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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皮——谷飞尘【完结+番外】

时间:2024-05-15 17:16:07  作者:谷飞尘【完结+番外】
  因为教坊司只认‘权钱’二字,画师身份远远够不上资格跨过那道门槛,他不得不伪装一番。
  重聚那日,他塞给我一张纸,上有手抄诗一首: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耍不日有耍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似湟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这贾辛,真够可以的。拿一首怨妇诗来表白自己。诗里女子被丈夫抛弃后,又哀怨又纠结,他借过来说自己半年来渴望一见而不得的心酸苦楚。要不是我知道他的画师身份,定然要以为他是什么油嘴滑舌的翩翩浪公子。”
  段云赞同道:“是啊。我问他哪里画画,赚来这么大一笔钱,他却答‘贾辛贾辛,对别人假心,对段云姑娘一片真心’。而我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对他生出情根。可是,光有钱不能为我赎身。除非段家冤案能够平反,或朝廷颁布文书准许我从良,脱离贱籍。他想带我离开教坊司,简直是痴人说梦。
  后来我想到一个法子,让贾辛参加科举,唯有高中博得功名,才能彻底解救我。多年攒下的珠宝首饰放在沉香匣子中,一并交给贾辛当盘缠,日夜为他祈愿。他许诺一定回来娶我。我等了很久很久,一年,两年,三年……”
  “你倒蛮有胆量,还学杜丽娘赠百宝箱,就不怕他是负心郎?”
  “教坊司的人都说我被骗了,贾辛根本不会来找我。可是……”
  她转头看向身后,隐隐约约中有一双绿光莹莹的眸子,我知道是僵尸贾辛在远远守着我们俩。
  “他是不是想负我,有没有负过我,谁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他变成这副模样还是认得我,将困在混沌地十三年的我带回人间。这些日子里,我每夜静静靠在贾辛身边,两人坐在屋顶,不说话,看着月亮星辰,看着风摇树影,直到东方见白。我在废墟前为他舞剑,那柄长剑在我手中挥动自如。我很喜欢,他轻轻抚摸我的脸,冰冷地,温柔地。我与他在教坊司过了半月余,如同平常夫妻一般,这样他算不算是实现了当初的诺言,娶过我了呢?”
  “我第一次见到,嫁给僵尸,还会开心的女人……这女人还是个冤死的不能投胎的女鬼。”我实在不解,“太离奇了。你真的快乐?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小道士为僵尸超度后,他就可以投胎了,而你一个人,不,一个鬼,会永远留在人世,永远孤独。”
  “我不会后悔。”段云的眼神比话语更决绝刚强,“我唯一感到后悔的事,或许是当初不应该让他去赶考。没有百宝箱,也许他不会遇到劫匪,不会丧命,他可能会贫困一生,但不会英年早逝。”
  我愣了许久,唯有叹气:“恕我难以理解。”
  “我为了自己虚无的梦,脱离教坊司的执念,那时的我太想有人能救我帮我,却因此毁了另一个人,一个真心对我的人。我为此愧疚,变成孤魂野鬼都心甘,只要能让贾辛再次投胎。”
  “原来如此。”我避开段云的眼神,淡淡说道,“你太善良了。其实……自私一点又如何呢。”
第12章 做戏
  至子时,段云将我送回元宝客栈,而贾辛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后方相随。
  这一夜起,我再没有受到梦魇侵扰,但不知怎么回事,此后数日,母亲病故前憔悴的面容频繁入我梦中。一次是母亲咳出血来,我惊魂未定,赶紧去找父亲,可他闭门不理,也不准请大夫为母亲诊治。哭成泪人的我还没走远,却看到赵姬,当时她还没嫁到方府,悄悄扣响房门,闪身而入。还有一次,母亲刚入土,白娃娃一般的我还跪在坟前痛哭流涕,前厅却传来吉祥喜庆的乐声,萧鼓震天,是 父亲迫不及待要将赵姬迎进门。
  我跑去闹父亲,被赵姬房内的仆从拦住,那时我四岁多,小小的人儿还没有他们的大腿高,其中一人拎起我的衣服,说,定州谁不知道你是任蕊未婚先孕带来的野种?哎呀,还敢咬我!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呢,你见过外祖父外祖母么,见过任家来走亲戚么,没有吧。任家就因为这么个女儿羞都羞死了,早就不认她。是方老爷心好才一直养着你们母女,小东西还不知道感恩,天天过来烦扰老爷和赵娘子,快滚!
  我醒过来后,天刚擦亮,灰灰蒙蒙,一摸枕头,几乎湿透。比梦更恐怖的是,我知道所梦之事并非虚假,乃确确实实发生过。和小道士私奔之后,我原本很少再念起前尘旧事。也许是那日被明珠河拦住,一想到前途渺茫,自身被激发的受困心绪无意间勾起了心酸的回忆。
  一推开窗,晨风醒脑,我稍作冷静,心下暗自盘算,假若小道士带我去开州这条路走不通,而不幸,我又被捉回方府,总得有其他法子再和赵姬斗。恰好我知道赵姬正是桃花坞人氏,非得找机会挖出她的把柄,才不算白跑这么一趟。
  临出门前,神思不定的我又一次失手将包袱打落在地。一面收拾散落的珠宝时,我一面感到有些不对劲,上手一掂,很明显轻了,于是细细清算,银票倒是分文不少,但首饰少了几样。我不动声色将包袱放回原处,只留下几块小巧的玉牌放怀中,出门而去。
  过了大半日,我回到元宝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喊徐阿公徐阿婆做一桌好菜。
  “那位小道爷可要一道吃饭?”
  徐氏等普通村民只是知道小道士在教坊司中捉了一只僵尸便骇然耸动,更不敢靠近他们所在的义庄,对小道士的称呼也从“小师父”换成了“小道爷”。我们当然更不敢透露“贾辛”实则能自由行动,身边还有一只死了十多年的女鬼段云等等。
  我回道:“我实在肚饿,就不必等他啦。还是老样子,傍晚前他自会来取饭菜。”
  徐阿公听了,提脚就去后厨忙活,我连忙拉住徐阿婆,唤道:“阿婆,别急,阿公那边忙得来,你陪我坐这说会儿话吧。”
  桃花坞地偏人稀,加上夜里闹鬼传闻,每月上元宝客栈住宿的客人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是卖货郎。徐氏夫妇的女儿又在外地,因此平时颇感寂寞,难得此时我主动与她搭话,倒叫她皱皱的脸上因笑容而平整了些。
  “阿婆上回说起,是你们救了金老板?我记得他曾说自己不是本地人,而且一张脸就是教坊司大火烧坏的,幸好捡了一条命。”
  “是这么说,当时教坊司起火后,好多人被烧得不成人样,有救的没救的都送到医馆里放着。只是救不回来的人更多,诶,医馆几乎变成死人堆。而我和老头就负责把死掉的人抬去义庄处理。金老板被烧成那幅鬼样子,谁都以为活不了了,被扔进死人堆里。结果他到夜里哼哼唧唧,差点把忙活的我们吓死。”
  “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真是命大。”
  阿婆不由拔高语调,“何止是火灾,后来瘟疫出现,村里的人都说像他这样的人留不得,病就是教坊司里遭了火的人带出来的,老天爷要收他们,谁拦着谁也得一起死。”
  我摇摇头,道:“错了错了,被火烧而重伤的病人身子极其虚弱,当然更容易染病,这是因果颠倒了。”
  阿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小姐是城里人,读过的书多,见识也多,明白事理,可惜桃花坞……当年枉送了许多性命。”
  “但你和阿公还是没放弃金老板,是不是?”我安慰道,“在那种情况下可不容易。您二位的确是做了大功德。”
  “其实我们也害怕的,怕被躺在床上的金老板连累,可他毕竟也是一条人命,我们又不能忍心不顾。说起来,我们每天只是送去了粥和药,其余的也没管,不敢管。到底是金老板八字命硬,阎王笔下熬回来了。”
  “他好起来后就留在桃花坞开客栈了么?”
  “那倒不是。他病好后就走了,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才回来呢,应该是第二年?老头子,你还记得清吗?”
  这时,阿公端来一盘满满的金黄喷香的烙饼,嘴里招呼着:“趁热吃,小姐,不是我自夸,徐老头的烙饼是桃花坞第一好吃!”
  阿公直到我吃下第一口饼并露出惊艳的表情才咧嘴笑起来:“好吃吧,锅里还有一个炖菜呢,等大火收收汁,鲜掉你的舌头哟。”
  “阿公不骗我,果然好吃的。那,那后来呢?”我伸手撇去黏在嘴边的饼屑,迫不及待问道。
  “后来?啥后来?”阿公愣了一瞬,才说道,“哦,对,金老板貌似是回乡找人去了,他病时就一直念叨着同一个名字。过了也就三四个月吧,他回桃花坞了,看起来是没找到人,神情很失落。”
  “我想起来了,金老板那时候看起来就跟没了魂似的,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都没如此丧气。他回来时,桃花坞的瘟疫已经过去了,可是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死的死,逃的逃。留在村里的人家不多,我们俩算一户。”
  “金老板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开客栈,他怎么想的呢?”我问道。
  “是这么说,我们也问过金老板。他说,桃花坞前后都是山,却又连着开州和定州,舍不得绕远路走官道或是花钱走水路的商贩总有来这里落脚的。而且他家里没有旁的人,只剩自己个独苗苗,不如寻个清静地方过一辈子。”阿公说完,继续去后厨看炖菜。
  阿婆接着说道:“金老板说感恩我们救命的大恩德,所以买下桃花坞宅子改为元宝客栈后,雇我们来帮工,平时做做菜,洗洗衣服被褥,虽然不发工钱,但是供我们吃住呢。我们想想就此养老也可行,就过来了。”
  “那么,阿婆你感觉元宝客栈能赚……”我话刚说到一半,突然看见金元宝掌柜本人正要从门口进来,于是赶紧住口,扯开话题,“赚多少是多少,反正日子挺清闲。啊,阿婆,你知道桃花坞原来有一家姓赵吗?”
  “姓赵的可不少呀,不知道你问的哪一家才是。”
  我看见金老板走到前厅的柜台前翻找着什么的东西,显然是不准备立刻回房间。
  我只好继续刚才的话题:“啊,赵家姐弟,姐姐赵姬如花似玉,弟弟有出息,听说现下在定州当大官呢。”
  “哦,赵姬姐弟呀,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我记得,他们俩在教坊司大火发生之前就搬出了桃花坞,再没回来过呢。”
  “他们俩?那赵家还有人在桃花坞生活……”
  “你打听这个干吗?”金老板忽然打断我,语气不善。
  我连忙扯笑,“我……我……”正不知怎么遮掩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入客栈中。
  “小道士!你今天回来的倒早!”
  小道士看着我表情更新奇,因为上回闹别扭,我们俩就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这几日他在义庄,我在客栈,各自养伤,各忙各的。只有傍晚时分,他会来客栈取饭。这会儿见我突然热情,小道士有几分傻眼。
  我夺过小道士手中的食盒,殷勤道:“我替你装饭吧。今日有好吃的烙饼,哦,后厨还有炖菜,你等等我,我去拿热的饼给你。”
  在后厨,我一面急忙地装饼盛菜,一面紧张地思考对策,小道士意料之外地提前回来,一下子打乱了我的计划。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我拿着装好的食盒走回大厅,听见小道士嘟哝着:“怎么这么久。”
  我瞪他一眼,讽刺道:“放心,我又不下毒毒你。”说完,把食盒放在他手中,并特意重重朝下一按。
  目送小道士远去后,我才拍拍手,对金老板说道:“哎呀,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被这小子打断了。我呀,有个极好的小姐妹,媒人替她说亲,男方就是赵家弟弟。她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说赵家姐姐多么温柔贤淑,如今还嫁到首富家,虽然只是妾,也是蛮好的日子。赵家弟弟更厉害,年少有为,当上大官。我……我刚好来到桃花坞,所以多嘴替姐妹问问家世底细。”
  阿婆接嘴道:“我最清楚了,小姐,其实赵家就剩这两个娃了呀。赵姬从小当姐又当妈,把弟弟拉扯大。小子很争气,还是当年的探花郎呢,全村都高兴地放鞭炮庆祝呀。不过,自他出去赶考后就再没回来,估计是在定州做了官,忙着呢,后来把他姐姐也接去了。”
  我连连点头:“真羡慕呀,姐妹嫁到赵家要享福了。”
  “我看未必。”金老板冷冰冰说道,“赵家姐弟,一个无情,一个无义,贪得无厌。 嫁过去也只是熬苦罢了。”
  我表面装作惊讶,内心却十二分赞同。
  又听金老板对徐氏夫妇吩咐道:“天快黑了,照例给方小姐烧一碗蛋花汤,大家都早早歇息,省点灯油。”
  天色渐墨,我在睡前假装喝完阿婆他们端上来的蛋花汤,心知,能否抓住真手,全在今夜。
第13章 金满堂
  夜半人静,我披衣坐于床榻上,紧张等待。半盏茶前,有人蹑手蹑脚来到我房间,偷偷打开床头的包袱,取走一枚玉扳指,悄然离去。他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并没有。
  房间门缝中突然露出一丝昏黄光影,接着门口的黑暗被一点点驱散,我抬起头,见小道士站在门外,左手持灯烛,右手朝我招,轻声道:“方烟,跟我来,抓住了。”
  我点点头,便小心跟在小道士后边,出东厢房,一路走到北边正房卧室。打开门,令我意外地是,房间内没有一个人。小道士示意我走到卧榻前,在烛火的照明下,我才看清楚卧榻向左挪开了三尺左右,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幽深的黑洞。
  “居然有地道!”我捂住嘴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小道士说道:“不用担心,我去看了,徐阿公徐阿婆喝了汤都睡死过去,除非敲锣打鼓,现在很难惊醒他们。”
  “通道楼梯很陡,你小心一点。”说完,小道士闪身跳入黑黢黢的地洞里。而我虽然害怕,也只能紧随其后。
  跟随烛火,我们俩不断下行,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终于踏上平地。幸而虽然身处地底深处,却不觉得气闷,大约这地方特意留足通气孔,方便空气流通。我跟着小道士穿过极短的甬道,来到一扇石门前。
  石门此刻大开,而元宝客栈的掌柜金元宝就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正对门外,油锅浇过似的鬼脸很难看出什么表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方小姐好精明,没喝我的迷魂汤,故意使诈。”金元宝开口说话。
  “他……”我吓得后退两步。
  “不用怕。”小道士和另一个女声异口同声说道。
  我循声望去,金元宝身边逐渐显现出着紫纱长裙,头顶挽起发髻的段云。她手中幻出一把长剑,正架在鬼脸的脖子上,冷声道:“他不敢乱动。”
  我见有人制住他,顿时安下心。想起下午时分,小道士突然提前回来,打乱我原本趁送饭藏书信的计划,只好趁乱在后厨用芝麻在饼上撒出一个圆圈。圆在五行之中即表示“金”。又在说话时,有意说出“下毒”的词句,只盼望小道士能明白我心意。幸好,这一招险着压对了。后半夜,金元宝从我房间里偷偷离开后,他肯定猜不到自己已经被段云悄然跟随。
  此时,小道士则拿着唯一的灯烛原地打转,疑声道:“没有其他油灯蜡烛吗?”
  金元宝轻微地哼了一声,说道:“这里不需要灯,因为我讨厌火,一切形式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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