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锦衣华贵的公子哥都拘束地站在他身边,被压得黯然失色,气场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纪云蘅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觉得他并不像什么凶神恶煞之人。
她没经历过这么大的阵仗,加之一直钦佩的姨母也慌张至极,纪云蘅受了影响,自然是有些害怕的,眉眼不自觉流露出无辜之色,“他的话也没有证据。”
许君赫头一回以人的模样与她对视,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纪云蘅瞧起来反而没有那股傻气了。
他轻声细语地反问她,“这么说,你觉得我是非不分,错怪好人?”
纪云蘅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他就是如此,于是答道:“是。”
许君赫轻轻地眯起眼眸,让人听不出喜怒,“你倒是什么话都敢应。”
第7章
窗外街道上的哄闹声,倒衬得雅间里安静。
纪云蘅就这样与许君赫来回对话,许是距离隔得远,纪云蘅开口说了一句什么,正被外面的一声抑扬顿挫的吆喝给盖过了,许君赫没听清。
他眉头微微一皱。
殷琅见状,便亲自走到窗边,将窗子一扇扇地给关上,隔绝了那些吵闹的声音后,雅间里变得寂静无比。
“你再说一遍。”许君赫道。
纪云蘅就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微微提高声音,“大人过奖。”
许君赫“呵”了一声,满脸好笑。
苏漪吓得浑身冷汗,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她压低了身子将头偏向纪云蘅,用惶急的声音低低道:“佑佑,别乱说话!把头低下来。”
纪云蘅听见了,乖乖低下头,不再看许君赫。
然而现在所做不过是亡羊补牢。
苏漪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就应该在纪云蘅来的时候立即就让她回去,眼下皇太孙将那么大的帽子扣下来,若是存心找事,纪云蘅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周峙自然也明白,谋害储君这样的罪名不该落在这小姑娘的头上,但许君赫若是想要如此,他当然不会扫许君赫的兴,本来将所有厨子提来问罪,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给皇太孙表周家的臣服,那顺着许君赫高兴来。
屋里其他公子都是跟着周峙来的,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会轻易开口。
一时间,屋中众人心态各异,胆小的早已吓得浑身颤抖,俨然跪不住,半个身子趴在地上。
正当气氛焦灼的时候,许君赫慢声道:“既然你觉得我难断是非,那你告诉我这道菜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云蘅一回话,头就又抬起来,“是厨子悄悄将菜换了。”
许君赫不满地低声,“声音还没猫叫大。”
殷琅听见了,便上前两步,笑眯眯道:“姑娘,到近前来说话吧。”
纪云蘅转头朝苏漪望了一眼,看见苏漪似惊怕得要落泪,竟急出了满头的汗,不免也跟着惴惴不安。
她起身,绕过人群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桌前停下,与许君赫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
走得近了,就看得更清楚,她的鼻尖冒出小汗珠,两只手紧握着拳头,因为紧张,两只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许君赫。
她并不知道这主位上坐的是什么人,只是周围这些人的反应和苏漪那浓烈的害怕情绪,让纪云蘅明白面前这个模样俊美的少年应是个身份尊贵的人,且很有话语权。
就像纪老爷在纪家一样,从不敢有人忤逆他的话。
但许君赫脸上有笑,瞧着也好看,不是发怒的样子,所以纪云蘅并不是十分惧怕。
许君赫的声音也轻缓,“你说是那厨子栽赃陷害你?”
“对!”纪云蘅有心照料这位耳朵不好的大人,特地扬高了声音答。
许君赫眉梢一扬,“这么大声做什——”
话没说完,被冯厨子打断。
“冤枉啊大人!”那冯厨子听见纪云蘅说他栽赃,立即高声叫喊着,“此女是个傻子,她所说之词,并不可信!”
许君赫原本面上还带着笑意,听到这尖锐的叫喊,面色一沉,“怎么,就你这张嘴会说话?”
殷琅瞄一眼他的脸色,立即对候在边上的侍卫道:“掌嘴。”
那魁梧的侍卫上前去,一把就将冯厨子提起来,左右开弓连打十个巴掌,每一声都清脆响亮,伴随着凄惨的痛嚎声。
纪云蘅悄悄回头看,看见那冯厨子已是满口的鲜血,被打得半死不活扔回了地上去。
吓得周围人噤若寒蝉,纷纷压低身体,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
纪云蘅看见这随从打人那么狠,还出了血,也觉得怕。
许君赫好似喜怒无常,这会儿又笑了,说:“看来是这家酒楼的东家御下不严才闹出此事,我证你清白,先罚了东家,再将这酒楼查封了如何?”
“不行!”纪云蘅一听,顿时急了,“姨母并不知此事,犯错的是厨子,为何惩治酒楼?”
“既然犯错的是厨子,那我便将他们都打入牢中,惩以杖刑。”许君赫又道。
此话一出,屋里跪了一地的厨子立即哀声求饶。
纪云蘅被曲解了意思,比后面跪着求饶的厨子们都急,连声道:“我并非此意!大人!”
她着急时,双眉拧起来,急着要澄清但语速又慢,笨拙又着急的模样落在许君赫的眼里,顿时让他笑出了声,散了昨夜被拴在树上的那些不痛快。
许君赫一笑,雅间内焦灼的气氛就松弛了不少。周峙虽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在这时候似乎明白了一点,于是跟着笑了笑,插话道:“这丫头倒是看起来傻傻的,苏老板,这是你外甥女,从前怎么没见过?”
苏漪的一颗心吊起来许久,被点了名之后赶忙回话,“回周大人,这是我远房表姐的遗孤,早产降生,自小就反应慢,不机灵,今日不过是碰巧来寻我才去后厨帮了会儿忙,这些事与她无关呐!”
许君赫抚着下巴,冒出一句,“难怪。”
他没兴趣一直逗弄一个半傻子,便站起身:“周大人,看来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改日得了空闲我做东,请你们吃一回。”
他随手拂了拂衣袖,奢贵衣料制成的袍摆滚落下来,稍一偏头,给殷琅递了个眼色。
伺候那么多年,殷琅岂能不知他的意思?便立即后退几步,来到贺尧边上,靠近低语,“主子让你今日晚点回。”
这话的意思,是让贺尧去跟着纪云蘅调查。
许君赫如此一站,纪云蘅才发现他非常高,自她身侧走过时,身上还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味。
不过三两句话,人就要走了,周峙连忙想要挽留,跟着往前两步,还没等他开口,许君赫又停下来,道:“险些忘了,这厨子还没处置。”
许君赫转身,望向纪云蘅,“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他?”
纪云蘅原本还在出神发呆,被这么猝不及防一问,就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要他认错,再罚他的工钱。”
许君赫点了点头,看似认可,实则却说:“如此无能的惩罚,也只有你想的出来了。”
他看着那满嘴是血的厨子,轻描淡写道:“想来那背后之人给了你不少好处,才让你如此胆大包天,既然喜欢在饭菜上做手脚,那便废了双手,此生不能掌勺。涟漪楼给你养家糊口之事,你却背地里伙同他人构陷东家,不忠不义也不配在此地谋生,逐出泠州,不得再返。”
说罢,他停了片刻,再补充道:“搜查他的住所,将他所受之贿尽数没收,罚光他的工钱。”
撂下此句,许君赫不再停留,抬步就离开了雅间。
周峙大为震惊,原以为是这骄纵暴虐的皇太孙当真要连坐整个涟漪楼的人出气,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分辨是非,想出这道烂菜背后的关窍。
正如他父亲所言,许君赫只是脾气暴戾,却并非无能草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道烂菜是为何而端上桌子,方才的那些问话,不过是他无趣时的消遣罢了。
周峙惊出一身冷汗,恍然意识到许君赫并不是好糊弄的人,或许已经猜到他两次宴请的背后目的。
一晃神,许君赫已经带着侍卫下楼,周峙赶忙追出去。
雅间内的公子和侍卫撤离得很快,一眨眼就全部离去,屋中顿时宽敞不少。
所有人都在同时松了口气,苏漪更是全身瘫软,一口气没喘上来,厥倒在了地上,其他厨子惊叫着上前查看。
纪云蘅擦了一把汗,想上去关心姨母,却被厨子们挤到了门边,看着她们抬起苏漪出去,就跟在后面。
其后就是请郎中,诊脉过后说苏漪是本身就中暑,又惊吓过度,这才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出了这事,涟漪楼的客人都走空了,留下的侍卫查抄了冯厨子所有的东西后,废了他的双手,便也离去。
酒楼中安静下来,纪云蘅守在苏漪的床头,时不时打一盆清凉的水给她擦额头和双手,不做事时就坐着发呆,守了一个时辰,人才慢慢醒来。
苏漪醒后抱着纪云蘅说了许久的话,连声庆幸那些大人辨明是非,没有降罪于无辜之人。
纪云蘅询问那些人是谁,苏漪又模糊不言,转移话题。而后得知她从中午开始就没吃饭,于是强撑着身体不顾阻拦,去后厨给她煮面。
纪云蘅说:“姨母注意身体,我不怕饿。”
苏漪听后,竟是当场冒眼泪,不敢让她看见。
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愧,纪云蘅在纪家过的什么苦日子她是知道的,所谓的不怕饿,不过是经常挨饿所以才习惯如此。
她曾向纪老爷提出要将纪云蘅接出来,甚至不惜将这些年挣的钱全部给纪家,但纪老爷不肯松口放人。
苏漪每年都给纪家送一大笔钱,为的就是希望纪家能够待纪云蘅好一点。
可出了当年那桩事,纪家早就没人把她当成嫡长女了。
纪云蘅出不来,被锁链锁住困在了纪家,苏漪也无能为力。因此性子刚强的女老板,总是因为纪云蘅一句无意间的话而湿了眼眶。
苏漪看着她吃完了面,又给她塞了几两银子,让她早些回去。
纪云蘅是要在天黑之前回家的,今日出来本是找苏漪说一说择亲之事,但看苏漪面色如此疲惫,酒楼出了此事约莫还需要她去打点处理,纪云蘅就懂事地将自己的事先放下,收了银子又与苏漪道别,踏上回家的路。
她赶在日落之前回家,还没坐下来喝两口水,就有下人前来敲门,说是夫人有请。
纪云蘅不免有些生气。
今日怎么那么多事!
第8章
纪云蘅被下人领着,却不是前往上次面见王惠的厢房,而是穿过一段游廊,去了宅中西侧的小池塘边。
小池塘的边上堆放了几座假山,周围种了些花和树,虽然占地不大,但景色却尤为别致。
多年以前,纪云蘅的寝房就在小池塘的旁边,她记得一到夏天,池塘边就会有很多蛙叫,到了秋天时,又会有很多蜻蜓。
只是后来搬进那座小院之后,纪云蘅再也没踏足过小池塘。
她不知下人将她带来此处是为何,正要出声询问,就看见游廊的尽头处站着王惠的贴身婢女秋娟。
她余光瞥见纪云蘅,马上转过头来,面上带着亲热的笑,“大姑娘,奴婢等你许久了。”
她一把拉住了纪云蘅的手,将她带着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尽头处,用细微的动作指了个方向,低声道:“你瞧那边,跟老爷站一起的,是西城区以木材发家的赵家嫡子,今日老爷正巧将人请来了宅中,夫人便让奴婢领你来看看。”
纪云蘅回想了一下,才想起秋娟口中所说的西城木材的赵家,是昨日王惠提起的其中之一。
是两年前娶了媳妇,又丧妻,膝下无子的那个。
她循着方向看去,就见远处的假山旁站着几个男子,高矮胖瘦各不同,其中有个身量高挑的男子,身着青竹花纹的长衣,发冠束得利落整齐,露出一张清俊的侧脸。
他似乎是察觉到谁的目光,倏尔一个转头,与纪云蘅对上视线。
这男子瞧着二十余岁,面容白净,面上带着微笑,瞧着就像是温和的性子。
“是哪个?”纪云蘅问。
“就是老爷左手边站的那个,穿着织金料子的衣裳。”秋娟道:“这袍子一瞧就不便宜,先前我打正面看了几眼,见赵少爷身上戴的玉佩扳指也颇为华贵,当真是个家财万贯的主,若是大姑娘嫁过去,怕是有享不尽的福了。”
纪老爷左手边站着个肥胖的男人,身高还比不得纪老爷,身上套着一件蓝色锦衣,腰间束得紧,浑厚的背部和腰上一圈一圈的赘肉便十分明显。
秋娟在一旁劝说道:“虽说赵少爷瞧着是壮了些,但脾气极好,待人也温和,据说十分宠妻,过日子嘛,也不是瞧着脸过的。”
纪云蘅的目光将那几人一一看过,既没有表现出抗拒,也没有附和秋娟的话,兀自沉默着。
秋娟说了半天,也没得到一句回应,自然是讨厌纪云蘅这闷不吭声的性子,便将王惠布的任务草草了事,觉得纪云蘅只要遥遥看了一眼便可以了,随后带着她去了厢房。
王惠坐在厢房里,手上正绣着东西,纪盈盈挨着她坐,母女俩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纪云蘅进门时,正听到王惠的笑声,“等将来你哥哥高中了,咱们就搬到京城去,听说皇城脚下遍地都是青年才俊,若是有幸嫁入高门……”
话说到这,秋娟扬高声音通报了一声,王惠当下就止住了话头,连着笑也压下去不少,唤道:“云蘅来了?”
纪云蘅就这段走进去的功夫,脑子里都在出神。
她觉得纪远很难高中,因为纪远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她走到王惠面前,都还没开口,就被纪盈盈白了一眼。
纪盈盈不过十五岁,又是被娇宠着长大,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喜好和情绪,她厌恶纪云蘅,所以每次见面都没有好脸色,总要出言嘲讽个两三句。
今日许是王惠也在,她便没有开口。
王惠开门见山地问:“人可见到了?”
纪云蘅没有回话,就这么站着,一双墨黑的眼眸盯着王惠,竟将她盯得有几分心虚。
王惠便转头朝秋娟看了一眼。秋娟回话:“见到了,带着大姑娘远远看了几眼。”
“见着了就好,那赵家公子尚年轻,身边没几个人,你嫁过去生个嫡长子,往后的日子就轻松了。”王惠将手中的刺绣搁下,又道:“西城离纪宅也不远,何时想家了,也随时能回来。”
纪盈盈轻哼一声,“听说赵家富裕,大姐能嫁过去当真幸运。”
“可不是吗?赵家早就有为儿子续娶的打算,婚事催得紧,若是快的话,今年秋里就能完婚。”
“多谢夫人挂怀。”纪云蘅接上她的话,说:“不过婚姻大事,我一人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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