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抬袖,将她脑袋扶住。
尽管还是垫着他手背磕在了床柱上,但云摇总算醒来,迷蒙地睁了睁眼:“嗯?念到哪一卷了?”
慕寒渊趁她不察,假作拂袖地垂回收,他眼皮跳得厉害:“不许再睡了。”
云摇弱着声:“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为何不能。”
“……”
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小仙子眨巴了下眼,忽靠着床柱,望着他笑起来:“哎,慕寒渊。”
“――”
慕寒渊心口剧烈地抽疼了下,他猛地抬眼。
那一瞬里,面前白衣若雪的小仙娥,几乎要与凡界那个红衣飒爽的女子身影完全重叠了。
然后他就听见她苍白着脸,却笑吟吟地问他:“你到底是想我活,还是想你的师尊活啊?”
“……”
慕寒渊欲抬的袍袖滞在了膝前,指骨克制着攥了起来。
小仙娥等了两息,又笑了下,她轻懒地侧过身:“所以啊,我早些死了,往生轮就能早些醒过来,为你找到她了……这样不好吗?”
慕寒渊死死攥着衣袍,声线沉哑:“我只怕你熬不到往生轮苏醒,就要死了。”
“应当,不会……”
小仙娥慢慢合上眼,嘴角勾着浅淡的笑:“我能感觉到……它就要醒了……若你能找回你师尊……那你要听她的话……别再为祸了……不然起始神君回来……你会……死的……”
“活下去吧……只要活着就……很好……很好了……”
“……”
慕寒渊僵着,一动不动地坐在榻旁。过窗的日光将他身影埋入阴翳,像座岿然孤寂了万年的青山。
榻上的小仙娥睡得昏沉。
气息微弱得已经很难听到了。
他在那片死寂里,努力地分辨着她的一呼一吸,她的脉搏,她的心跳。
生命。
活着。
原来只有在流逝的那一刻,那些他以为蝼蚁般轻贱的,才如此重若万钧。
才如此……叫神魔也恸楚。
许久。
那山徐徐倾覆。
在翳影里,一声压得极低的、难以分辨的闷声,从支起的窗柩缝隙下溜了出去。
――
那是魔临仙界的第一百日。
那天早上醒来后,云摇的精神突然极好。她昏睡了太久,脑子已经有点坏掉了似的,呆呆地坐在榻上许久,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忽然笑了,从榻上跃下,朝宫外跑去。
司天宫主宫又大,又幽静,又漂亮――每一件摆设,每一处开凿,都让云摇觉得甚合心意,就像为她量身定制似的。
慕寒渊此刻不在。
她在整个司天宫主宫中徜徉了许久,摘花拈草,捕蝶捉鸟,极尽肆意了大半日。
可惜寻宝没成功,传闻中藏在司天宫里两件能翻天覆地的上古神器,其中一件应当是往生轮,可另一件她怎么也没找到――只从后山的壁画上,隐约看出来了,另一件应该是个小塔似的物件。
壁画上还说,这两件上古神器不仅极为强悍,更甚者,还能分存圣者一魂一魄,以渡万世之劫。
没找到就没找到,云摇不贪心。
玩够了她便坐在司天宫禁地外的宫槛上,等慕寒渊回来。
――
自从魔尊降临仙界,连着与劫打了几架,尽管仍是屡战屡败,却一次强横过一次,任是再新晋的仙子仙君都看出来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魔就该是这仙界之内再无敌手了。
众仙人心焦得很。
好在这魔看起来没什么事业心,每日除了去青木神宫欺负那位倒霉神君炼药,就是跑去御灵仙山找劫圣打架。
至于占了司天宫禁地主宫这事――来一个被打回去一个,几次下来,也没人敢再去了。
众仙齐齐憋着劲儿,等三圣聚头,收拾丫的。
于是这司天宫在的起始仙山上,就愈发冷清下来。
云摇直等到日色渐黯,才等到了慕寒渊回来。
魔焰甫一出现。
夜色便像在这从来只有白日没有夜晚的仙界里降临下来。
日月交替,仙界从所未有,云摇瞧着很是喜欢,不由地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朝对方招手:“慕寒渊!”
“――”
慕寒渊眼神一沉。
他落身时便看到她了,本以为坐在那儿的只是他幻觉,却没想到……
“你为何会出来?”慕寒渊声线沉冷,一瞬竟招得九重天上的云层中隐有劫雷声动。
云摇却像没听见似的:“日月都看过了,你陪我去看星星吧。”
“……”
慕寒渊死死盯着她,眼尾魔纹沁起血色似的红。
换旁人早吓跑了。
云摇却背着手仰着脸,只笑不说话地盯着他。
慕寒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再多神药仙力也拖延不得的,便是宿命。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好,”慕寒渊侧身,握住她手腕,“你要下凡界吗?”
“凡界?”
云摇一怔,“那多可怕,又要挨劫雷,又要遭天罚……你不会下去过了吧?”
慕寒渊却未答,也不看她:“那你想去哪。”
“……魔尊大人这么温柔,我还有点不习惯。”
云摇轻蹭过鼻尖,笑起来,她遥遥一指起始仙山下,隔着重重笼罩的云山雾海里隐约可见轮廓的司天宫前殿。
“就去那儿吧,那里就有星星。”
“嗯。”
魔尊今日一反常态,予取予求,予问予答。
就连脾气都好得像个圣人似的。
转瞬后,他就带着她落到司天宫的前殿门柱下。
“哎,我在这里当值了几百年,还真有点舍不得,”云摇踏入殿内,目之所及一片清冷,“你看,你把司天宫的仙娥仙君们全吓跑了,现在连个值守的都没有了。”
云摇说着,走到了一排排的木架前。
一只银白色的铃铛躺在桌案上,那是值守司天宫前殿的仙人们专用的示警铃。
反正没人会来,云摇捏着它,在耳边轻晃了晃。
她笑起来:“原来它听起来是这样的,从前我就一直好奇它响起来会是什么声音,可惜一直没机会用。平常无事又不敢妄动……直到你来了。”
云摇转过身,谴责地慕寒渊:“我那只就是被你捏碎的,你也没赔给我。”
“……”
慕寒渊跟入殿中,便站在那儿。
他只是望着她,用一种云摇以为不会在魔身上看到的,幽沉而难过的眼神。
“我会赔给你。”
“……算了,”云摇眨了下眼,转回去,“本仙子才不会跟你一个魔头计较。”
放下铃铛,云摇席地而坐,靠着身后那些整理了几百年的架子,她仰头看向司天宫的拱顶――
三千星灯琳琅在目。
而慕寒渊的魔焰迤逦下,夜色如幕,衬得那些熠烁的星灯愈发像银河中的星星一般漂亮。
“你看,这就是三千小世界,是不是很美?”
云摇靠着木架,问道。
“……”
司天宫中如那数百年间一般寂静。
魔也没有声响。
云摇牵起唇角,声音轻了下去:“你说,仙人死后,会去三千小世界里吗?”
“还是化作云烟,山雾,雨雪……归于无边寂灭。”
“化作什么都好,我好想去看看啊。”
在有些模糊、昏暗了的视线里,云摇很努力地抬起手,朝着三千星灯举起。
她看见了藏在最深处的,最为黯淡漆黑的那一颗。
她记得它。
那里是天弃之地,名为乾元。
那是一整个小世界的生灵,与众生一般,那里降生的生灵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蒙天弃呢。
如果……那里也能亮起就好了。
带着神怜众生的最后一个心愿,云摇的眼帘跌了下去。
靠着架子的身影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息,倒向旁去。
玄色掠起残影。
长发如雪的魔背身跪地,将小仙娥接进了怀里。一滴浸作血色的泪,最终还是从他冷玉似的容颜前落下,砸在了小仙娥的手腕上。
她腕心的三瓣金轮亮起熠熠华光,向着三千星灯的无尽夜空中射去――
与之同时亮起的,是三千星灯中最漆黑死寂的天弃之地,那一瞬它忽然在万千星辰间大放光明,如日月之辉,顷刻便将夜色吞噬。
九重天上,四海八荒,无数座仙山神宫忽然齐齐奏响钟鸣鼎磬之音。
浩荡之声涤天荡地,淹没了魔的恸泣。
仙界之内,劫圣神音传颂八荒――
【恭迎圣・初,魂归仙庭。】
“……”
司天宫前殿,钟鼎之音最盛。
慕寒渊于彻骨恸楚中仰眸,望见了那三千星灯间,一道笼在金塔内的魂魄虚影。
只须再十息,那藏在乾元界中不知何处的起始神君的一魂一魄,便会就此归来。
而作为代价与祭品――
慕寒渊怀中,小仙娥的身影渐渐淡下,一点点化作无数星芒,汇向她眉心的金蝶。
那是起始的仙格,是将司天宫第三百七十二位小仙娥祭于天地的、罪魁祸首。
“起始……”
慕寒渊声哑如嘶。
而就在此时。
前殿门前,闻示警铃铛赶来的云巧一步踏入殿中,第一眼便望见了在那位无上魔尊怀中,彻底失去了生息的小仙子。
她踉跄着哭声摔下:“云摇!”
“――――”
如惊雷之声贯过长空。
长发如雪的魔尊僵在了起始魂归的万丈神光下。
[……你叫什么名字。]
[在我们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传颂尊号……我嘛,进司天宫的时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
[你若是想叫,就唤我三七二好了。]
[你不该…你不该杀那么多人……]
[慕寒渊!你停手!]
[想要我救你吗?真可怜。]
[可惜仙界没有人会救你――我也一样要你死。]
[……]
[哎,慕寒渊――]
[慕寒渊!]
[慕寒渊……]
那一声声从耳畔拂过。
魔的瞳眸颤栗欲碎,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怀中:
“师尊……?”
当啷。
最后一抹虚影散去。
三瓣金轮跌落在他身前的阶上。
第100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四)
那一日,仙界司天宫内,魔焰焚天而起,将万丈起始仙山化作焦土。
九重天上,六合八荒,神佛悲鸣。
魔焰焚灼正中的殿内,往生轮金光大作,几乎耀灭殿中三千星灯。
也是那一日。
仙界第一位临圣之魔,以自己堪比三圣的神魂为祭,强开往生轮,逆转乾元界千年时空。
最终他只留得一丝神魂,借往生轮,遁入时空黑洞之中。
而在往生轮合拢前的最后一刻――
那只魔焰缠身的金色蝴蝶同样敛下蝶翼,飞入了往生轮的三瓣轮心内。
往生轮穿过黑洞,最终坠入了乾元界内同样魔焰焚天的魔域腹地,天陨渊下。
魔焰燃起。
凝固在千年前的整座乾元世界重新苏醒。
藏于往生轮中的金蝶,在将大半仙格神魂之力封禁在往生轮内后,便向着这座小世界里,她那一缕曾代她留在此界渡劫的神识飞遁而去――
它跃出了天陨渊,穿过了两界山,进入了乾门山门,最后飞进了一座名为“天悬峰”的顶峰后山洞府。
寄于红衣女子的那缕神识正在闭关中饱受走火入魔之苦。
终焉火种难制,走火入魔在即,金蝶匆忙地撞入红衣女子眉心之中。
轰――
即便已有一缕仙格神识护体,终焉火种与金蝶仙格的两股巨力也如天地冲撞,水火交融。
原本的神识顷刻碎作了无数碎片,四散于识海中。
红衣女子脸色沸红,呛声咳出一口鲜血,她扶着剧痛欲裂的额头睁开眼。
眉心金蝶被终焉火种丝络根根缠覆,化作血蝶,显影眉心。
无数难以分辨的碎片翻涌在她识海中。
[这里是叫……乾元界?]
红衣女子茫然低头,望着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我好像是,司天宫中的一个小仙子……]
喃喃的自语声里。
女子忽抬眸,望向了徐徐打开的洞府门关――
一声熟悉而暌违的剑鸣清唳,随她醒来那一刻,响彻在乾元界的四海八荒中。
…………
…………
云摇在这场犹如长梦的仙尘回溯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眉心金蝶神纹熠起微芒,神性圣洁。
已经重新化回虬髯大汉模样的往生轮器灵,此刻就眼巴巴地杵在她识海中。
云摇默然许久,叹了声气:“原来我便是起始……这就是我忘记的一切吗。”
“主人?您终于记起我啦?”
虬髯大汉满面期待化作兴高采烈,随即又作委屈声腔:“我都在这里等了您好久好久了,差点以为您已经把我给忘了。”
云摇轻叹:“抱歉,出了一点意外。除却封禁在此地的神魂之力外,我也遗忘了太多前尘。”
往生轮器灵顿时紧张起来:“啊?那可有阻拦魔头灭世,难道没成功吗?”
“有惊无险。只是……”
[我是来杀一位神君的,可惜k藏得太好了。]
[那便只有杀尽乾元界的人魔两族,毁尽世间器物,叫它礼崩乐坏,万道沦丧!――叫整个乾元界灰飞烟灭、归入不复终焉!]
[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因为我要救你啊。]
[……只有那个结局,我绝不容许。]
“原来,他要杀的神君便是我。”
云摇苦笑了下,翻覆腕心:“起始终焉,动如参商,不得相见。双星同现,则必逢天地杀劫……果真如劫所说,宿命如此么。”
“主人又在说小轮听不懂的话了,”往生轮拿壮汉脸作委屈相,自己似乎毫不觉得违和,“但主人,当务之急还是得灭了外面的那个大魔头――而且您惨了!外面有两个!一个是现世之魔,一个未来之魔,主人一个人能打得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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