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抵着她的命门,他不能冒险。
双脚踩上冰层,传来轻微的冰裂声。
相隔一定距离,顾桑看不见他脚下的情形,只看见他缓缓地趴下身体,将整个身躯覆盖在冰面上,慢慢地往她的方向爬行而至。
他最怕冷了,一到冬日炭火汤婆子不离身,遑论身体与冰面接触,如何受得了。
顾桑眼眶泛红,看着冰面上不断往她靠近的身影,强忍着对死亡的恐惧,大声道:“别过来,不用管我!”
听闻她的声音,顾九卿黑眸骤缩,匍匐在冰面上,不自觉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不管她,让她死吗?
试过一次,他再也做不到。
北嘉郡主瞥了眼冰面上狼狈爬伏的顾九卿,如丧家之犬一般,她放声大笑:“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啊,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竟能为你不要命,好一对难姐难妹。”
顾桑仿若没有听见北嘉郡主的嘲讽,一直盯着顾九卿,生怕薄透的冰层突然破裂,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就快到达湖心小岛。
身影越来越近,顾九卿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顾桑看着他,再也忍不住落下泪。
他的肤色较常人偏白,宛若冷玉。此刻,他的面色变成了深深的病态白。
厚重保暖的狐裘阻碍行进,不知何时被扔掉了,身上只穿着比较单薄的白衣,完全不能抵挡寒风灌入。
裸露在空气里的肤色几近透明,全无一丝血色。
顾九卿喘息了一声,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顾桑:“别怕,你不会有事。”
声音冷静,透着毋庸置疑的从容。哪怕刻意不露弱态,可他的模样分明是毒发后的虚弱。
顾桑怔愣地看着他,暗骂,傻子。
眼见顾九卿真的通过冰层爬了过来,而没有掉落湖底,北嘉郡主恨极,双手搬动一块重石:“贱人,去死。”
顾九卿瞳孔一紧。
石头即将砸向冰面的刹那,只见顾桑奋不顾身地撞向北嘉郡主。
北嘉郡主连人带石头被撞翻在地,顾桑也因为惯性太大摔了下去。
两人如叠罗汉般摔在了一处。
顾桑咬牙切齿,死死地用自己的身躯压制住北嘉郡主,不给她起身的机会。但是,困于束缚手脚的绳索,战斗力不强,又碰上北嘉郡主这种不要命的疯子。
不消片刻,形势反转。
顾桑被暴怒的北嘉郡主掀翻在地。
拖延的这点时间足够顾九卿上岸。
“可恶!”北嘉郡主没有摸到匕首,搬起就近的石块,疯了般朝顾桑脑袋砸去。
顾桑来不及躲闪,千钧一发之际,是顾九卿扑了过来,将她护在身下。
本该砸在她头上的石块,狠狠地砸落在他头上。
顾九卿闷哼一声,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滴落在顾桑眼皮上,感觉鲜血模糊了视线,她不适地眨了眨眼。
北嘉郡主明显愣了下,见自己没砸中顾桑,却砸中了顾九卿,就要再补一块石头时,顾九卿忽然开口了:“司马骁来了,你敢伤她,司马骁必死。”
司马骁,无疑是北嘉郡主的命门。
与此同时,司马骁惊怒的声音从湖岸边传来。
“李明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北嘉郡主浑身一震,僵硬地转头看向岸边,司马骁被人举刀横在脖子上,亦如她对顾桑那般。
就是这愣神的功夫,一把匕首当胸刺入。
顾九卿担心自己力气不足,拼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将匕首再次捅了进去。
下一刻,手松开刀柄,整个身体往后仰面倒下。
顾桑惊骇,挣脱绳子的那一刻,下意识就想接住他。但她忘了脚上还被绳子捆着,这一下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顾九卿倒在了地上。
北嘉郡主也歪倒在了一边,眼珠子始终望着湖岸边的方向,不知死活。
顾桑只看得见顾九卿,她快速解开脚上的绳子,近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顾九卿身边,将他抱在自己怀里:“顾九卿!”
她感觉自己抱着一块寒冰,他的身体没有一丝温度。
死人才会没有体温。
意识到他可能会死,她真的害怕了。
顾桑抖着唇,说:“你不会死,对不对?”
顾九卿半块脸被鲜血染红,右手也全是血,脸上是他自己的血,手上是北嘉郡主的血。
他用没有染血的左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支早该送出手的桃花玉簪,塞到顾桑手里。
顾桑低头看着簪子。
他朝她伸手:“我……做……好了……”
一句话未说完,原想触碰少女脸颊的手也顺势垂落下去,落在她的手心。
她一手握住桃花玉簪,一手握住他冰冷无温的手,只觉心口疼的厉害。
湖面上人影幢幢,有船只破冰而来,顾桑泪眼婆娑地看着急步而来的人影,只有一句,“救他。”
第127章
燕京城外, 温泉别庄。
顾九卿了无声息地地躺在暖玉床上,狭长的双眸紧闭,面容惨白毫无血色, 眼睫眉梢头发凝结着一层消散不去的霜花。
身下的暖玉床,是天下奇珍之物, 触手温暖,却怎么都暖不了他的体温。若不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呼吸,就仿佛死了一般。
已经半个月了。
全无任何苏醒的迹象。
如今一息尚存,全靠郝御医和玄夜高僧不遗余力的救治,以及暖玉抑制体内的寒毒。但只是暂缓而已, 顾九卿依旧未能脱离危险。
唯有彻底解毒,尚有一线生机。
为了得到解毒药材之一的凝魂草,司马睿屡次增派兵力和粮草, 不顾朝臣反对,不惜耗空国库,以举国兵力支持西夏之战。为了顾九卿这个‘女主’,男主全然失了为君者的理智,疯的够颠。
也正因为这份疯狂,西夏军在大燕军的猛烈攻势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被攻打退守至王庭, 西夏王不得不献上凝魂草,彻底俯首称臣。
顾桑衣不解带地守在暖玉床边,用热水帮顾九卿擦拭着手脸:“凝魂草已经被使臣马不停蹄地送往燕京,不日将到。还有崂山雪莲果, 听说已经开花了,等春暖花开, 便是结果之日。你一定要撑住啊。”
崂山雪莲果,并非春天开花,秋天结果。而是冬日开花,春日结果。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救治顾九卿的五味重药,皆是世间罕见。其中四味已经确定有了结果,唯有最重要的一味药引火炙蛊虫,最是难搞。隐匿在暗处的毒楼几乎全部出动,陌上也出京了,还不知何时有结果。
陌花端着汤药进来时,顾桑头也没抬地问道:“火炙蛊虫,有消息了吗?”
“有,不过也要等些日子。”
顾桑不解:“为何?”
陌花回:“毒娘子有孕在身,必须要等她分娩之日,才可取蛊虫。否则,蛊虫提前离体,胎儿不可活,毒娘子绝不可能自愿。”
顾桑默然。
她与毒娘子有过一面之缘,毒娘子曾用她威胁顾九卿获取琴缺的下落,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然而,谁能想到名誉天下的第一琴师琴缺先生同顾九卿一样戴着‘假面’愚弄世人,顾桑也是听陌花说起火炙蛊虫的下落,才知道琴缺并非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反而是位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毒娘子之所以对琴缺喊打喊杀,一路追杀到燕京城,概因琴缺欠的风流债。
难怪顾九卿轻易就将琴缺出卖了。虽不知,顾九卿如何利用琴缺从毒娘子处获取火炙蛊虫,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路数。
半晌,顾桑道:“她生孩子时,就会心甘情愿取出火炙蛊虫吗?”
陌花默了默,回道:“三姑娘不必担心,我们会让毒娘子心甘情愿。”如何布局取蛊虫,主子早已吩咐过。
这话就有待商榷了。
顾桑见汤药渐凉,一边给顾九卿喂药,一边问道:“还要等多久?”
陌花:“一月便可瓜熟落地。”
崂山雪莲果,火炙蛊虫,都要等,也不知顾九卿等不等得住。
顾桑小心翼翼地擦掉顾九卿唇角溢出的汤汁,忧心忡忡。
喝完药,陌花便端着空碗出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进来了一趟。
“三姑娘,老爷和夫人过来了,恐怕得麻烦你应对一二。”
顾桑点点头:“我知道。”
顾九卿中毒的消息被隐瞒了下来。
对外只说是,出宫养病。宫里宫外皆知皇后身体弱爱生病,此番为救家妹涉险,受寒冻病,外面议论更多的是,顾家这段姐妹情,无人猜想到中毒将死上面去。
至于北嘉郡主,当场毙命,却是死在了顾桑手上。为何死在她手里,因为司马睿不愿皇后落下狠辣的恶名,也不愿皇后承受太后母族的怨尤,就让顾桑背锅了。
顾桑无所谓,她在意的是,顾九卿的死活,其它都无关紧要。
顾显宗和施氏得知是她杀死了北嘉郡主,震愕之余,并未苛责怪她半分。尤其是顾显宗,原本对顾桑让顾九卿遇险颇有微词,又知她对嫡姐亦是舍命相护,倒也不好说教了。
顾桑到达前院另一处卧房时,顾显宗和施氏正在同卧病在床的‘顾九卿’说话,大多是二老在说,床幔里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咳嗽回应。
‘顾九卿’亦如从前,对他们并不热络。但不知为何,顾显宗莫名觉得养病期间的‘顾九卿’少了一些身居高位的威压,反而多了一丝亲和,话不免多了起来,着实过了一番慈父瘾。
施氏同样有此感受,隐约觉得母女无形间亲和了一些。
只是两人都未深想,只当顾九卿这场病太久的缘故,人在脆弱之下难免顾思亲情。
施氏有心趁此机会,增近母女感情。殊不知,帷幔里的‘顾九卿’早已应对的不耐烦,见顾桑踏进屋子,大有见到救兵之意,忙咳嗽两声道:
“三妹妹来得正好,我有些累了……咳咳咳……你陪父亲母亲出去转转。”
顾桑看了一眼隐在床幔后面的‘顾九卿’,笑着接过话:“皇后娘娘好生歇息,我自会将父亲母亲照顾周到。”
说罢,便对顾显宗和施氏道:“庄子里有一处雪梅园,这几日梅花开得正艳,父亲母亲不如移步欣赏一番。此处的汤池引的是山上的活温泉,等会儿饭后,也可泡泡去去乏。”
几人从屋里出来,便往雪梅园而去。
顾桑一路温声同顾显宗和施氏闲聊,哪怕傅粉遮掩憔悴疲惫的面容,哪怕面带微笑,依旧让施氏察觉出顾桑心事沉重,远不如面上轻松开怀。
施氏以为顾桑为着那日杀人之事郁郁不得自解的缘故,哪怕北嘉郡主臭名昭著十恶不赦,毕竟杀死的是一条认命,心里怎会没有负担。何况,顾桑从未杀过人,那是她第一次。
顾桑曾经巴着顾皎和蒲姨娘,也只是言语不讨喜,要说她当真害过什么人,却是没有的。
诚然顾九卿救她遇险,可她也为维护顾九卿不惜手染鲜血。
施氏对顾桑唯有心疼,亲近地拉过她的手,皱眉道:“桑桑,手怎么这么凉?皇后的病比上回所见好了不少,我和你父亲都放心不少。倒是你,身体上的病症易医,心病反而难治。对于北嘉郡主之死,你不必有任何负累,实是她太过可恶,死有余辜。”
施氏着实没想到顾桑竟敢杀人,当听说最后是顾桑反杀了北嘉郡主,着实不敢相信。
顾显宗也没想到顾桑竟敢杀人,要说没有触动那是假的,保住了顾九卿这个皇后,就是保住了顾家的荣华富贵。
顾显宗也道:“北嘉郡主胆敢戕害朝臣之女,谋害皇后,死不足惜。为这种毫无底线的恶毒女人介怀,实在不值得。”
顾桑忧虑的是顾九卿的生死,却不能为他们所道,只能点头道:“父亲母亲放心,我不会为不相干的人折磨自己。”
施氏眸光不经意地落在顾桑头上栩栩如生的桃花玉簪,不禁夸了一句:“桑桑眼光不错,这支桃花样的玉簪挺别致,十分衬你。”
顾桑怔然,手不自觉地抚上桃花玉簪:“这是专门定制做的,我也特别喜欢。”
戴上了就不舍取下,越戴越喜欢。
到了雪梅园,三人坐在亭子里品茗赏梅,施氏赞了一番雪梅美景,突然道:
“明日便是除夕,因着今年是国丧,新君并未遵循旧例大宴百官,应是要出宫陪皇后。”
顾桑一怔。
又是一年除夕。
今年是穿书的第三个年关,她好像从未与顾九卿一道过过年。
第一年,顾九卿入宫赴宴。
第二年,顾九卿在燕京,她在青石镇同文殊公子过年。
第三年,顾九卿毒发昏迷……
见顾桑未领会其意,施氏又道:“桑桑,你是打算留在温泉别庄,还是回顾家?”
先前同顾九卿叙话时,顾九卿的意思是,让顾桑留在这陪着过年守岁。但施氏想着皇帝应会过来,才会有此一问。
感情事当中,多插进一个人,恐生事端风波。
顾桑知道施氏的意思,是想让帝后独处,除夕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不适合插在司马睿和顾九卿中间,但她假装没有领会,摇摇头:
“请母亲体谅,皇后长姐希望我留下,我不能忤逆其意。”
施氏和顾显宗同时皱眉。
如果不是知道顾桑对皇帝真没想法,他们还真要想歪了。
顾桑看他们一眼,又补了句:“等皇后身体痊愈,我便会回顾家。”
……
送走顾显宗和施氏,顾桑四下望着风景漂亮却又过分安静的温泉别院,吩咐陌花着人布置一番,披红挂彩,大红灯笼高挂,总要有几分热闹的过年气息。
安排下去后,顾桑便回了屋子。
看着暖玉床上无声无息的顾九卿,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她笑道:“父亲和母亲过来探望你了,他们不知你的真实情况,见到的是你替身。母亲提及过年,我才意识到我们好像从未过年吃过团圆饭。”
“明日除夕,我们一起过年守岁,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屋内一片沉寂,无人应声。
顾桑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抚上发髻的桃花玉簪:“我戴着你送的簪子,难道你不想看一眼,不想知道我戴着好看吗?母亲夸我眼光不错,也是赞你手艺精巧,我都不知道你制簪的技术如此厉害?”
“除了母亲夸,你的那位替身也夸这支玉簪好看。所以,你真的不打算睁眼看看自己的杰作吗?”
又是一阵死寂。
“你为了解毒筹谋好几年,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每个人都为你解毒而努力,哪怕是被你骗得最惨的司马睿亦是竭尽全力……”
顾桑握着顾九卿冰凉无温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东拉西扯,一会儿找本话本子给他读,一会儿给他讲游历在外的生活,一会儿又说起自己现代的趣闻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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