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听说游阳的舞姬乃是大晏一绝,如今亲眼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许君赫对身边看直了眼的纪远道:“远公子以为如何?”
纪远慌张回神,“正如殿下所言。”
“可惜了。”
许君赫说着,转头回了雅间。
纪远紧紧跟在后面,听他语气含有遗憾之意,便问道:“殿下为何事烦忧?”
“这雅间里只有你我两个男人饮酒,甚是无趣,若有游阳的美人作陪,这酒便更美味些不是?”
许君赫坐下来,慢悠悠地给自己倒酒。
殷琅接上话,“殿下,奴才方才下去拿酒的时候,听下头的人说,这些游阳舞姬虽只卖艺,但请来喝两杯也是可以的,只需将桌上的牌顺着这空柱滑下去就好。”
他所站的位置正有一根柱子,比寻常的柱子要细,上头挂了灯笼。
这一看就不是支撑所用,先前纪远进来时还疑惑了片刻,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种地方,虽说是风雅之地,但也少不了这些花哨东西。
许君赫随手一翻,将盖在桌角的布掀开,上面果然摆着一个盘子,放着各色的小牌。放在最上面的牌子最大,颜色也最亮,依次往下则变小,颜色变淡。
“可我们出来匆忙,没带银钱。”他佯装失落道。
纪远一听,恨不得直拍大腿,心说等了一下午,这不正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
这些日子他为了能再见到许君赫到处奔波求人,身上总带着不少银钱方便取用,今日得了许君赫的通传更是往身上塞了大把银票,正愁没地方用呢。
前段时间各路人暗地里往纪家送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些钱算什么,只要能博得许君赫欢心,都是九牛一毛。
纪远立马应道:“殿下只管放心,小人身上带了银两,应是管够。”
许君赫一听,当即大悦,夸赞道:“还是你心细,我就知道带你来不会有错,那就将方才最后那位舞姬请来。”
殷琅笑着应声,去了盘中最上头的那块牌子,然后往圆柱里一塞,牌子就顺着滑了下去。
少顷,便有人在外叩门,殷琅上前将门打开,进来个粉装女子,行礼道:“各位贵客,柳姑娘的牌子有其他贵客投递,姑娘说价高者得,不知贵客可要再往上加些?”
纪远忙去窥许君赫的脸色,见他果然黑了脸,是颇为不爽的模样,就飞快道:“加!往上加!”
纪远本以为自己带的银票请来一个舞姬陪酒是足够了的,却没想到这侍女几次来叩门,都询问是否往上加,可见是有人在与他竞争。
思及最后那位舞姬的确是国色天香,有人竞抢也是正常,可纪远已经将大把的银票如流水般扔了出去,仍旧不够。
一方面许君赫的表情沉着,未见晴朗;一方面他手中的银钱越来越少,而竞争还在继续。
纪远当即被激怒,心道不知是何人这么不怕死,敢跟皇太孙抢人,恨不得冲出去找人问个清楚。
却又想起先前来的时候许君赫说了不想让人知道他来此地,于是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继续将价格往上加。
可对方像是刻意与他作对一样,不管他加多少,对方都只比他多一两银子。
纪远花尽了身上的银钱,仍然没有赢得竞争,因此忍不住质问道:“究竟是何人与我竞争?”
侍女低声回道:“倒仙楼的规矩,二楼雅间的客人不会朝外透露身份,贵客见谅。”
纪远豁然起身,看架势似要上手打那婢女。
搁在寻常他就是再大的情绪也不敢在皇太孙面前失态,只是今日喝了酒,有些难以控制。
殷琅飞快起身阻拦,劝慰道:“远公子,莫冲动。”
许君赫冷淡道:“罢了,既然你银钱不够,那便不争了。”
纪远听这语气,脑中快速翻过先前跟在皇太孙身后时的日子。
人人都和颜悦色,便是京城来的那些世家子弟也会笑着与他说话,叫他一声远公子。
泠州那些无视他,瞧不起他的人也一改从前嘴脸,暗中巴结和吹捧。
其后画面一闪,又变成这十多天自己和父亲所受的屈辱,还有母亲与妹妹的哭诉,那些轻蔑他的目光,贬低他的话语。
如狗一般跟在别人后头乞求,谄媚的画面,一股脑地涌出来。
飞黄腾达,荣华富贵。
这是最后的机会。
纪远急火攻心,酒意蒙了思绪,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了,什么都管不了,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等等等等,殿下,我还有一物!”
他大声喊着,同时将手伸入衣襟,用力一拽,断了红绳,拽出个碧绿的玉佩来,往侍女的手里塞,“我以此物做抵押!不论对方出多少,我都比他高,过后再来交钱!”
许君赫将手中的酒杯放下,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侍女边上,从她手里拿过那块玉。
他端详着,左右翻看,忽而俊美的脸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声音轻缓。
“蒲甘上贡的碧玉价值连城,一直都是大晏皇室特供,纪远,你手里怎么会有呢?”
纪远一听,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
酒意在顷刻间挥发一空,他看着那块碧玉,这才惊觉大祸临头!
第20章
纪远犹记得当初父亲将这块玉带回来时的叮嘱。
“这是块宝玉,但来历有些不同寻常,你平日里藏着戴,千万莫让人发现。”
这究竟是什么玉,又从哪里来,纪远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这块玉是宝贝,但珍贵到如何程度也是不清楚的,毕竟从未拿出来给外人鉴赏过,而家中的下人更是没有那个眼力去分辨。
由于父亲的叮嘱十分郑重,纪远也害怕被人发现,便一直藏着,且隔段时间就换个地方,连贴身的下人都仔细防备着。
只不过前段时间妹妹在纪云蘅的小院大闹时,将手里的玉拿到他跟前晃了几眼。
后来那几日,他不知在何处听人提起,说玉通灵性,越是名贵的玉,灵性就越强。
正逢他处处不顺,受人轻视,好不容易得了李公子的许诺说是将他带去皇太孙的接风宴,结果也被轻而易举地抛下。
满心愤懑的他越想越心动,扒出了那块碧玉戴上,去泠州有名的寺庙跑了一趟,拜了菩萨像,许愿能够时来运转。
谁知竟真的那么灵验,没过多久,皇太孙便停在了他跟前,向他询问腰上的穗子从何而得。
其后他的运气当真一飞冲天,连带着纪家跟着风光。
只不过那碧玉每日都戴在身上,夏装又轻薄,他也是担心会被人发现,便取了下来放进匣子里藏好。
也不知这事是怎么如此巧,玉刚摘下没几日,皇太孙就对他爱答不理了,纪家的待遇也一落千丈。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纪远就又取了玉戴在脖子上,心中许诺日后再也不摘下来。
如此,便有了他在喝多了酒冲动之下,将玉拽出来做抵的举动。
此刻,纪远听着许君赫说出的话,当即就吓瘫了身子,抖得几乎跪不住。酒已是完全醒了,一抬头,就看见许君赫带着笑的眼睛。
他这时候心中才算是明了——纪家要完了。
一楼的大堂,花瓣撒得到处都是,乐声越来越响,所有人离席玉中间圆台上的舞姬一同载歌载舞,欢乐无比。
纪云蘅左手攥着柳今言扔给她的金丝绣花,右手拿着一条红丝带,在人群中穿行。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正在跳舞的旁人撞到自己,也怕折坏了手中的花朵。
苏漪其实提议过让她放在篮子里,但纪云蘅喜欢,就想一直拿着。
穿过中间的圆柱高台,行个百步,便到了一棵大树的下面。
这棵树并不高,但开得茂盛,傍着圆楼而生,分出了数百条枝杈,叶子也绿油油的,正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树枝上已经挂了许多的红丝带,与绿叶融在一起,密密麻麻。
来这里挂红丝带的大多是年轻男女,为求良缘而来。
虽说这不是什么灵树,但来此地的男女也不为得偿所愿,大多都是讨个好彩头罢了。苏漪拿了红丝带给她,让她来凑个热闹。
纪云蘅走到树下,挑了处宽敞的地方,踮着脚落下一根细枝,再将红丝带系上去。
放手后树枝一弹,甩着她的红丝带在空中晃着。
纪云蘅仰着头,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像其他人一样双手合十许个心愿,忽而听见有人自身后喊她。
“纪云蘅。”
她疑惑地转身,视线还未清晰,眼前就一黑,脸上被盖了个什么东西。
继而她透过两只孔看见面前站着许君赫面前,正挑着眉问她,“在这做什么呢?”
金灿灿的阳光倾泄而下,夏风燥热,斑驳的树影在他身上滚动,俊俏的眉眼被轻柔的碎发拂过,便是寻常衣着也十分惹眼。
她抬手,将脸上的东西摘了下来,笑得明媚,“良学,果真是你!”
说着,纪云蘅低头去看,就见手中正是她先前看见的那个站在二楼的人所戴的面具。
纪云蘅撇了撇嘴,声音微微高了些,颇有两分质问的意思,“先前为何装作不认识我?”
许君赫就道:“离得远,我看不清楚,不行吗?”
“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呢?”纪云蘅认真且担忧地问。
许君赫往她脸颊上掐了一把,“胆子肥了是不是?”
纪云蘅“啊”了一声,捂着脸颊往后退一步,只是这躲闪之意极其微弱,很快就又上前两步,凑近许君赫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怎么?”许君赫不正经地回:“准你来,不准我来?”
“我没说不准呀。”纪云蘅从他的左边绕到右边,又问:“你是自己来的吗?”
许君赫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下巴轻扬,对着那根纪云蘅刚系上去的红丝带问,“这红丝是做什么用的?”
“听别人说是求姻缘的。”纪云蘅道。
许君赫认真想了想,“你是求谁?赵家那个活生生把自己夫人打死的胖子,张家那个庶出的跛子,还是王家那个大你二十来岁的傻子?”
这话乍听不对劲,但纪云蘅这么一琢磨,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三人,俱是当时王惠将她喊去前院,说是为她挑选的夫婿。
“自然是我神通广大,打听来的。”许君赫低头看着她,眉梢轻扬,敛着面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倨傲,“你就说是与不是。”
“不是,我没求跟他们的姻缘。”纪云蘅将金丝绣花捏在手中把玩,语气轻快,“苏姨母说会带我去见杜员外家的嫡子,言他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是择婿的好人选。”
许君赫语气随意地说:“瘦得就剩皮包骨,好像山猴子成了精一样,你就去看吧,最好带两根香蕉去。”
倒不是他出言刻薄,只是上回见了那杜员外的嫡子,他第一念头便是这,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纪云蘅默默记下,道谢:“多谢良学提醒,我会多准备些香蕉的。”
“嗯,总之猴子喜欢吃的你都带上,他见了定然满心欢喜,对你赞不绝口。”许君赫见她当真了,便一本正经地胡说,随后不等她有所反应,就将话头一转,“我是跟你那弟弟一起来的。”
纪云蘅起初没反应过来,旋即才想到他这是回答自己先前问的问题,继而杏眼圆睁,诧异道:“纪远?”
“嗯。”许君赫应道。
纪云蘅一下就慌了神,缩着脑袋左右张望着,一副随时扭头就逃跑的模样,十分戒备。
“他在楼上,还未看到你。”许君赫道:“我下来知会你一声,快些走,别让他碰见回去找你爹告状。”
纪云蘅忙点头如捣蒜,顺手将面具盖在脸上,与许君赫匆匆道别,小跑着离开。
许君赫侧身,看着她着急忙慌的背影,像是被惊吓的幼兽一般,笨拙地在人群里穿行,不禁压着唇角笑起来。
纪云蘅一路跑回先前的座位,却见苏漪也正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神色有些紧张。
她二话不说拉着纪云蘅的手,另一只手提着篮子,带着人往外走。
“姨母,发生什么事了?”纪云蘅将面具往下拉一下,露出一双黝黑水亮的眼眸,疑惑地望着她。
苏漪道:“方才我听人说,二楼出了状况,有人为争那游阳的舞姬大打出手,闹得头破血流。”
纪云蘅好奇问:“是谁啊?”
“是谁我不知,不过听说皇太孙也在,掀了桌发了好大的脾气,要将那些闹事的人全部抓起来。”苏漪紧张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免得无端被牵连了。”
话音才刚落,迎面就看见一队高大健硕的侍卫快步跑来,队形无比整齐,腰间还别着长刀,威风赫赫。
这种侍卫在泠州是看不见的,乃是皇帝的御前侍卫,泠州一地,只有皇上和皇太孙能够任意调动。
苏漪手疾眼快,赶忙拉着纪云蘅往旁边让了几步,没挡着路。
那些侍卫快速经过,沿着楼梯便上去了,闹出不小的阵仗,惹得周围人都好奇地张望。
纪云蘅的眼神跟了片刻,就被苏漪拽着出了万花楼,离那是非之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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