得人家是来借钱的?”
秋五太太哼了一声,没说话。
可巧西坡还真是来借钱的,也是没办法,他娘日日吃着药不能断,那副药又贵,已赊欠了生药铺五两银子,后头还要吃,算来算去,眼下铺子抵出去也还差着十两。自家的亲友都借遍了,人家都觉不上算,人老了迟早要死,何必费钱去治?治也治不好,何况谁家轻易拿得出十两银子来?
思来想去,此时唯有连家宽裕。不过方圆几里谁不知连家的银子难借?又兼从前许多是非,他也是千思万虑才厚着脸皮来。当下听见秋五太太那番话,又打了退堂鼓,况且当着玉漏在这里。
玉漏见他脸色十分难堪,心里有股气沉下去,原来还真叫她娘说中了,果然是来借钱的。
一时沉默住了,两个人都觉得窘慌。
及至西坡要走,她又将他叫住,“你要借多少?”
西坡只觉血液都冻住了,死气沉沉的脸上讪然地一笑,声音很低,“十两。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可总觉得他们之间扯上钱就是件别扭的事。她起身走出来,“你略等等,我去拿钱。”
因回娘家没用道,她只带了些散碎银子,也不知足不足十两,正坐在床上数,秋五太太追了进来,阖上了门道:“你真要借给他?我劝你别借,他借钱去是给他老娘买药吃,他娘那病还治得好啊?迟早是要死的,你这银子借出去也是打水漂。”
玉漏只管低头拣碎银子,“他那样年轻,又不是不能赚钱,你还怕他还不起啊?”
“他那铺子也要抵出去,怎么赚钱?一年半载他是还不上的!”
玉漏抬起头来,想说“还不上就还不上好了”,但又没有这份魄力,不是舍不得钱,是怕和他在钱上算不清,更怕有一就有二,欠债不用还的人慢慢就养成了某些习性。
和别人算不清帐就罢了,却不该是和他,因为她的人生里,这是独一份没有利益算计的关系。她把钱握在手里,头一次觉得那钱会咬人,咬在心里,一阵沉痛。
隔会她握着钱走回正屋,见西坡垂着头很局促地站在那里,想必也是觉得不该和她借钱,可谓“英雄末路”,真是无地自容。
她把钱递给他,“应当足十两。”
秋五太太劈手抢去,不是她的钱她也当她的钱一样郑重看待,拿了把戥子出来现称,一称却是十两二钱,险些吃了亏!那二钱此刻又化不出来,便要西坡写个十两二钱的借据
。
西坡坐下来写,玉漏在旁边椅上坐下,眼不知往那里看,就放到他笔下,忽然问:“你不是给你媳妇打了个四两重的银镯子么?怎么不拿去典换了?”
“那是聘礼——”
言下之意,不好动的,怕伤了夫妻情分。可就好来伤他们之间的情分,她失望地微笑起来。
她的目光他觉得像小刀子比在他笔下,唯恐他写错了似的,他也知道她一向很精明,尤其在钱财上,所以格外怕写错,稍微写错一笔,就怕她以为他是故意想赖帐。
因为窘慌,果然写错了,他抬头看她,发现她攒着眉。他从未在她面前觉得如此难堪过,忙换了张纸,匆匆写完,携银子落荒而逃。
秋五太太还提着那借据在看,因不认得字,便叫玉漏再看一遍,“你认真看看他写得对不对,可别少了什么。”
“少什么?”玉漏抬眼愤恨地瞪她,“难道人家有意要赖你什么?这么些年的邻居,人家几时来朝你借过钱?”
秋五太太谨记着连秀才的教训,因此不能和她硬顶,嘟嘟囔囔道:“我是好心,借钱的事情难说,一时半刻又还不起,借据还不得看清楚?”
这事理应慎重,因此午间池镜过来,秋五太太便拿借据给池镜看。池镜也不知是谁的借据,坐在那椅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朝西厢望去,“她在屋里做什么?”
“她睡觉,早上起得早了。我去叫她。”
池镜忙叫住,“让她睡吧,摆好饭再喊她。”一面低下头看借据,十两二钱还要打借据,真是他们连家的做派。他自暗暗好笑,忽见落款是西坡的名字,陡地精神一振,“那王西坡来借钱?”
秋五太太在旁抱怨,“可不是嚜,自我们搬到这宅子里来,你爹做了官,都当我们是发达了,今日这个来借明日那个来讨的,有些抹不开情面,只好借给他们。这王西坡我本来不想借,又不是什么亲戚朋友,不过是邻居,当我们冤桶啊?不过三丫头心肠好,一定要借他,所以我替她留心留心这借据。你看写得对不对?”
池镜头一回觉得他这岳母说话中听,笑着把纸张撂在桌上,请她坐下,“您和我细说说,他是怎么来借的,玉漏又是如何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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