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里,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焰火,以及刀剑反射出来的冰冷的弧光。
所有人都靠着盔甲的颜色辨别着是敌是友。
厮杀声、叫喊声、短兵相接时的金属碰撞声绞缠在一起。
背水一战的楚兵就像是杀红了眼一般。
甚至到了见人就砍的地步。
于他们而言,其实这次来本就没有回去的机会了,虽然大家都明白,成功杀了两方主帅的可能性近乎于没有,但还是要放手一搏。
章融的决策不是没有道理。
自古两军联盟,越到最后,难免会产生利益分歧,在这个时候,无论成功杀了哪一方的主帅,对所谓的联军而言,都会是重创。
也可以让京口喘一口气,之后或离间、或与其他州郡联手,再谋以后。
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拖梅雨季罢了。
秦阙与乌远苍虽然是一起出来的,但迫于迎战,此时两人早已分开。
刀光剑影间,场面一度混乱。
秦阙猛地一转头,乌远苍的处境在他眸中不断地放大。
他正在和身前的楚兵打斗,一对多,黑夜中又看不清彼此,乌远苍只能凭借着感觉来。
而他身后被他刚刚打趴下的士兵缓缓爬起身来,眼看着就要朝他的后心刺去。
这一剑下去,乌远苍就算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闪过的是祝蘅枝的身影。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祝蘅枝心里是在意乌远苍的,或许是男女之情,或许只是朋友。
他分辨不清楚。
但他记得几个月前,在洛阳城郊,祝蘅枝送别乌远苍的时候,折柳相拥,当时的空气里都写着“不舍”两个字。
他前几年已经做了太多让祝蘅枝伤心的错事了,他不想再看到她伤心了。
此时的他,根本没有先考虑到自己的性命。
“远苍!”他飞掠起身,朝乌远苍的方向而去,替乌远苍挡去了那一剑。
他从来没有交过乌远苍的名字,更多的时候,是叫南越王的,并肩作战的这些日子,也只是连名带姓的叫,只有这次,略去了姓氏。
明明周遭吵吵嚷嚷,但秦阙却能清晰地听到那把剑没入自己胸前血肉里的声音。
时间在这一瞬好像定格了一样,变得无比缓慢。
乌远苍挡去了面前的刀剑,转过身来,看到的是秦阙唇角溢出鲜血,直直在他旁边立着,话语艰难,他听不清秦阙说了些什么。
隐隐能辨别出来“蘅枝”两个字。
但乌远苍顾及不上这么多。
他只能先带着秦阙离开。
军中的秩序也在慢慢恢复,冲得很猛的楚兵也慢慢筋疲力尽。
营中全是尸骸,甚至不辨敌我。
章融的目的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秦阙受伤,军中无主帅,乌远苍做不了燕军的主。
在军营中一片慌乱的时候,章融分兵袭击了他们的粮仓,从当中抢了不少粮草回去,虽然不多,也能支撑一段时日。
秦阙这次伤得极重,没有人想到,楚兵的兵器上是淬了毒的。
军医为他仔仔细细地处理了伤口,乌远苍带来的苗医也出手诊治,但秦阙久久都在昏迷中,一直没有清醒过来的趋势。
慌乱之际,没有来得及封锁消息,秦阙在前线被重伤的事情不胫而走,一直到了金陵。
祝蘅枝此时正在清点着下一批要送往前线的军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中瞬间炸开。
她几乎快要站不稳。
跟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是秦阙留下来的心腹,见状,连忙将她扶住:“娘娘当心。”
秦阙重伤不醒,带来的结果是什么,没有人可以预料。
难道要功败垂成吗?
她看着在她面前被装上车的粮食,按着身边锦衣卫的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自己万万不能乱了。
祝蘅枝抬眼看向金陵城,熙熙攘攘,街上都是络绎不绝的行人,好像百里之外正在发生的战役和他们根本无关。
“立刻封锁消息,这件事不许再传出去,如有意外,先斩后奏,格杀勿论,不比来回禀我。”
跟在后面的其他锦衣卫称是。
就在这时,她随身携带者,冰凉且坚硬的物件却提醒了她。
是秦阙留下来的虎符。
她想起了秦阙当时说得那句:“我把我的身价性命都交到你手中了。”
是,秦阙早早地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
在这个时候,她还要逃避吗?
她心头一紧。
而后侧身朝刚刚扶着她的那个锦衣卫说:“备马,去京口前线。”
锦衣卫只负责奉命行事,无反抗之权。
他很快找来了快马,牵到祝蘅枝面前。
祝蘅枝翻身上马,又回头朝其他人嘱咐:“还是要将楚国原先的那些世家贵族看好,万万不能出了岔子,我离开金陵的事情,万万保密。”
锦衣卫躬身。
祝蘅枝一路几乎是策马狂奔,粘腻的风贴在她的鬓边,她却感受不到半点。
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叫嚣:“快点,再快点。”
终于在半夜的时候,到了京口阵营外。
那些士兵本来要拦她,但看清她的脸后,立刻躬身相迎。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为何,但确实他们陛下从洛阳一路带过来的。
而且,陛下似乎对她言听计从。
出来巡营的乌远苍看到一道倩影,一眼就认出了她。
“皎皎!”说着朝她走来。
祝蘅枝和他打了招呼,一边疾步向前走一边问:“他怎么样?”
乌远苍心头泛上一丝酸涩。
他心心念念的人,当时在他怀中哭泣的人,再次见面,第一句问得是另一个男人的情况。
难道,短短半年,真得能发生这么多的改变吗?
但祝蘅枝没有留意到乌远苍的神色,只是向前走着,等着乌远苍的回答。
乌远苍压下心中的难受,开口和祝蘅枝道:“还是老样子,伤口的毒已经清理了,但人已经昏迷了四日了。”
祝蘅枝只只知道秦阙受伤的事情,却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于是开口问乌远苍:“怎么好好的,会受这么重的伤?”
语气重尽是担忧。
可乌远苍记得,分明去年的这个时候,在澧州,看着醉倒在她门口,不省人事的秦阙,祝蘅枝不是这么说得。
她当时明明是衣服无所谓的样子,现在却截然不同。
在澧州的时候,他没能将祝蘅枝留住,在洛阳的时候,他没能将她带走,如今在京口,还是一样的结局。
祝蘅枝对他没有半句关切之词。
甚至没有来信问他这一路上如何,有没有受伤,都没有。
他每次看到燕军来的信笺,都会在心中暗暗期待,祝蘅枝有没有给他来信,问问他的近况,哪怕是一句话也可以。
但每次都没有等到。
只有燕军很生硬的军情汇报。
人都是自私的,乌远苍又怎能不在意?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选择如实回答祝蘅枝,喉头滑动:“是为了救我。”
祝蘅枝的步子稍稍停了一下,乌远苍以为她至少会分给自己一个眼神,但事实是,并没有。
他第一次,猜不透祝蘅枝在想些什么。
其实秦阙怎么受的伤,只有他知道。
当时没有人顾及到这里。
乌远苍为了不引起燕军的异动,并没有实话实说,而是选择了隐瞒。
毕竟若是让燕军知晓,他们的陛下是为了救南越的王受了这么重的伤,只要有人存心挑拨,势必会引起南越和燕军之间的对立,最后只能是让京口镇守的章融渔翁得利。
但他还是选择告诉祝蘅枝实话。
说话间,到了秦阙的营帐。
乌远苍没有跟着进去,只是站在帐外,握紧了拳。
此夜月色皎洁,正如她的小字“皎皎”,可他的白月光,今夜注定只会为一人照亮。
祝蘅枝看着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秦阙,几乎在一瞬间就卸去了周身所有的力气。
她坐在榻边,颤抖着手指抚上秦阙的眉骨眼梢,视线最后落到了他胸前的包扎着的伤口处。
她想起乌远苍刚刚说得那句“他是为了救我。”
一时所有的心绪都涌上心头。
心中五味杂陈,她其实不太相信是这样,但话是从乌远苍口中吐出的。
又怎能是假话?
她想起几年前,她在上京城外,那样狠狠地刺了秦阙一刀,都没有影响第二日他正常登基,那这次,又该伤得怎样重?
祝蘅枝只觉得喉咙似乎被谁掐住了,心头一窒,大有要决堤的趋势。
她没有忍住,泪水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了秦阙的脸上。
而后,她看见秦阙的唇微微翕动,又慌忙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别哭啊。”这是秦阙说得第一句话。
她想去抱秦阙,但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又犹豫了。
而秦阙真得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她都没有看清他睁开没睁开眼睛,人就再度不说话了。
“秦阙,秦阙!”
仍然没有回答她。
就好像刚才的那一幕,都是她的幻觉一样。
其他人听到祝蘅枝叫他们陛下的名字,一时也都陷入了紧张。
祝蘅枝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心绪,将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吸了吸鼻子,重新站起身来。
而后从怀中取出秦阙曾经给她的那枚虎符,与自己的令牌。
为今之计,必须稳住军心,不管秦阙现在是何境况。
掀开帐子的时候,门外站满了人,大多是燕军各营将领。
祝蘅枝举起虎符和自己的令牌,目光坚定,声音果断:“陛下无碍,本宫在此,与六军共生死!”
第90章 大结局
见虎符如见主帅,没有人知晓秦阙在里面到底什么情况,但是皇后手里有虎符,那便就是燕帝的意思。
一位在军中地位仅次于秦阙的将军拿出自己身上的另一半虎符,与祝蘅枝手中的那一半相互一合,完全对得上,便算是勘验完成了。
他率先躬身,朝着祝蘅枝做军礼,朗声道:“末将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见状,也跟着拜祝蘅枝。
声音整齐。
在无人注意的一边,乌远苍也按着肩头,躬身作礼。
这本是他见秦阙时才应当行的礼节,但他依旧朝祝蘅枝行了。
因为在他看来,祝蘅枝已经心甘情愿地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承认了自己皇后的身份,从此以后,两人便算是,再无瓜葛。
祝蘅枝又与其他将军巡视各营,询问伤亡情况,以及交代安排后续事宜。
“我对行军打仗之事不懂,所以军中之事,还要劳烦将军与南越王主持,在陛下痊愈之前,”祝蘅枝说着朝第一个拜她的那个将军微微福身颔首,说完又看了眼乌远苍,说:“所需粮草,在我从金陵出发之前,也已经安排装车,最晚明日傍晚前便可到达,还请将军与,南越王多多费心。”
乌远苍知道当着这么多燕国将领的面,祝蘅枝当然不能直接叫他的名字,可真正听到她有意地顿了一下,将习以为常的“远苍”改成“南越王”,他还是有些失落了。
唇角扯出略带些苦涩的笑,在暗夜的遮掩下根本看不清楚。
乌远苍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说出一句:“好。”
安排好这一切,祝蘅枝拒绝了乌远苍的陪同,独自回了秦阙的营帐。
刚到营帐门口的时候,碰见了军医。
祝蘅枝拦下了他,从他手中接过盛放着药瓶的托盘:“有劳了,我来吧。”
军医依言退下。
秦阙似乎还没有醒。
祝蘅枝轻手轻脚地在他床头放下托盘,而后坐在他身侧,替他解开衣旁的系带。
等她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周边还泛着一些黑,突然觉得心猛地收缩了下。
她发现自己向来很稳的手,此时却颤抖得厉害,她用左右握住自己右手的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阖上眼睛,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次睁开眸子,将药粉洒在秦阙的那道伤口上。
“是为了救我。”
乌远苍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回响起来。
“你不是讨厌他吗?怎么会……”
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秦阙缓缓睁开眼睛,眸色有些混沌,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比起这些,我更不希望你伤心。”
祝蘅枝手中握着的瓷瓶“啪”一下的就从她手中滑落了出去,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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