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真神的,三千年,精纯元阳。
她这是捡到了什么大的?
“那没有。”他愉快地笑道,“就是老人家常说的,有益身心健康?大概。”
云昭失望:“……哦。”
她感受到了。
云气一般,温热又清凉。
半晌相对无言。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着实古怪。两个人分明已经亲密到了极致,却又双双枯坐窗边,大眼瞪小眼。
一个比一个装得若无其事。
半晌,他微微挑起眉尾,像个老手一样问她:“怎么样,感觉好点了?”
云昭:“……”
她冲他挤出个假笑,转头望向傩影幢幢的翡翠明玉大殿窗。
*
殿外传来喧天鼓乐。
一壁之隔,领舞者摘掉了脸上的傩面具,脸色铁青,双目猩红。
遍身戾气宛如实质,刺得人心惊肉跳。
神官们不避不让,将他死死挡在台阶之下,半步不容进。
大神官眸色寒冽,沉声劝阻:“储君,神殿闯不得。”
晏南天眼角微颤,阴狠视线直逼大神官。
白底绣金的阔袖神服下,指尖早已掐入掌心,一滴一滴往地面落血。
旁人不敢窥探神寝分毫,晏南天却没这禁忌。
听闻她一声吃痛的惊呼,他便知道那绝非她自己一个人能弄出来的动静。
那一瞬间,当真是如遇雷击,如坠冰窟。
欲往里闯,却横遭阻截。
耳畔鼓乐喧天,但那细碎溢出的气音却像无孔不入的绞索,一声一声绞紧了他的心脏。
“她出事了。”晏南天扔掉手中的傩面具,寒声道:“让。”
神官不让。
晏南天眯眸威胁:“不要逼我动手。”
“殿下。”
身后传来一道不疾不徐的嗓音。
敬忠公公缓步走近,拂尘搭在臂弯,垂着一对厚重眼皮,神情似笑非笑。
“陛下交待老奴,今夜神祈傩舞万不可有任何差池。我大继储君,必须亲身领舞,祝祷我大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敬忠踱到晏南天面前,相当僭越地越过他身侧,踏上两级殿阶。
回身,以略微居高临下的姿态望向储君殿下,嗓音平淡道:“殿下若执意要闯宫寻人,那便一剑先杀了老奴。”
晏南天死死盯着敬忠的老脸,眸光微颤。
敬忠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向来最看不上儿女情长。能为了一个女人发疯的储君?不要也罢。
敬忠微笑道:“今儿是好日子,没有人会出事的――殿下请继续领傩舞吧。”
“轰隆!”
方才还星子朗朗的夜空,忽然便黑沉了下来。
一道惊雷横蹿过神殿上方,映得晏南天眉目森冷。
寝宫内忽然死寂,再无任何动静。
方才的一切破碎与错乱仿佛只是幻觉。
晏南天侧耳聆听,怔怔失神。
大太监观他面色半晌,忽地笑开。这一笑,身上便再无一丝强势之处。
只见这老公公颠颠儿跑下台阶,躬身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傩面具,很狗腿地抱在怀里用衣袖擦了擦,然后笑吟吟捧到晏南天面前。
“哎哟我的好殿下,您可稍微收着些劲儿,还要舞上好几个时辰哪!别再把面具舞掉喽!”
晏南天倏忽回神,唇角浮起个温润斯文的浅笑,接过面具,颔首道一声谢。
他缓缓转身,戴好面具,跃入舞者丛中。
再回身时,舞姿粗犷,鬼气森然。
道场石砖上,忽地印上一个透明水渍。
片刻,雨点一滴又一滴砸落下来。
由疏转密,直至连绵一片。
*
“外面下雨了?”
云昭没话找话。
东方敛指尖轻敲膝盖,神色疏懒,随口嗯道:“会很大。”
外头的神乐声也更大,仿佛要与天争锋。
重擂的鼓点一下一下轰在心口。
云昭渐渐感觉到了某种存放在身体中的、难以言说的变化。
她心头微紧,偷眼瞥向他,只见他恰好也垂眸望过来。
他正色澄清:“不关我事。”
云昭:“……”
云昭:“是是是,是你尸体在变硬。”
他眼角微抽:“……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云昭直觉风雨欲来。
她是没办法再跟这个家伙一起坐在窗榻了。
她蓦地起身,刚走出半步,脚下忽一软。胸腔难抑震颤,呼出一道失控气音。
她连忙反手扶向榻缘,手指却全然失力,扶了个空――他那神身动作起来,常人根本无法反应也无法招架。
只一霎,便像那殿外的疾风骤雨,密不漏风重重砸落。
眼见她便要腿软跌坐在地。
东方敛无声轻啧,看着动作散漫,瞬间却掠到她面前。
他的鬼身并未换上那件假寝衣,而是仍然穿着大红喜服。
繁复精美的大红袍角在他身后缓缓垂落。
他用左手很随意一握,由下而上握住她右边胳膊,轻飘飘往上一拎。
冰冷坚硬的手指触感愈加分明。
云昭视线都在颤,差点儿整个人倚到他身上。
他顺势后退半步,将她带回窗榻。
扶她坐稳,贴心地往她身后塞了只金丝绿绒大靠枕。
云昭闭了闭眼。
只一闭,便觉身躯那一端的狂风暴雨层叠袭来,几欲窒息。
她赶紧睁开双眼,瞪向他。
全然不知这一眼是如何波光潋滟。
她欲哭无泪:“你……”
他微微假笑,偏了偏脸,示意与他无关,他也没办法。
云昭恨恨把头拧到一边,十指不自觉地蜷了起来,掐住掌心。
身上的痛感已然极其轻微。
但却又有另一种难耐。
愈演愈烈。
她发现他那天说的真没错,那具神躯,果真就像野兽。非将她拆吃入腹。
“给。”
他把两只香炉塞进她手心。
他这鬼身动作起来,同样是神出鬼没,令人全无防备的余地。
她还没回过神,双手便已各握了一只橘子味的紫金暖手炉。
云昭:“???”
他抬起指尖敲了敲香炉,怂恿道:“掐它。疼就掐它。”
云昭只想掐他这个鬼。
不过他倒是替她找了个不错的台阶。
疼,总好过别的。
“轰隆!”
窗外惊雷阵阵。
云昭能觉出东方敛也有些尴尬,虽然他绷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
“外面雨很大。”他说。
云昭知道他在没话找话,点点头,“嗯。”
他单手扶着窗榻上的矮案,略略倾身凑近,挑眉看她:“傩舞一整夜都不会停。”
云昭承受得十分吃力,为了面子,又偏要强行忍耐着不露出异色,其实早已开始神智昏昏。
她用力点头:“哦。”
“都成了落汤鸡。”他恶劣地勾起唇角,“很冷的,一定会生病。”
云昭恍恍惚惚:“那也没办法啊,不然回去多喝热汤?”
他问:“不心疼?”
她反问:“心疼什么?”
他又凑近了些,俯身偏头,盯她眼底。
殿中烛火煌煌。
大红华服映衬下,他这张脸真是好看到一塌糊涂。
就是太正经。
他盯了一会儿,忽地一笑。
“在我面前,不要口是心非哦。”他认认真真道,“对我说谎,真的会死。”
云昭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
她呼吸异常困难。
她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上正在不断地溢出香甜稠密的味道。
凑这么近,真怕他闻见。
*
电闪雷鸣,可怕的暴雨一浪一浪扑打在身上。
傩舞者身上已经找不出半丝干爽的布料了,就连雨水最难打到的腿内侧也能拧出大把的水。
每一次踢踏落脚,都会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面具上的涂妆早已荡然无存,粉墨水彩顺着下颌角流下,染花了胸前衣襟,又被暴雨清洗得干干净净。
偶尔电光照亮一副副惨白的鬼面,以及一双双苍白起水皱的手。
群魔乱舞,如堕幽冥。
一开始舞者还被暴雨淋得有点蔫巴。
却见领舞者愈舞愈烈,整道身影焕发着令人心惊的神采,他疾疾从一边舞掠到另一边,每一记擂鼓,都将地面的积水整整齐齐震起三尺有余!
在他的带动下,傩舞一幕比一幕更加阴森劲道。
暴雨与激鼓之中,淌过嘴角的雨水咸涩。
忽一霎,桶般粗细的惊雷劈进了太上寝宫。
华光大炽,所有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只有领舞者强行睁大双眼。
极其短暂的一瞬电闪,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投上了明玉琉璃窗。
模糊不清,却能看出女子侧颜动人至极。
而在她上方,太上那阴神正如鬼魅一般,衣襟散敞,动作间竟有残影,正凶狠将她拆吃入腹。
只那么一霎,竟是冲撞了十下不止。
“啪!”
水花溅起足有一人高。
晏南天身形凝固,周身杀意蓦然爆发。
白汽蒸腾,湿透的衣裳竟是瞬间被怒火烧干。
他反手拔剑,一掠而上!
敬忠公公的沉吼声如影随行:“殿――下!”
大神官急急来挡。
却见他脸上的傩面具一寸一寸炸裂。
四分五裂的惨白面具下,晏南天眼珠通红,神色森然。
一身戾气竟能将人双目刺痛。
大神官袖袍微振,冷喝一声:“止步!”
晏南天一字一顿:“你想找死吗?”
“殿下。”大神官好言相劝,“您身上可是背负着江山社稷,不可乱来!”
晏南天惨笑出声:“我不要了行不行!”
他一度以为自己最能隐忍。
然而亲见那一幕,方知什么叫做忍无可忍。
他要把她夺回怀里来,必须把她夺回怀里来。
他撞开大神官,眉眼冷凝,踏上殿阶。
敬忠公公到了身后,却不拉他,也不阻他,只一步一步跟随他往上走。
“殿下,”敬忠道,“不知殿下是否记得秽人的事故。”
晏南天动了下僵直的眼珠。
“有秽人,意欲冒犯神o。”暴雨中,敬忠的声音冷冷冰冰,“秽人借焚香之机,陡然逼近神o身侧。”
晏南天继续往上。
“旁人阻拦不及,”敬忠公公停在原地,“却见神o在刹那之间,将秽人切成遍地碎肉――若非指尖染血,竟不敢信是k动了手。”
晏南天脚步微顿,还欲往上。
“神o之威,非凡胎能挡啊殿下!”敬忠厉声疾呼,“那秽人,正是老奴之师,当年修为独步天下,无人能及!身死之后却连姓名都不可有,万世、万万世,只作秽人!”
“轰隆!”
又一道雷龙划过天空。
晏南天的身姿在台阶上映下一道狭长的影。
敬忠转过身,一步一步踏下台阶,疲惫地往远处走去。
“不可渎神,不可渎神哪……”
*
“轰隆!”
太上寝宫被雷劈了。
云昭正神思混沌,忽然被吓了好大一跳。
却见那道落雷击中装在殿顶的引雷针,然后一路顺势直蹿而下,竟是奔着东南角那株巨红珊瑚而去。
“哎――”
雪亮的电光掠过一粒粒鸡血红玉、赤晶玛瑙和烈焰翡翠,整座寝宫华光璀璨,满目都是红芒,映出道道赤影。
东方敛手中掷玩的玉杯“咚”一声滚到矮案上,他神色愕然,心疼到不行。
再眨了个眼的功夫,那道落雷竟是沿着珊瑚丛钻入地底,消弥无踪。
巨红珊瑚完好无损,甚至更透亮了些。
他僵滞半晌,长长吐出一口鬼气。
“质地可以啊!”他神色感慨。
云昭:“……”
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么割裂的人――神魂都心疼珊瑚心疼到额角冒青筋了,身体却仍在大开大合,无休无止。
便在心神骤然一惊,一紧又一松的瞬间。
从未有过的失控感攫住了她。
脊如走电,身躯痉挛。
云昭不愿意在他面前认输。
她假装漫不经心把脸藏向一旁,皱紧双眉,一笔一笔细数殿壁上的雕花。
缓了许久,才转回头来,余光偷瞥着他,轻声吐气,若无其事道:“牡丹雕得真好。”
他盯着她,半晌,勾唇轻轻笑了声。
“嗯。”他点头。
云昭被他的掩耳盗铃之法成功蒙蔽。
她忘了他和她不一样。
他不但可以感知身体感受,还能够看着她、听着她。
她的真身分明早已情迷意乱,依恋缠人到了极致,她还在这里努力强撑,假装若无其事。
他冲着她笑开:“很可爱。”
云昭:“?”
他是怎么从一朵金灿灿招摇至极的牡丹上面看出“可爱”二字的?
*
云昭伏在矮案上。
她意外获得了一段不需要怎么忍耐的平静时光。颇有种四大皆空的味道。
她托着腮,向他抱怨:“你怎么还没好?”
他呵地假笑:“大约是吃饱了?”
云昭嘀嘀咕咕:“吃饱还不走?”
他扶着额侧,垂头低笑。
春宵美景一寸寸流逝,云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平静时,便懒懒抬起眉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
暗潮汹涌时,她干脆就把脸往手臂里面一埋,装睡蒙混。
不知不觉,窗外便透进了鸭蛋青。
夜明珠收敛了光彩,让渡出天然纯澈的天光颜色。
云昭仰头望窗,双眼微微刺痛。
偏头,只见东方敛支颐含笑,眉眼间颇有几分骄矜。
他问:“怎么样,下次还敢不敢乱上我的床?”
云昭:“……”
他唇角微勾,阴恻恻吓她:“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夜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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