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奇珍异宝最后都送到裴家私宅,成为栽赃裴家的铁证。许君赫翻着那些宝贝罗列成的单子,在其中找到了五颗夜明珠。
再往下看,许君赫翻到了一些书信,展开后才发现那是他父亲和许承宁的书信。
原来当年太子与裴寒松来到泠州本为赈灾之事,却偶然发现拐卖幼女案。太子与裴寒松全力追查,早些年时许承宁尚年轻,且拐卖体系只有雏形,并不完善,做事也不如现在干净,被二人查到了端倪。太子没想到弟弟是这样的人,一怒之下写信痛斥他,要他自己向皇帝请罪。
许承宁在回信中苦苦乞求,不断承认是自己一时糊涂做错,日后绝不再犯,只求太子能够绕过他这一回。
而太子坚持要将此事禀明皇上,而后在回京城的路上被害。
许承宁布的局,下的命令,动的手,还因此提前启动了陷害裴氏的计划,将太子的死栽赃到裴寒松的头上。
许君赫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将自己父亲曾经写的信字字句句读了一遍又一遍。京城所有人都称赞太子殿下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心怀仁善的储君,大晏的未来。
他也曾在年少时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父亲的画像,猜测他笑时,生气时的模样,也猜测倘若他活着,如今会是什么样。会不会是一位严父,会不会教会许君赫许多别人不曾教给他的东西,因此他的母妃也就不会患上疯症,像全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疼爱他。
那些与父亲有关的东西他总是好好地保存着,从中窥得父亲的零星影子,幻想着他没有体会过的父母之爱。
而今他也终于找到了害死父亲的凶手。
“良学。”纪云蘅在旁边唤他。
他转头去看,就见纪云蘅正仰着头,眸光怔怔道:“天亮了。”
许君赫也跟着仰头,朝着东方的天空看去,果然看见天际线处亮起了一抹金光,连带着半边天的夜幕也隐隐泛白,像是带来了无尽的光明。
长夜已过,昔日做了千百遍的梦,终得实现。
七月初五清晨。
皇帝听到了轻微的响动,忽而从梦中惊醒。他朝往外看了看,就见隐隐有了天光,便起身唤人进来更衣。
施英捧着干净的水站在边上,伺候皇帝洗漱,轻声道:“皇上,宁王爷还在门口跪着呢,瞧着脸色不怎么好。”
皇帝轻闭着眼,并未理会。待他衣衫穿戴整齐,这才起身出了寝宫。刚出门就看见许承宁衣着单薄地跪在敞亮的檐下,正低着头,消瘦的身躯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听到动静后,他赶忙抬起头,赤红着眼眶唤道:“父皇——”
许肃裕背着手站在门前,目光淡淡地落在许承宁的身上。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他没好地打量这个儿子了。当年他母妃被人设计陷害,早产后当时就没气了,许肃裕伤心不已给瘦弱的孩子取名承宁,愿他日后能健康安宁地长大。
许承宁泡在药里长大,虽大大小小的病没断过,但恍恍几十载而过,却也一直好好地活着。许肃裕从前见他身体瘦弱,经常受兄弟的欺负,有没有母妃庇护,难免对他有一二偏心,早早就让他接手了江南的差事,却没想到养虎为患。
许肃裕看着他,淡声道:“老四,从前太子还在时对你最为关心,这些年逢他忌日,你可有去祭拜?”
许承宁匆匆叩头,哭道:“儿臣挂念皇兄,自然每年都会去,不敢有一刻忘记。”
许肃裕点头,“那就好。今日正好堂审,你也一并来看看吧。”
皇帝说完后便没有任何停留,抬步离去。施英摆了摆手,让人将许承宁给扶起来,带着一同往外走。
许承宁从昨晚就跪在殿前求见皇上,用这副病弱的身子骨硬生生跪了一晚上,这会儿膝盖几乎废了,用拐杖都没用,只能让侍卫左右架着往前走。他红着眼落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面上尽是无措的神色。
他心里清楚,事情走到这一步恐怕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因为迟羡背叛了他。
迟羡告知他的藏地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许承宁带人挖空了郊外私宅的地面,什么也没找到。
许承宁捡到迟羡的时候,他才四岁,其后二十年都跟在自己身边。他从未怀疑过迟羡有二心,更何况他身上还背了枷锁,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迟羡会背叛。
一切为时已晚,许承宁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皇上还念及父子之情,饶他一命。
御驾下了山,直往郊外的草场而去。今日皇帝亲自断案,泠州刺史等一众官员为陪审。
纪云蘅一纸诉状将当朝丞相告到庭上,指控他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皇帝接下诉状纸,宣布在先前大宴的草场上开堂,泠州百姓纷纷奔去围观。
如那天大宴一样,草场上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纪云蘅换上一身赤红长衣,墨发高绾,只戴了一根木簪,站在灰蒙蒙的晨雾中,好似一株冒着水汽的海棠花。
许君赫给她折着有些长的衣袖,又整了整雪白的衣领,见她满脸严肃,忍不住笑道:“若是实在生气,你可以骂他。”
纪云蘅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只希望能够把他的罪行讲清楚,说明白。”
“你当然可以。”许君赫牵起她的手,将紧握的拳头掰开,往里一摸才发现她掌心里捏了汗,于是笑起来,捏着她的手晃了晃,“可以说得慢些,不打紧。”
纪云蘅有时着急了,口齿就不太伶俐,况且这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她难免会拘束。
许君赫将她散落下来的发丝顺了顺,又往她背上轻拍,一番动作之后成功让纪云蘅放松了不少。
只是不远处站着薛久戚阙等人,姿态各异地并成一排,同时朝纪云蘅二人看。
戚阙挠了挠头,纳闷道:“殿下何时变得这么、这么……”
樊文湛早就习惯了,笑道:“好像凉水和面煮了一天一夜,变成一摊浆糊了是不是?”
黏黏糊糊的,像是粘在了纪云蘅身上。
戚阙点头,对樊文湛的比喻非常赞同,眼睛发亮,“还是你们文人说话厉害。不过话说回来,殿下何时变成这样了?从前在京城可见他身边有过什么姑娘。”
薛久笑而不语,心说那还得看是谁,当初皇太孙来了这泠州没多久可就一直追着我们佑佑跑了,正门都不走,专门翻墙,赶都赶不跑呢。
几人正闲聊着,大鼓突然敲响,人群乌泱泱跪下去,高喊着吾皇万岁。转眼一看,原来是圣驾已至。
许肃裕一身龙纹黑袍,衣服上的金丝线白昼的光下微微闪着,尽显君王的威严。他站在高座之上,眸光往下扫了一眼,淡声道:“平身。”
泠州官员与成千上万的百姓这才陆续起身,不约而同地噤声,不再闲聊。许承宁被人架着落座于皇帝的左手边,是那日大宴时他坐的位置。其他官员一一落座,独独将先前孙齐铮所坐的位置空了下来。
许肃裕道:“升堂。”
施英站在边上,一扬手中的浮尘,随后十数面大鼓同时敲响,站于两排的衙役同时杵动手中的杖棍,发出“咚咚”的闷声。天高远阔,风吹散了雾气,台下围得密密麻麻的百姓同时抬头看,威武的喊声震彻,就见一身污浊,形容狼狈的孙齐铮被押上了高台。
不过才关在牢中几日,他就好像打黄泉路上走了一遭,面色憔悴得仿佛随时要蹬腿西去。孙齐铮的手脚都戴上镣铐,赤着脚走路时,镣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巴。
几日前他还是受人爱戴,权倾朝野的丞相,眼下却落魄至此。
没有谁是特殊的,剥去了光鲜亮丽的锦衣,任何风光都可以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孙齐铮被押着跪下来,垂低了头,不声不响。
其后纪云蘅抬步走上高台,一步步走到中央之处,将衣摆微微掀起跪了下来。热烈的赤红与污浊的白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两人同时跪于台中,一人挺直了脊背,一人蜷缩成虾。
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身前,叩首道:“民女纪云蘅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肃裕回道:“是你写了诉状,状告孙齐铮?”
“正是民女。”纪云蘅直起身,朗声道:“民女告孙齐铮贪污受贿,目无王法,陷害忠良。其十多年前设下计谋栽赃陷害民女母族裴氏,致使裴氏无故蒙冤,满门抄斩。如今民女终于掌握当年孙某等人行恶留下的罪证,这才冒死向皇上递一纸诉状,求皇上做主。”
“你有何证据,俱一一呈上,今日泠州百姓皆汇聚于此,是非黑白,朕自会公正地决断。”许肃裕道。
纪云蘅的手心全是汗,台下无数双眼睛正聚焦于此,不是露怯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将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话缓缓说出:“熙平二十一年,孙齐铮找到了泠州当地姓杜的商户,令他在郊外建造一座私宅,并同时在宅子的地下挖通地道。宅子修成后,隔年便有民间长夜镖局押送十数箱孙齐铮在各处贪污和搜刮来的金银珍宝抵达泠州,按照上头的指示通过地道送到宅子之下。”
“熙平二十三年,杜氏商户在孙齐铮的授意下,将宅子低价卖给裴延文。裴延文以此地来收留年幼的孤儿,并提供学堂住宿等地让他们生活,因手头并不宽裕,这才掉以轻心,落入孙齐铮的圈套中。”
“熙平二十六年,皇太子与民女外公裴寒松一同来泠州赈灾,期间查到孙齐铮在泠州有不法勾当。孙齐铮怕事情败露,因此在皇太孙回京的路上痛下杀手,害死皇太子之后又嫁祸给裴寒松。其后他瞒天过海,将郊外私宅中藏了两年的赃物搜出,咬定是裴氏受贿的赃物。裴家百口莫辩,最后只得蒙冤而死。”
纪云蘅的语速慢,为了将事情陈述完整,她咬字非常清晰。尽管少女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在这旷野之上站满了人,一传十,十传百,她的话如波浪一般被层层传递出去。
“孙齐铮自以为计划得滴水不漏,却不想当初在私宅建造时,便有一住在山中的猎户目睹全程。他于熙平三十二年与我娘相识,其后便将当初建造宅子和押送镖货的人物面貌制成画像,留下了一丝线索。只可惜当年我娘受困于后宅,无法沿着线索追查,最后郁郁而终。而当初押送镖货的镖头被孙齐铮下令灭口,四处躲藏逃避追杀后,于熙平三十八年来到泠州。”
“镖夫薛某曾在运送那批镖货时擅自留了一个东西,经太孙殿下查证,那是出自一套五颗夜明珠的其中之一,剩下四颗俱在裴家被抄时录入国库。今年五月,民女与皇太孙取得证据后前往杜家追查,在杜某被灭口前拿到了他当年与孙齐铮的书信往来以及命令文书,坐实了当初那个栽赃裴氏的宅子是孙齐铮所授意建造。”
“以上民女所有言论皆属实,证据圈在这盒子当中,倘若有半句假话,民女愿承担一切。”纪云蘅红着眼睛,拔高声音,喊道:“皇上!孙齐铮作恶多端,害得民女母族家破人亡,娘亲含恨而终,当初为了追查裴氏被冤的真相之时,她甚至不顾名声,被人指责不守妇道,冠上子午须有的罪名。其后孙齐铮为掩盖罪行,阻挡我等追查真相,便多次买凶杀人。我等几次三番死里逃生,便是为了今日,在泠州百姓面前,在天下人的面前,让裴氏重见天光!”
太多人死在这条路上,有罪的,无辜的,数不尽。
纪云蘅从懵懵懂懂地走上这条路后,脚底板就再没有干净过。这条路上满是刺骨荆棘,是他们用血肉为铺垫,铺出了一条长阶。纪云蘅每走一步,脚底都浸满了血,仿若踩着累累白骨。
源头不过是一己私欲,一个恶念,一场计谋,就让无数人陷入了持续二十年的苦海,挣扎求生,呐喊光明。
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再也无法说出口的话,都汇聚成一句,最后由纪云蘅的嘴喊出来:“求皇上——还我裴氏清白!”
她重重叩首,泪珠滚落,轻闭上眼。
纪云蘅终于等到这一日。其实当初见过正善大师之后,她回去也好好思考了一下。
母亲在临终前并未将裴家的事告诉她,是让她有自己的选择,并表示不论纪云蘅选了哪条路都没关系。纪云蘅不是没有萌生过退缩的念头,此前她生命里最大的苦难就是吃不饱穿不暖,时而被路边的小乞丐欺负,或者生一两场病。可是做了选择之后,就要面对截然不同的人生,会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会失去很多她现在拥有的东西。
但纪云蘅仍旧选择了裴家。这好像是一种使命,像她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一样,与生俱来。尽管那些裴家人她从未见过,可却总觉得与他们密不可分,骨血相融。
亲情最难以斩断,哪怕生死相隔。
许肃裕让人将盒子呈上来,将里面的东西一一翻过。准备得很齐全,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处处透着纪云蘅整理时的小心翼翼和细心。
他看完所有东西后,将惊堂木重重一拍,霎时止了台下沸腾的热议,让草场又寂静下来。
“孙齐铮,你认不认罪?”许肃裕怒声问。
孙齐铮也是到了这时候才恍然回神,像是刚从一场梦中睡醒,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
他先是抬头望了皇帝一眼,满脸的绝望无法掩饰。
其后他缓缓转头,朝身边的纪云蘅看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纪云蘅身上的红衣仍旧鲜亮刺目。她眼角的那颗痣落在孙齐铮的眼中,让他的眼眸泛起了波澜。
孙齐铮早已放弃生的希望,知道自己的路已经走到尽头,这几日在牢中他像是走马观花一般,脑中不断回忆着自己的生平。
然而到了最后,他发现那些纵情享乐,玩弄权术的记忆都已经模糊。
可他仍然记得当年那场盛大的鹿鸣宴,他身着进士服站在树下,遥遥看着周遭的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出身不高的他屡次向人搭话,也只落得个冷淡回应,碰壁而归。他失魂落魄地在树下行走时,忽而与一人肩膀相撞,他吓得不敢抬头,压低了身子不断道歉,却感到有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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