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许君赫闻见她身上浓重的药味,闻见那一缕极其淡薄的,从她身上飘出来的清香。
也听见她头上的流苏相撞的声响,听见她在耳边的呼吸。
唯独看不见纪云蘅的脸。
他不知是被纪云蘅这一抱给吓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心脏在刹那间猛地一缩,紧接着飞快地跳动起来。
许君赫怔住,忘了推拒,任她抱着。
纪云蘅的声音就好像变成了山涧中奔流不停的清泉,偶尔撞在石头上发出充满生机的声音,“良学,虽然你刚才醒了之后把我赶了出去,但我并没有生气,所以你也不要生气,知道吗?”
许君赫恍然回神,这才伸手将她推开,微微侧头想要掩一掩脸上的表情,“我何时说过要生气?”
“是门口的下人说的。”纪云蘅就挨着他坐下来,“他们说良学每次睡醒都要发脾气,此事是真是假?”
“假的。”许君赫想也没想,直接否定。
虽然来了泠州之后他的确经常生气,并且大多时候都是在早上醒来之后,但那也是因为晚上变成小狗的事实在让他恼火,所以醒来撒气也情有可原。
并非他喜欢睡醒就生气。
想到这里,许君赫才想起自己先前昏睡过去时并没有变成小狗,便问:“你院里的小狗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啊。”纪云蘅以为他想念小狗了,闲不住一点,顿时又站起来说:“我去抱过来。”
许君赫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弯,以为纪云蘅这时候要下山回家去,正要开口阻止,就听见纪云蘅一边跑一边喊着“学学”。
“纪云蘅!”许君赫急忙阻止她。
在行宫里这样喊,长耳朵的人都会误会。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想让宫人知道纪云蘅养了一只叫学学的狗。
谁知纪云蘅也就喊了两三声,就有狗叫的声音传来。
许君赫一愣,听见纪云蘅的脚步靠近,然后往他的腿上放了只身体温暖又毛茸茸的小狗。
“是洗干净的。”
纪云蘅特地强调,还说:“小狗长大之后就开始掉毛了,洗一次掉好多毛呢。”
小狗本就很喜欢许君赫,坐在他的腿上往他怀里拱,用圆滚滚的脑袋顶他的手心。
许君赫稍稍睁圆了眼睛,透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狗怎么在这里?”
“是我带来的呀。”纪云蘅应道。
随后她俯身拍了拍许君赫的手背,然后就牵住他的手,将人直接从软椅上拉起来,带着往前走。
许君赫自从醒来摔了一跤后,知道自己看不见,就没有再主动起身走过路,偶有几步从软椅到床榻的距离,都要两个宫人在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可纪云蘅拉他起来的时候动作很快,有一股莽劲儿,许君赫在刹那间有些慌乱,唤道:“纪云蘅。”
虽说担心纪云蘅笨手笨脚可能会拉着他摔倒不太厚道,但她看起来确实不是那么聪明伶俐的人。
被他喊了一声,纪云蘅才像是被提醒一样,“良学,你站在这里等等我。”
说着她就松手离去。
像一只翩翩蝴蝶,随时落在他的指尖,又随时飞离。
许君赫的手指动了动,没有挽留,只微微低头,用耳朵仔细听着她的动向。
就听她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偶尔发出闷声,像是在搬什么东西一样。
半晌后,她喘着气回来,又重新拉上许君赫的手,像是邀功:“前面的东西都被我搬走了,你不会再被绊倒!”
许君赫开始回想自己的寝宫里有什么。
一整块镶金的玉屏风,半人高的青铜香炉,养着冬梅的盆栽,还有瓷器摆件,实木桌椅。
纪云蘅搬得动这些东西?
“可以让宫人做这些事。”
许君赫被她带着往前走,尽管听她说了前面已经没东西,可落下的每一脚都带着试探。
“我自己搬就行。”纪云蘅嫌他慢了,拉着他的手稍稍用力,“别走那么慢。”
许君赫腿长,就算是正常迈着步子也比寻常人快一些,之前纪云蘅跟在他身边总要小跑两步才能追上落下的距离。
现在的许君赫却连迈脚都充满犹豫。
许君赫尝试走快两步,敛着无神的眼睛说:“我看不见。”
“现在我就是你的眼睛。”纪云蘅干脆将他的手臂挽住,如此一来,两个人的身体就亲昵地靠在一起。
纪云蘅不觉得有什么,满心只有照顾病患。
许君赫却破天荒地不自在起来,他将头撇到另一边,“我只是看不见,不是瘸了腿,不必如此。”
“可是你走得很慢呀!”
纪云蘅不听他的,固执地抱住许君赫的手臂,半扶半推,总算是带着许君赫来了偏殿。
她带着许君赫走到床榻边上,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往前伸,随后覆在柔软的东西上。
“你猜这是什么?”
许君赫不知道她哪来的兴致带他猜东西玩,但还是伸手将面前的东西摸了摸,迟疑道:“这是……行李?”
“对!”纪云蘅应道:“是我的行李,良学,在你眼睛好之前,我都要住在这里!”
许君赫诧异,“什么?是谁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的决定。”纪云蘅又扶着他往回走,“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你照顾我?”本来许君赫的情绪没有什么波动,但听着纪云蘅接二连三地说一些不太靠谱的话,他不免笑了一下,“你是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笨蛋。”
“反正我东西已经带来了,你要是赶我走,我就睡在你的寝宫门口。”
纪云蘅将他扶回了软椅上,自己在边上坐下,撇着嘴道:“良学肯定不忍心看我受冻的,对吧?”
“而且,你先前说再也找不到殷大人那样擅长医毒之人保护你的衣食住行,那我不是给你带来了一个吗?晴姨也是很厉害的人!”
“她本是寻常人家,又怎会愿意为我卖命?”许君赫反问。
纪云蘅:“我有一个办法。”
“你说。”
“晴姨的女儿在年幼时被人拐走,她寻找了很多年都没找到。我想,可能是她一个人寻找的能力有限,但若是殿下愿意帮忙,假以时日或许当真有找到她的女儿。”
纪云蘅说。
第47章
纪云蘅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楚晴自从来到泠州,就没有一天停止过寻找自己的女儿。
她看向纪云蘅的眼中总是包含情感,那其中有大部分都来自她对女儿的爱。
纪云蘅与钰钰年纪相仿,所以楚晴待她温柔又细心,竭力照顾,甚至将药做成糖丸哄着她吃。
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这也是纪云蘅一直想要帮助楚晴找到钰钰的原因。
可那日楚晴与六菊相认后,纪云蘅并没有在楚晴身上看出如愿以偿,甚至没有看出楚晴倾注在六菊身上的爱。
楚晴毫不吝啬自己的爱,哪怕对一个跟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纪云蘅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失散多年的亲女儿。
更重要的是,经常拿着长命锁说起钰钰过去的楚晴,却没有叫过六菊一声“钰钰”。
纪云蘅想,这不对,不该是这样。
她意识到楚晴与六菊可能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共识,这是一个被编织而成的谎言,为了骗她。
纪云蘅说出这个提议之后,许君赫命人将楚晴传进来。
约莫是已经见识过纪云蘅的玲珑心窍,这会儿听到纪云蘅知道六菊并非她女儿的事时,楚晴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
“晴姨,有话当说,不必对我遮掩。”纪云蘅给她搬了个椅子,温声劝道。
楚晴长长地叹一口气,沉吟了好半晌,这才慢慢开口,“六菊那孩子也是幼年被拐来此地,多年来孤苦无依,吃了很多苦头,我一看见她就想到我的钰钰。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啊,这些年的冷暖艰辛都有她独自承受,我心疼那孩子,所以就势认了下来。”
“那日我与她在后院相谈,那孩子自己也知道我不是她娘,但是她没了娘亲,我又丢了孩子,说来说去不过两个苦命人罢了,所以那日她认我做干娘,说日后将我当做亲娘养着,相伴一生。”楚晴道:“佑佑,这些没有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满怀希望带着人来与我相认,又失落而归,不想你的好心变作竹篮打水。”
“可是晴姨的女儿还是没有找到呀。”
纪云蘅道。
楚晴低下头,眼泪流出来,被她用手掌揩去,涩声道:“我想放弃了。”
纪云蘅难过地问:“为何?”
“十二年了。”楚晴的眼泪慢慢地流着,语速也慢,“自从钰钰被拐走之后,我背井离乡独自踏上寻找她的路途,这些年我在外面漂泊行医,一路找一路走,整整十二年。生肖都转了一轮,我却是一无所获。我在泠州这里发现当初给钰钰编的长命锁后,本以为能在这里找到她,谁知近千个日夜过去,仍是没有她的半点消息,如今长命锁也丢了,或许今生我与钰钰的母女缘分,也就到这里了。”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了,楚晴总是在噩梦中惊醒。
梦中年幼钰钰抱着她喊娘,拉着她的手不愿走,跟她哭诉着自己所遭受的苦难和不幸。
楚晴哭着醒来,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时间可以淡化很多感情,但对母爱束手无策。
纪云蘅瘪着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落下了两滴圆滚滚的泪,小声道:“晴姨,你不要放弃,说不定钰钰也在寻找你呢。”
“这天下犹如无边无际的瀚海,我和她不过是其中一粒沙尘,倘若她还活着,今生相遇也是无望。”楚晴摇着头,恨声道:“偏偏那日我不在家,没将钰钰看住,若是我……”
多年以来,悔恨融入了楚晴的经脉,化作每一滴血液,流淌全身。
可说再多的“当初如若”,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可以帮你寻女。”
一直沉默的许君赫在这时候开口,将楚晴的细微的哭声打断,“皇家人手遍布天下,你只要还记着她的外貌特征,找到她就不算难事。”
“太孙殿下当真愿意帮我?!”楚晴听闻大惊,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可、可……”
“若她活着,就能找到。”许君赫声音平稳有力,像是某种令人信服的承诺。
楚晴当即跪下来,用力地往地上磕头,“谢殿下,倘若真的能找到钰钰,此生让我再见她一面,余生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纪云蘅赶忙去将她扶起来,见她哭得双眼通红情绪激动,便与许君赫说了一声,将楚晴扶出了寝宫。
楚晴自觉在孩子面前失态,擦了眼泪后与纪云蘅道别,想要先回山下将豆花店的事给处理了,再来山上为皇太孙效力。
纪云蘅目送她远去,揣着手站在檐下发呆。
山上的树都是高大的松树,便是到了如此寒冷的时候也没有凋零,前两日下的雪覆在上面,染出星星点点的白色。
纪云蘅哈出一口白白的热气,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刺骨冰凉。
也是在此时,她的神色收敛了,眉眼间才露出了些许疲惫。
黝黑水润的眸中沉淀着不明显的难过,整个人气息都消沉颓靡,眺望着远方的长松,安静却也哀伤。
她静静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手完全冰凉,鼻尖也冻得通红。
“纪姑娘,外头冷,进去坐着吧。”太监上前来轻声劝慰。
纪云蘅点了下头,转头进了寝宫。
她脱了鞋子,踩上柔软的绒毯,穿过气派的前堂,脚步从慢到快。
宫灯长明,光影摇曳,纪云蘅的身影被照在宽敞高大的墙壁上。
待跨进了寝殿的门槛,她提着裙摆的脚步又变成了小跑,速度并不快,但稍显密集的脚步发出了一连串的闷响。
穿过几重厚厚的帷幕,她扬声唤道:“良学,我回来了!”
天色阴沉,殿中点了许多盏灯,照得寝殿金碧辉煌。
许君赫坐在软椅上,微微低着头,眉眼背着光沉入了暗色中,晦暗不明。
仿佛在纪云蘅离开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动弹。
听到她小跑的脚步声近了,又听见她微微往上扬的声音,许君赫才将头抬起来,朝着她的方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别跑那么急,当心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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