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没进行到这一步就闹开了,这回蒙炎浑身都紧绷起来,眸光刺冷。
荔水遥上前,依礼下拜,“儿媳荔氏,拜见阿翁,拜见阿家。”
又从兰苕端着的茶盘里捧出一碗清茶,“阿翁请喝茶。”
蒙武赶忙接在手里,一口气喝干净,“好孩子。”
荔水遥两手举过头顶,柔顺敬上,“阿家请喝茶。”
一霎,荔水遥的红罗大袖往下滑了一指长,刘氏接茶碗时便瞧见了她右手腕上那一圈青紫,她的肤色又白又嫩,越发衬的那青紫吓人,刘氏心里惊疑,喝茶时剜了自己大儿子一眼。
“好孩子,快起来了。”刘氏拉着荔水遥的手,摸了又摸,“你这手长的又细又白,我这副镯子怕是不配你。”
说着话,拿出了一副陈旧发黑的银镯子,上面的花纹都磨没了。
荔水遥收回手,交叠着放在腹前,乖顺的垂着头没做声。
“我蒙家三代耕农,泥腿子出身,自然没有好东西给你,这副镯子虽不值钱却是从太阿婆手里传下来的,你拿着,收好。”蒙炎冷着脸开口。
“是。”荔水遥眼眶一红,娇弱应下,张开两手从刘氏手里恭敬接下。
刘氏瞅瞅自家大儿的冷脸,再打量打量新儿媳快哭了的小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这会儿有外人在不好发作。
“早食我盯着灶上人做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吃饭,吃完饭个人干个人的去。”
有刘氏发话,蒙武率先起身往东次间去了,刘氏随后,接着便是蒙炎,荔水遥察言观色,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接着就是蒙炙蒙玉珠兄妹,缀在荔水遥身后,蒙炙大眼睛闪亮,盯着荔水遥云鬓上微微晃动的金步摇,脑袋跟着晃悠,走路没个正行;蒙玉珠紧跟着荔水遥,鼻子嗅来嗅去,荔水遥脚步一顿,她鼻尖就撞了上去。
荔水遥踉跄,蒙炎一把就拽住了她的右手腕。
荔水遥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里顿生薄雾。
蒙炎蓦的松手,背手在后,坐到了蒙武右手边。
刘氏早已经在饭桌前坐好了,把新婚夫妻俩的神态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顿时就有谱了,怕是自己大儿年过二十八才开荤,洞房夜没把持住,把人家娇贵的小娘子给伤着了。
王芰荷蒙蕙兰一家子在饭桌下首各寻椅子坐定时,下人们就把早食都端了上来。
满桌子却只有一种主食,一筐子热气腾腾的蒸饼,配了两样酱菜,每人一碗白米粥。
刘氏拿了一个撒了白芝麻的蒸饼给荔水遥,“大儿媳,这撒了白芝麻的是糖饼,又香又甜,你吃一个。”
荔水遥站起来两手接着,“多谢阿家。”
“哎呦,这孩子,恁的多礼,咱们家没那么大规矩,快坐下吃吧,别拘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婆媳俩说话的功夫,蒙炎已经啃了两个肉蒸饼,荔水遥看他一眼,又看旁人,都是用手拿着直接啃,她也捏着糖饼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果然又香又甜,如此咀嚼了十来下,体味着食物入喉的过程,只觉满心欢喜。
蒙玉珠本正大口啃饼吃,偷瞧荔水遥时,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呆住了。
“大嫂,你吃东西也这么好看呀。”
蒙蕙兰一抹嘴,饼渣滓簌簌往下掉,伸手又拿了一个开吃,饭桌下头,王芰荷踢了她一脚。
蒙蕙兰“哎呦”一声,“你踢我干嘛?”
荔水遥顿时红了脸,捏着糖饼无措起来。
“大儿媳,我听人说,像你们这样的世家贵女,吃相都是从小培养的,有这事没有?”
“有的,棠氏有内学堂,我四岁起便在那里上学。”
蒙炎听不得“棠氏”二字,喝光白米粥就起身离席。
刘氏连忙道:“你别忙走,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荔水遥仰头看着他重新坐下,又拿了个肉饼来吃。
她数着呢,一会儿功夫他吃了八个肉饼,也不怕撑死?
第004章 玉堂富贵
一时,饭桌上只有啃饼喝粥的声音,蒙武呼噜呼噜喝光自己碗里的,放下碗筷就离席出去了。
蒙炙一看自己阿耶背着手走远了,立即笑嘻嘻道:“大嫂,我说个笑话你听,老鼠和水獭结交,老鼠先请水獭,水獭答席,传信老鼠让它先过河觅食,忽一猫见之欲捕,老鼠慌曰:‘请我的倒不见,吃我的倒来了。’①”
说完,自己先哈哈笑了。
荔水遥愣了愣,看着小郎君滑稽夸张的样子,抿嘴一笑。
蒙炎用眼角余光瞥她,见她嫣然娇态,而非嫌恶,就拿筷子敲了蒙炙脑袋,“吃完了就去写大字,再让国子学的博士找到家里来,你看我揍不揍你。”
蒙炙嘻嘻一笑,拿着啃了一半的肉饼就跑了。
刘氏敲碗,瞅着两眼发直的王芰荷道:“你们一家子吃完没有,吃完下桌,收拢收拢东西赶紧回家去,别误了春耕。玉珠你吃完了也别贪玩,回房绣花去。大郎,你随我来。儿媳妇,我这里无事,你回你自己的院子归置嫁妆去吧。”
荔水遥一听嫁妆,心里就想起了一些事,起身送刘氏母子离开,自己扶着九畹的手臂离席而去。
蒙家人都走了,王芰荷就撂了筷子,瞅着还在吃的蒙蕙兰,只觉辣眼睛,避着侍女,低声骂,“你是母猪投生的啊,就不会说句人话,吃吃吃吃死你。”
蒙蕙兰赶忙放下肉饼,仰起黑胖的脸讨好的笑。
·
春晖堂和正院在一条横轴线上,有一条风雨廊相连,中间四岔口处是一座四面透风的大敞厅,彼时春光铺地,彩绘雕梁与漆柱都泛着明亮的光泽。
漫步穿过此处,荔水遥步态轻盈,衣袂翩飞,裙摆在空中回荡,她快乐的像蹁跹花丛的蝶。
随行在后的九畹紫翘相视一眼,都泛起疑惑来。
回到正院厅堂上,荔水遥望着上面挂着的“玉堂富贵”大幅绢画,前世时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俗气”,蒙炎知道后亲自摘下,巴巴的贴到她跟前来询问,想挂什么画,她清清冷冷的回他,俗人地挂什么都俗,不如不挂,从此这面墙上就什么都没有。
现在想来,却让她羞窘。世族名门难道就是清贵地吗?可荔氏却为了维护祖宅表面的光鲜,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嫡女高价嫁给了一个豪商。
旧朝湮灭,新朝新贵粉墨登场,乍富贵露穷相,小人得志的人家多的是,镇国公府是新贵中的新贵,蒙家却经受住了这泼天富贵的考验,朴实良善的家风始终如一。
前世的她,自诩名门,博学多识,被傲慢骄横迷了心,做鬼那些年她反复回想,羞愧难当,她有什么资格恶评镇国公府为俗人地。
坊间传言,镇国公每战必一马当先冲入敌军,勇猛无敌,如顺风燃烧的烈火,将敌军战阵撕开一条口子,敌军给他取了个诨名,烈火阎罗。
镇国公为什么那么勇猛呢,只因他上战场之前要生吃人胆积蓄胆量,下战场之后,饮酒狂欢,夜御十女,方能收拢周身烈火,恢复如常。
前世她有所耳闻,虽没全信,却在心中也把他想象成了一个凶狠嗜淫的人物,对他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大周立国,皇帝陛下分封诸将,蒙炎被定为第一功臣,无人敢争锋,由此想来,结束乱世他亦当有一份重量十分大的功德。
不知不觉,荔水遥就盯着“玉堂富贵”这副牡丹图站了许久,兰苕九畹等四个侍女一时都不敢惊扰。
这时,小豌豆从外面进来,捧了一盘子红艳艳的樱桃进来,“大娘子,老主人让人送了一盘子樱桃来给您吃。”
荔水遥转身,在榻上坐下,道:“拿过来,我尝尝。”
服媚便抢着过去,从小豌豆手里夺来,两手捧着放到了荔水遥手边的小几上。
荔水遥对服媚笑了笑,分了她一把,“你也尝尝。”
服媚悬了一夜的心顿时放下了,谄笑道:“多谢娘子赏赐,奴婢也沾光。”
“兰苕,你来我旁边坐着吃,昨夜你忠心护着我才挨了一脚,我心里都明白。九畹紫翘,你们两个为我,也有操不完的心,搬两个绣墩过来,咱们一块吃樱桃。”
兰苕一笑,挨着榻边坐了,九畹抓了一把樱桃给小豌豆。
“酸的。”荔水遥先捡了一颗红了半边的,酸的直眯眼,又选了一颗红透了的,眉眼顿时舒展,“酸的刺激味蕾,口舌生津,甜的好吃,外头买的吗?”
小豌豆吃的快,吐了一把核在手心里攥着,笑道:“是老主人自己种的,沿着莲湖栽了四棵桂花、五棵枣树、六棵柿子树、七棵樱桃树、八棵桑树、九棵桃树,还有梅子、杏子、李子、葡萄,杂七杂八都是能吃的。”
荔水遥想到那个做了富贵翁也闲不住,喜欢种地栽果的阿翁,禁不住便笑了。
·
春晖堂,老两口卧房。
刘氏一把拧住蒙炎的耳朵,气道:“你跟我说说,儿媳妇右手腕上那一圈青紫怎么回事?”
蒙炎跪在地上偏就不吭声。
“打小就是嘴硬皮硬骨头硬,行,你不说我也猜到了,给你留脸不说了。但是,不许有第二回,你二十八,人家小娘子才十六,娇娇嫩嫩,你老牛啃嫩草,给老娘悠着点,听见没有?”
“知道了。”
“行了,起来吧。”刘氏坐到床榻上,忖度着,问道:“给出去的聘礼不带回来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只是没想到,礼乐大家的行事和乡下人也没什么两样,但我瞧着这个儿媳妇是个好的,吃饭的时候你大姐大姐夫那样人家也没露出一点嫌弃,只一点,人家长成那个天仙样儿配你,是咱蒙家祖坟冒青烟了,要是不打仗轮不着你,见都见不着,只不过这天仙,那腰细的一掐就断似的,别是中看不中用才好,你这个年纪,搁在别人家孙子都有了,人秦王,大儿子都十来岁了,你再看看你,我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大孙子?你给我个准话。”
蒙炎想着那腰,耳朵透红,“尽快。”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刘氏顿时笑了,想了想道:“明天回门,回门礼怎么准备,还是往厚了去?”
刘氏终究是心疼,“那些个宝贝都被留下了吧,也尽够了。”
“阿娘不必操心此事,儿自己心里有成算。”
刘氏自是知道,这个大儿是个财主,库房钥匙自己攥着,她这个做亲娘的,若是硬问他要来,也是合理合法,父母在无私财,只她不能那么做,她还有一双儿女没娶没嫁,库房钥匙放在自己手里,将来说不清楚,她也怕自己将来糊涂,存了劫富儿济贫儿的心。
可是瞅着大儿往岳家送聘礼的那个架势,恨不能把库房里的宝贝都搬空,再一细观大儿对天仙儿媳那没出息的样儿,长此以往,别不是都便宜了外人吧。
“你果真有成算?”刘氏不放心着重问了一句。
“阿娘放心就是,里外亲疏分的清。”蒙炎知道刘氏忧心什么,前世的确往荔家送了不少,可今生他绝不会再犯傻。
“行了,那你去吧。”
蒙炎站起来就走。
刘氏嘀咕,“跑恁快,你屋里头有甜果子吃不成。”
那边厢,吃完樱桃的主仆开始归置嫁妆。
嫁妆单子有三份,荔水遥自己留一份,娘家一份,婆家一份。
这会儿,九畹拿着嫁妆单子,正和兰苕一起对嫁妆。
“羊脂玉弥勒卧佛一尊。”
兰苕抱来脸盆那么大一个匣子,打开一看双眸蓦的睁大,“娘子,这弥勒卧佛……”
荔水遥半卧在榻上,伸着手正让服媚给她涂抹兰香脂膏,“卧佛怎么了?”
“娘子您瞧。”兰苕从脸盆那么大的匣子里捧出一个指头长的羊脂玉卧佛挂件,脸色惊疑不定。
服媚只瞥了一眼,就极为认真的按揉荔水遥葱白似的指头。
荔水遥瞅着服媚的头顶,顿了顿,道:“不必声张,接着对。”
九畹觉出不对来,直接看着兰苕道:“一壶珍珠,水壶的壶。”
兰苕顿时呼吸一窒,赶忙去找,片刻功夫,她一个小娘子就把红漆木斛器抱了过来。
紫翘张大嘴,“兰苕,你何时有了如此神力?”
兰苕脸色难看,放下斛器打开盖子,探身从里面拎出了一把陶壶,再把壶盖打开,果然从里面发现了一壶珍珠。
“娘子,这就是一壶珍珠。”
娶亲当日,嫁妆入门,是有傧相诵读嫁妆单子的习俗的。
荔水遥咯咯笑了,花枝乱颤的。
蒙炎踏门而入,便瞧见她笑,玉容花颜,殊为明艳。
“笑什么?”他踢开碍事的量器,兀自挤到榻上坐定。
服媚慌忙退避。
“你坐着我的裙摆了。”荔水遥笑没收尽,拿脚踢他腿。
蒙炎望着她笑靥娇态,一时呆住。
“九畹,接着来,我倒要看看我的嫁妆究竟是些什么有趣的玩意。”
九畹清清嗓子,虚着声儿念,“珊瑚树一尊。”
兰苕闭了闭眼,涨红着脸又去搬来一个大板箱,原本,以聘礼中那尊珊瑚树的高度和重量,凭她一个人,不必说搬动,推都推不动分毫,可此时,只她一人就把那大板箱推了过来。
打开一瞧,果不其然,比人还高的珊瑚树被换成了一个只能摆在桌案上的小摆件。
荔水遥收了笑,看着那还没有笔洗大的一尊珊瑚树,眼圈便红了,“大将军心知肚明,是吧?”
蒙炎望着她冷笑起来。
“明日回门,回门礼有了,这些箱子就极为不错,娘子以为如何?”
荔水遥垂眸,泪珠滴落,楚楚堪怜。
“我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蒙炎攥紧拳头,霍然起身走了。
他一走,荔水遥拿起团扇就遮了脸,唇角缓缓扬起,又叹息,前世此时,他可是已经把他的库房钥匙交出来了呢,还跟她说,库房里的所有金银财物,任她取用。
此时,兰苕九畹相视一眼,都已经反应了过来,傧相是鲁王,一壶和一斛还能分不清,定然是问过姑爷以后才没有声张,按下了此事,保全了娘子的脸面。
何况,早在娶亲前夕,嫁妆单子就已经送到镇国公府了,姑爷一定早就知道,却认下了。而她们娘子手里这份嫁妆单子,却是临上辇车之前才被家中主母塞到衣箱底下的。
第005章 回门
翌日,天朗气清,春风和暖,一辆国公规格的车架仪仗行至一府门前停驻,此府府门红漆鲜亮,门环是青铜质地,铜绿斑斑的囚牛衔环,有汉白玉石的外影壁,影壁上雕刻的是大礼乐图景,门匾是一块同样铜绿斑斑的青铜,錾刻着“北海荔氏”四个篆体字。
彼时,荔氏只开启了侧门,荔水遥的两位兄长,荔云鹰荔云鹤迎了上来。
“妹婿怎么不下车?”荔云鹰袖手站在一旁,直接问了出来。
车内,蒙炎望着荔水遥,淡淡道:“我身为骠骑大将军,世袭的镇国公,不配你荔氏开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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