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萸阁寝屋的支窗开向东侧,卯时末,微破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柩,斜斜的印在纱幔上,
寝被里的顾清宜翻了个身,有些恍惚睁眼。
昨日回来又是家宴,铁打的身子也疲乏了,没想到她这一沾床就是天色大亮。
“半春?”方醒的嗓音有些微哑。
屋外很快传来动静,半春推门进来正见顾清宜掀帘起身。
她只穿了一件芽色的小衣和绸裤,光滑盈白的胳膊和后背被晨光映照着,添了些似仙的暖色。
半春瞧见这春色也愣了愣,回神后从梨花架上拿了件交领中衫,上前为顾清宜更衣。
“几时了?”
“姑娘放心,还早呢。如今才卯时末,奴婢们许久不见姑娘睡这么深,就没有叫醒姑娘。”
自从心里记挂着安州之事,姑娘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安神汤药不是什么吃的药膳,总不能每日都喝,她们几个丫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离辰时还差一个时辰,先帮我挽发罢。”说话间,顾清宜换了身家常的浅云色的广袖纱裙。
辰时要去松柏院,李娥昨日便让文酒通知了她,今日公库那边会将积攒了一个多月的账簿送去松柏院,她跟裴汐需要跟着核对账簿。
如此一来,今日倒不知能不能去城南茶楼见龄安了。
“奴婢一早就去厨房拿膳食了,姑娘瞧瞧,今日膳食可丰盛?”
顾清宜闻言走到拿四角檀木圆桌边,见半春从食盒中拿出碗缕肉羹,并有几盘间笋蒸鹅、蜜渍豆腐和一碟翠玉豆糕。
这只是早膳呢,都赶上她往日的午膳了。
“姑娘猜的没错,昨夜郡王妃让姑娘去了趟公库,又当着众人说要姑娘跟着一起算账簿,今儿奴婢去厨房的时候,那些婆子对奴婢态度和善得很,笑脸相迎的,连早膳都多了两道。”
顾清宜拿起筷子,轻声道:“咱们过得好些,这是好事。但你之后去取膳,按照我往日的胃口和分量就好,多了也是铺张浪费。”
“是,奴婢明白的。”
顾清宜用了早膳收拾妥当后已过了半个时辰,她也没耽搁,带着学过珠算的半冬往松柏院走。
春江湖上菡萏亭亭净植,走在岸边好像都能闻到这清宜恬淡的香味。
“姑娘,前面那拐过来的好像是文酒。”半冬跟在顾清宜身侧,望向远处走来的丫鬟打扮的人。
“表姑娘!”
文酒瞧见顾清宜主仆的身影连忙出声叫住人,语气里有些焦急。
看着文酒小跑着跑近,顾清宜出声问:“怎么了,可是姨母那着急让我过去?”
“不......”文酒摇头,平悉了粗喘:“不是,是郡王妃让奴婢来通知姑娘,今儿不用过去了,因为方才前脚长公主带着许二公子去松柏院了。”
顾清宜神色一顿,这么着急?
不过昨日才回上京,今儿一早便来退婚了。
“春和长公主,是来退婚的?”顾清宜问。
文酒点头:“......正是,郡王妃让奴婢来跟表姑娘说一声,若是不想去,便不必去,让奴婢将姑娘拿着的信物取了过去就成。”
毕竟退婚一事,去了也是尴尬,对姑娘家的面色损害也最大。
顾清宜却神色很平静,摆摆手道:“半冬,你折回去,将咱们从安州拿来的那乌木雕百合花枝的匣子拿来。”
半冬明白顾清宜所说的是哪件,当即应声,没有犹豫就快步走去溪萸阁。
“表姑娘,这是......”
“我让半冬去取信物呢,文酒姐姐稍等片刻。”
文酒带点点头,还未等说话,就见顾清宜身后远处走来几人,为首的是一身绯红色文鳐官服的裴霁回。
她立刻紧绷起来,站得正了些:“大公子、两位大人安。”
顾清宜闻声回头,就见春江湖的石板路上,走来三人。
为首的冠面如玉的裴霁回,另外两位穿着官服的大人她也见过,一人是书折监史尤松,一人是兰太医。
裴霁回走到二人身侧,他沉沉的目光放在了顾清宜的身上,见她面色红润了许多,眼底也微不可查的有些笑意:“今日不是算账簿么,怎么在此处。”
一句话问住两个人。
文酒看了眼两位外臣,只道:“回大公子,今日将军府的人来访,便推到了明日了。”
裴霁回闻言了然,这裴颜春当真无所顾忌,这般急切的来退婚倒是让她自己有些难看了。
一边的尤松扫了眼立在丫鬟身前的顾清宜,这便是顾阑之女?先前他倒是在渚白居碰过一面,只是不知她身份,瞧着人倒是亭亭文弱,进退有礼的模样。
裴霁回看向文酒:“正好今日得空,我下朝偶遇兰太医,便请她来府上请脉,你领着兰太医过去,前几日老夫人腿脚受了些伤,着重先去长华堂看看老夫人。”
顾清宜指间一颤,想起昨夜丫鬟说的,裴霁回这就察觉到老夫人的异常了?还是只是巧合?
“是,奴婢遵命,兰太医,您请跟奴婢来。”
尤松干站着,微微生出些不耐,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拱拱手恭敬道:“都护大人,这一月微臣监守都护司所遇事宜有些繁杂,不知......”
裴霁回看了眼顾清宜,没再说什么,只对尤松道:“尤大人,请。”
他带着人一路前往渚白居去了。
顾清宜收回打量二人的视线,这尤松是书折正史,其余还有两位副史,一正二副互相牵制。
那份伪造密令上的章,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呢?
半冬这时小跑了过来:“姑娘,方才奴婢见姑娘和大公子站一处,便先做主,将信物拿去松柏院了。”
“嗯,做的很好。”顾清宜轻轻点点头,“瞧着今日也无事,咱们先去城南转转,去见龄安罢。”
“是.....姑娘,难道不想问问...那松柏院如今的情形”
“这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我又何必问?”
半冬咽回嘴边的话,“是。”
府上没有重大事宜,一般甚少开正门,都是从角门进出,顾清宜也没想着让人配辆马车,城南离这近,走路也不太累人。
“清宜表妹!清宜——”身后响起熟悉的少年呼声。
顾清宜脚步停住,回头见许知谨从假山处的近道跑了过来,他呼声急,发丝也有些凌乱。
“知谨表哥?”顾清宜淡淡出声。
又听见了熟悉的称呼,许知谨喉口的苦涩好像散了些。
他道:“我今日跟着母亲过来还说能见一见你,没想到你只让丫鬟送了信物过去。”
顾清宜:“正好有些急事需要出门,便没有过去,不知知谨表哥叫住我是......”
他涩然一笑:“只是想与你解释今日一早便来退婚之事。秋闱在即,我母亲与兄长商议,让我去相国寺备考,待秋闱之后再归京,我怕这婚事托着你拖久了,便今日来了。”
“原来如此。”顾清宜回神,微微点头,轻笑道:“这也是好事,秋闱之前是该没有分心,好好备考。”
许知谨听她这话,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什么话一般。
“知谨表哥向来用功,也许这是我秋闱之前最后一次见你,今日清宜就祝知谨表哥秋闱一切顺利,既是桂林一枝,又为昆山片玉,将来定能一展才能。”
许知谨看着她浅笑盈盈的模样,心中好像也细微的释然了。
“嗯......多谢表妹,那就此别过。”
他拱手,作了一揖。
顾清宜抿唇,眼底也有些杂色,屈膝回礼。
怪道光影不再至,分别在须臾。
第59章 信任
城南多是世家贵人的居所, 郡王府也在此。
半秋昨日见了顾龄安,就在吉昌街尽头的茶楼定了间雅室,此处靠近城西, 城南的夫人姑娘不会走这么远, 也十分清净。
“好在奴婢还没去跟龄安说,原以为今日算账没有时间出去见他了。”
顾清宜伸手接过半冬递来的帷帽, 戴上系好:“他如今的身份是在青松巷做工, 多次告了病假, 恐怕那老板也有微词, 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这个姑娘放心。”半冬道:“昨日忙,没来得及跟姑娘说, 昨日半秋去青云布匹店的时候, 遇到黄嬷嬷了。”
顾清宜微顿:“她看见龄安了?”
“这布匹店本来就是黄嬷嬷的亲家开的, 先前姑娘放了黄嬷嬷的卖身契, 黄嬷嬷心中记着姑娘的恩。”
顾清宜明白半冬话里的意思, 放心下来。
“姑娘, 就是前面了。”
茶馆面朝溪河, 周遭是寻常的香料铺子, 但人烟有些少, 瞧着冷清。
这茶馆也不例外, 掌柜的是个身形丰腴的二十余岁的女子, 瞧见顾清宜带着人过来时, 好奇的盯着开了两眼:“姑娘, 是要雅间还是?”
半冬上前:“雅间,杏林春。”
“嗳, 原来是早就订好的雅阁,两位姑娘, 请随我来。”
顾清宜环视了一圈,这大厅中桌椅整齐干净,就是人流比不上城中主街,杏林春这这一雅间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屋中的盆景种了一株杏花树,但如今是夏季,不见开花。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不等顾清宜走到便开了门。
将近一月多不见,龄安一见带着帷帽的顾清宜走了过来,原本沉寂的眼底迸发出笑意,脚步微动。
顾清宜侧身看了眼掌柜:“留步,多谢。”
掌柜的看了眼门口站着的少年,笑呵呵的退下了。
“幼安姐姐。”
“进去说。”
“嗯。”雅间熏了花香,淡淡的很清雅,并不浓烈。
顾清宜进了里屋,摘了帷帽,不等递给半冬,立在她身侧的顾龄安连忙伸手接过。
顾清宜看向他,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长高拔个的时候,才一月多不见,顾清宜却觉得他好像又蹿了些个头,瞧着又高了,也瘦了,少年的五官逐渐清晰明了。
退去稚气的五官却让顾清宜微微一愣,之前没好好打量他,如今面对面坐着却让她有些晃神。明明不像谁,却总让她感觉到一丝熟悉,一时竟不能在脑海里搜刮出来。
“幼安姐姐?”顾龄安在她眼前摆摆手,“一路走着过来,姐姐先饮杯茶水吧。”
他脚步有些轻快,上前将小炉里微沸的热水拿起来,冲泡起茶水。
“山雪白芽?”顾清宜闻到熟悉的气味,眉头微颦。
山雪白芽算得上顶顶名贵的茶叶,只是简单的招待客人,就用了这么名贵的茶叶?
这间茶馆名唤南西楼,方才一路来时没见多少人,本就可能赔本的生意,还用上好的茶,可与一般无往不利的商人不一样。
“半月前我就查清了龄安姐姐吩咐的事,但我看到你送来的信,知晓你们不日便要回来,便留在了上京城中。”
顾清宜指间微颤,想起她对龄安的试探,她心里有二分的逃避,但有些事总得面对:“那淀花笺,你查的怎么样了?”
顾龄安的眼神看得有些专注,没有错过她细微的忐忑,他说:
“先前我劝说姐姐小心郡王府的两位公子,如今看来倒是我多疑了。我查到这淀花笺不是在国子监少的,更不是那裴霖章,而是一名唤朱科的皇商,他还是东宫张侧妃的亲舅舅。”
顾清宜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了几分,他说的与幸栖说的一样。
“不过,还有一事。”
“什么事?”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亲近信任的模样。
“姐姐猜,我为什么要约幼安姐姐在这南西楼茶馆?”
“这茶馆最是靠近青松巷和城南郡王府,人少也适合密谈,只不过......”顾清宜颦眉:
“这茶馆倒是有些古怪,装潢清雅,整洁干净,便是这茶叶都是上佳难买的,但对于城西的平民来说太贵,对于城南的富人来说距离太远,客人甚少,盈利甚微的情况下,居然还用得起金贵上佳的瓷器和茶叶。”
顾龄安勾唇:“姐姐来时可注意那掌柜的了,这掌柜,是朱科养在外头的外室。”
“......什么?”
“这茶馆耗资甚巨,亏损着经营,这每一笔钱,都是朱科补上的。”
“你怎知......”顾清宜有些讶异,连幸栖都没查到的外室,可见朱科和这外室往来隐秘。
“姐姐别忘了,我的老师是安州军最好的斥候。”龄安话中带着隐隐的傲气,让顾清宜觉得慌忽间回到了安州的时候,龄安跟在爹爹身边也这般少年风光。
“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顾清宜从袖口拿出一个素色封册,她递给龄安。
“这是上次你提的,当时跟着父亲一起去百里线关剿匪的名册,这是都护司里登记在册的,基本齐全,你自小也跟着在安州军营长大,这些军卫你最熟悉,我觉得这件事交由你最合适。”
对面的顾龄安打开了名册,就听顾清宜继续道:“父亲用兵如神,但这些匪人来时迅疾,更是没过多少时辰便胜了,我估计真如上次所说的,这些匪人极为熟悉的父亲的阵法。”
顾清宜抬眼看他,不知什么时候,顾龄安的神色冷了下来。
顾清宜只当他想起百里线关的惨案才面色不佳。
“......姐姐这名册,是裴霁回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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