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学,良学……”纪云蘅压着声音,轻轻地呼唤着,努力压制着嗓音中的颤抖。
山崖底下太静了,稍微有一点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即便纪云蘅已经很小声,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显得十分突兀。在这样的情况下,纪云蘅没有任何办法,她甚至不敢想象没找到许君赫的后果,也害怕他已经失去意识无法再给出回应。
无数假象在脑中盘旋着,那些不好的念头越来越多,像是水泡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纪云蘅本能地扬高声音,“良学!你在哪?”
她失控地往前奔跑着,喊着许君赫的名字,希望他能给出回应,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知踩到了什么坑里,纪云蘅又往前摔了一跤,身上顿时传来疼痛,手上也按在粗粝的石子上,痛得她一抖。
就在纪云蘅要被绝望淹没时,不远处传来了许君赫微弱的声音,“纪云蘅,我在这儿。”
纪云蘅立即从风中捕捉到了这句话,飞快地爬起来,循着声源处找过去。正好月光重现,照在大地上,让纪云蘅恢复了视线的清明,就看见前方不远处,许君赫靠坐在一棵树旁,正看着她。
纪云蘅在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双眸猛地一热,泪珠断了线地往下掉,朝他跑去,“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走到近处,才发现许君赫的脸色很不好,肩膀上中的箭已经被他拔掉,流出的血将半身的衣衫都浸湿了。他微微弯着背,以一个不大自然的姿势坐着,一只手捂在腹部,被衣袖挡了大半,隐约能看见他手背上全是血。
许君赫的神色却是分外柔和的。
他方才看见纪云蘅站在不远处,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照出她努力忍着眼泪的赤红双眼和脸上的彷徨绝望。而在她视线转过来的刹那,许君赫觉得自己像是目睹了灰败枯萎到生机焕发的过程。
许君赫认为,纪云蘅可能还没察觉到,她对他的在乎。
纪云蘅蹲在他的身边,眼睛快速地扫过他的伤口,难以掩饰自身的慌乱,想触碰他却又怕弄疼了他,双手无措地在举在半空中,“良学,你的伤势怎么样?还能不能动?”
许君赫见她身体和手都有着明显的颤抖,显然是被吓得厉害,便下意识温和了语气,“别怕,我暂时无妨,还死不了,怎么是你来了?”
“程渝受了重伤,只能我来。”纪云蘅抖着声音回答。
许君赫又问:“东西还在吗?”
纪云蘅重重地点头。
“纪云蘅,你别怕,听我说。”许君赫的声音无比平稳,融了许多软心肠进去,又变得非常柔和,对纪云蘅道:“我虽然受了伤,但计划到现在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这是好事。此地不宜久留,等我皇叔发现被骗后,一定会派人下来搜寻,所以现在你要与我一起翻到山的另一面,那里有一个村落,我们可以暂时在其中藏匿。”
不知是不是许君赫的情绪太稳定,像是给纪云蘅撑起了牢固的支柱,她在听完了这些话之后也慢慢找回失控的情绪,方才紧张害怕到发麻的双手也逐渐恢复知觉。她倾身上前,扶着许君赫没受伤的那边臂膀,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他像是真的受了很重的伤,平日里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即便是连着三天不睡觉仍有精神遍地跑的许君赫,这会儿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起身动作也颇为费力,不仅要纪云蘅搀扶,且在起来之后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不少。
纪云蘅看不清他到底伤得如何,那一身深色的衣裳也瞧不出他流了多少血,只迫切地希望能赶紧带着他找到山那边的住户。
许君赫用手指蹭了蹭纪云蘅殷红的眼角,带着心软的眷恋,轻声道:“佑佑总是这么厉害。”
他想把纪云蘅好好地保护起来,却又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总让她陷入这些危险之中。幸而纪云蘅平日里看起来不大中用,关键的时候却总能用这纤细的身条扛起重任。就像现在她扶着许君赫往前走,再如何吃力也不曾停下一样。
许君赫受伤太重,分不出精力再说话,尽可能地节省自己的力气。可即便如此,他的体力仍然在飞快地流失,原本还能坚持走着,到了后来身体渐渐撑不住,收敛的力道也无法维持,大半身子都压在纪云蘅的肩头。
他渐渐跟不上纪云蘅的步伐后,成了一个拖累。
纪云蘅能察觉到他越来越站不住,脚步也不断地变慢,呼吸声越来越重。她没忍住向许君赫投去满含担忧的目光,被他察觉,随后回以一个浅浅的笑,低声道:“有点累了,我们休息一下。”
纪云蘅从前总是跟不上许君赫的步伐,就算他只是正常的行走,她跟着时偶尔也要小跑两步才能追着并肩,而现在却看着他不过是走了一段路就虚弱至此,心里便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将许君赫小心翼翼地扶在旁边坐下来,让他靠着树根。
许君赫异常沉默,就算是想跟纪云蘅说些什么,也没有力气开口,光是忍受身上伤处的疼痛,就足以耗尽他的所有精力。
纪云蘅始终紧张地盯着他。
坐了一会儿,许君赫像是恢复了些力气,忽然开口说:“剩下的路我可能走不动了。”
只这一句话,就让纪云蘅掉了眼泪,无助地牵起他的手,“良学,你为何这样说?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或许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找到人。”
“我没力气了。”许君赫到了此刻,也无法掩饰自己因重伤而快速衰败的精力,连说话都相当困难,说一句就停上一会儿,又道:“接下来的路恐怕要你自己走了,只要你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就一定会……会看见住户,若是你脚程快,我应该能捡回一条命……”
纪云蘅瞪大眼睛,露出惊慌无措的表情。
许君赫见了之后,又后悔了,扯着嘴角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道:“骗你的,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就是走累了而已。你去找人救我,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纪云蘅闻言,两三下抹干净泪水,对许君赫道:“那你一定要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许君赫盯着她瞧,目光极为专注,描摹她的眉眼,像是要把她的脸深深刻印在脑中一样。他点点头,道:“去吧。”
她还想说什么,但又觉得再多的话在此刻都是浪费时间,于是转身大步跑起来。
皎洁的月挂在夜空当中,没有树林的山地看起来极为开阔。
银光照了泠州的万家灯火,照了尸横满院的杜家山庄,也照在山野之中不断奔跑的少女和静静坐着的少年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万籁俱寂。许君赫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很多年后纪云蘅回想起那个夜晚,仍觉得那是她所走过的最恐惧的一段山路。
她扶不起,也背不动重伤的许君赫,于是在奔跑的路上曾懊悔过为什么来的是她不是旁人,若是程渝,薛久,甚至邵生,或许都能很快地将许君赫带去安全的地方。
她找不到,也看不见前路是否有人烟,那条忽明忽暗的山路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不管她怎么奔跑,都无法在视野中看见屋宅,寻找到能够救许君赫的曙光。
她害怕自己不够快,也害怕许君赫撑不住,在她去找人救援的路上没了生息,更害怕就算是找到了住户,也没人愿意帮她。
纪云蘅怕那些难以预料的未知,也怕脑中不断翻滚着的,各种不祥的设想,但她仍没有一刻慢下自己的脚步,不断突破着体力的极限,想快一点,更快一点。
她知道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做不到的事。
可在山崖底下找到许君赫的人就是她,此刻能够救许君赫的也只有她,那么她必定会拼尽全力,让许君赫得救。
时至深夜,半山腰上的一家住户点起了灯,成为漆黑山林里的一抹亮。
居住在此处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子睡前喝多了水,醒来起夜,惊动了丈夫,于是就喊着丈夫起来点亮了檐下的灯。
女子方便完出来,打着哈欠正打算回房时,突然一阵儿剧烈的拍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她吓了一跳,只听门外传来哭声叫喊,“有没有人啊!”
女子吓得赶忙将自己的丈夫喊醒,二人披衣出来,将门闩打开,却见门外是一个面容相当漂亮的姑娘。她披着宽大的黑色外袍,露出的浅色衣袖和脖颈处都沾满了血色,额前的发丝凌乱,大声哭喊着:“求求你们,帮帮我——”
第97章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纪云蘅仍然对母亲逝世那晚的所有细节记得清晰。
她站在床头看着母亲轻轻闭着眼睛,苍白的面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尽管还美丽,却灰败不堪。纪云蘅紧紧握着她的手,知道她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
裴韵明用很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哼着歌谣,是在纪云蘅还小的时候,裴韵明用来哄她睡觉的曲子。
她说这是从她娘那里学到的。
曾经裴韵明在这首曲子里获得数个安眠的夜晚,后来也给纪云蘅哼唱过无数遍,到最后她知道自己要死时,这一次她为自己而唱,想在此生最后一次入睡时重获安宁。
纪云蘅看着裴韵明闭着眼睛,听着她慢慢停了呼吸。分明窗外寒风尖锐地咆哮,大雪纷飞,接年的爆竹此起彼伏,但纪云蘅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置身在一个绝对安静的世界,好像从此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人。
从那以后,纪云蘅就知道了人在死之前,会是什么模样。
此刻她看着许君赫,又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浑身麻木,手脚冰凉,思绪全盘崩溃,无法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想看见许君赫死。
此刻许君赫正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面容白得几乎没有了血色。年轻的男人将他的上衣剪开,那些衣裳的碎片都吸满了血,变得沉甸甸的,扔在地上都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墨绿色的衣裳将血色掩埋,也只有在点了灯的屋里时,纪云蘅才发现许君赫流了非常多的血,几乎将白净的身躯给覆满。
肩头的伤口极其狰狞,那支箭被许君赫暴力拔下,留下了一个血窟窿。但出血最多的还是腹部的伤口,也不知捅了多深,衣裳揭开时那里被血给糊满,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新的血液。
纪云蘅的眼睛被这刺目的红占据,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压不住身体的本能,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流不尽似的。
“姑娘。”年轻的妇人见她怕得厉害,便动身来到她身边,轻声道:“还是出去等吧,我家相公平日里也会进山打猎,时常会受点伤,所以处理伤口很娴熟,你不必担心。”
纪云蘅神思恍惚,耳朵很难听进去话,只听了个大意,摇头说:“我想在这里。”
这是一对善良的夫妻,方才见到纪云蘅前来求救时,他们二话不说就穿好了衣裳,牵出家中的牛车让纪云蘅带路。等赶到的时候许君赫歪在树上,脑袋了无生气地垂着,像是死了一样。纪云蘅吓了个半死,半摔着下了马车扑到他身边。
男人飞快上前一瞧,便道他这是暂时昏迷过去了,还有气息。事不宜迟,夫妻俩合力将许君赫抬上板车,回到家中后男子就立即拿了伤药出来给许君赫医治。那女子见纪云蘅吓得像是失了魂一般,便劝她去另一个房中喝点热茶压压惊,但她执意要过来。
房中安静下来,男子的确是经常处理伤口,手法极为娴熟地为许君赫清洗血迹,止血,上药,包扎。等忙活完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天明。
男子的双手全是许君赫的血,离了床榻往外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长叹一口气。
纪云蘅赶忙追过去,焦急地问道:“这位大哥,他现在情况如何了?”
“伤势很重。”男子一边洗手一边说,“万幸的是他好像自己对伤口做过简单处理,否则早就把身上的血放光了,现在我给他上了药,就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日了,倘若熬过去就死不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道:“我去请村里的老郎中抓些内服的药,倘若伤口发炎,事情也难办。”
纪云蘅听得心惊胆战,没有得到许君赫已经脱离危险的说法,她心中的害怕始终无法消弭。她朝年轻的夫妇郑重道谢,又在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挑出一丝清明,往前追上那男子道:“大哥,能否帮个忙,你去抓药的时候就说是你被利器所伤,不要向别人透露我们在此的消息。”
男子与妻子对视了一眼,没应声,似乎在心中掂量两人的身份。
纪云蘅与许君赫衣着华贵,显然不是这山脚一带几个村落中的人,再加上她是半夜而至,另一个又受了重伤,谁知道是什么来头。
她往袖子里摸了摸,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银,便将头上的玉簪给拔了下来,塞到女子的手中,“好姐姐,这个我就暂时抵押在你这里,日后等他伤势好了再赎回,届时一定会重谢你们的。”
纪云蘅也没解释那么多,倘若他们愿意隐瞒,自然是好事,若是不愿意,等许君赫醒来之后,纪云蘅就带着他去别的地方,总归也不能为难人家。
女子推了推她的手,笑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收了这些恩惠可不就抵了功德了?姑娘你不必担心,药我去抓就是了,且先让你兄长治好了伤再说。”
纪云蘅未绾妇人发髻,是未出阁的模样,妇人怕将许君赫说是她的情郎毁她清誉,便将两人的关系说为兄妹。
纪云蘅对此也并没有多说,只感激地道了几句谢,转头又回了房中。
屋中只点着一盏烛灯,散发出的光芒相当微弱,将许君赫的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暖色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给毫无血色的脸添了几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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