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忍受剧毒的折磨, 又要隐瞒中毒的事,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马车的距离不过短短数十步,用时却较寻常几倍之久,顾九卿浑身无力,即使有她作为人形拐杖, 他的脚步亦是虚乏困顿,待顾桑终于将顾九卿扶上马车,他再也撑不住, 歪头栽倒在车里。
若非顾桑及时拽了他一下,顾九卿的头怕是要碰到车壁上。
白纱帷帽掉落。
顾九卿头发眉梢结了层白色的冰霜,那张漂亮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苦之色,他死死咬着薄唇,鲜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妖冶而刺目。
从始至终,他只是咬牙忍耐,未发出一声。
顾桑眉头深蹙, 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哪怕曾经见过他毒发的这副模样,再次见到依旧无法淡定。
此时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顾桑从腰间掏出帕子, 倾身去擦他嘴角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后, 她看了看染红的帕子,又看了看顾九卿唇边新渗出的鲜血,这样咬下去,嘴巴迟早被咬的血肉模糊。
“大姐姐,你实在难受的话,不如咬着帕子吧。”顾桑将帕子折叠起来,伸至顾九卿唇边,“如果嘴上留了疤,定会有损大姐姐的容颜。”
顾九卿瞥了她一眼,扭过头。
见状,顾桑以为顾九卿是嫌弃帕子脏,遂收起血污的绢帕,小小纠结一番,又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要不咬我的手,我皮糙肉厚,不怕……疼。”如果她的声音不打颤、手不抖的话。
眼眸余光扫见那一抹手指,纤细莹白,脆弱的不堪一击,焉能承受他的利齿。
顾九卿无声摇头,没有领受顾桑的好意,但他松了口,没再蹂躏自己的嘴,而是改为紧咬牙关。
马车出了顾府,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行驶而去。
车里铺着厚厚的褥子,顾九卿依旧觉得冷,由身及心的冷,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头都似浸在冰雪严寒中。他浑身战栗不止,尽力蜷缩起身子,仍是感觉不到半分暖和之意,又痛又冷。
本不欲让顾桑见他如此狼狈丑陋的一面,她也无法缓解他的痛苦,然当她提出陪他一起去静安寺时,他却没有拒绝。
或许,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久了,仍是奢望有人陪同。
“大姐姐,很冷吗?”顾桑将车厢里的被褥全都盖在顾九卿身上,可他还是颤抖,头发上凝结的冰霜也没有任何消散的迹象。
她犹豫了片刻,想要伸手抱住他,以自己的体温帮他驱散些许寒意。然,她刚伸出手,就被顾九卿拒绝了。
“离我远点,没用。”
手僵在半空中,顾桑愣了片刻,没有坚持。她坐在靠近车门处,看着顾九卿咬牙同寒毒抗争的模样,心不可抑制地揪了起来。
她看了眼顾九卿,拿出包袱里的话本子,轻声道:“大姐姐,书里的故事特别有趣,我给你读读吧。”
说完,也不管顾九卿是否想听,便捧着话本子声情并茂地读了起来。
这是一个欢喜冤家的简单故事,整个故事偏向于轻喜剧风格,情节没有较大的波动,大多都是男主和女主有趣的互动日常。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惯爱斗嘴,打打闹闹,经常发生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女主是个欢脱的性子,嘴上不饶人,男主每每都爱同她抬杠斗嘴,事后又后悔做出一些搞笑的补救之事,令人捧腹大笑。
双方长辈都头疼不已,直到两人长大,长辈们开始为他们议亲,他们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对彼此的感情,终成眷侣。
书中语言诙谐幽默,顾桑也非一板一眼地死读,会配合夸张的肢体语言和生动的表情,时不时旁白点评两句男女主。
顾九卿拥着被褥缩靠在角落里,自成一方天地,本是与世隔绝无人可走进的黑暗之境,可他却仿佛看到一束光亮强势地破开阴霾照射了进来,似要驱散他心中的黑暗和孤寂。
他并没听清她口中的故事,意识浑噩之间,只依稀看见她不断翕合的绯红唇瓣,以及那张小脸上呈现出的鲜活灵动。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一刻,或许他沦陷了。
*
马车抵达静安寺时,顾九卿早已昏死了过去。
顾桑将帷帽给顾九卿重新戴上,又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方才让陌花和陌上将顾九卿扶下马车。好在他们上山早,寺庙门前尚未有香客,陌花和陌上带着昏迷的顾九卿绕到寺庙后面一处偏角门进去。
两人对寺里的路线极为熟悉,一路所过竟没碰到半个和尚,便将顾九卿带到了惯常安置的寮房。
顾桑已知道顾九卿中毒之事,陌上也不避讳她,直接对陌花说道:“玄叶高僧云游归来,我先请他替主子施针暂压毒性,然后再将主子送往后山泡温泉药浴。”
陌花面色凝重地点头,等她回身准备找巾帕帮顾九卿擦拭额头的寒霜冰晶时,便发现顾桑已经先她一步行动了。
顾桑一边擦拭顾九卿面上的冰霜,一边回头吩咐她:“陌花姐姐,我对寺庙不甚熟悉,麻烦你帮我取些热水。”
陌花默了默,转身走了出去。
顾桑用巾帕一点点擦掉顾九卿头发眉梢的那层冰霜,不一会儿又生出新的寒霜,如果不控制体内的寒毒,身体发肤上的霜雪源源不断的生成,根本无法擦拭干净。
真不知是谁给顾九卿下这般歹毒的毒药?
能对一个小女孩下毒,下毒之人必定是世间极恶的大坏蛋!
顾桑忿忿的想。
顾九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因剧痛难忍面部早已扭曲,痛苦非常。
哪怕是昏迷的状态,也习惯了无声忍痛。不像她,一个小小的痛经,就能让她哀嚎哭叫。
她伸手,想要抚平顾九卿皱成一团的眉峰,却怎么都无法抚平。眼见着他如画的长眉再次生出霜雪,顾桑只好拿起巾帕继续擦拭,擦着擦着,她不禁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顾九卿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有这么多白霜,也不知衣服掩映下的肌肤又暗藏了多少。
视线下移,目光落在顾九卿严密紧实的领口,略顿,她抬头看向毫无知觉的顾九卿,一咬牙,伸指解开他衣襟的盘扣。
不知为何,分明同为女子,顾桑的手指不可抑地颤抖起来,心脏也砰砰地跳动。
手指紧张地蜷缩了一下,她慢慢拉开顾九卿的白衣,就在她将要敞开最里面的绸衣时,身后陡然响起一道怒喝声。
“你在干什么!”
顾桑闻声转头,只见平时鲜少动怒的陌花,此刻正满面怒容地盯着她,眸子里隐约闪过一抹冰冷的杀气。
陌花放下装满热水的铜盆,快步走至床边,一把夺过顾桑手中的帕子,当发现只是略微褪去了外衣,心顿时稍宽,抬手将被褥重新盖在顾九卿身上,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转向顾桑时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三姑娘,主子一向不喜旁人碰触,奴婢一时急言,还请三姑娘莫要怪罪。”
顾桑抬眸看着她,抿了抿唇:“陌花姐姐好像讨厌我?”
“三姑娘多虑了。”陌花躬身道。
顾桑还想说什么,陌上恰好带着玄叶高僧推门而入。
玄叶高僧看见杵在一旁的顾桑,当即愣了愣,方抬头看向床榻上的顾九卿,惊道:“这回竟比往日严重。”
玄叶高僧精通医理,且顾九卿的寒毒一直经由他治疗,对寒毒可谓相当了解,一眼就看出不同。
玄叶高僧一边诊脉,一边问道:“此次毒发有何征兆?”
陌花和陌上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得,明白了。这不是她该知晓的事!
顾桑什么都没说,径直转身出门。须臾片刻,陌花和陌上也出来了。
顾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蹙眉道:“你们怎么也出来了?大姐姐身边不留人么?”
陌上回道:“玄叶大师施针时,不喜他人在场。”
顾桑沉默片刻,问道:“玄叶大师能治好大姐姐的寒毒么?”
陌花低着头没回答,陌上则摇了摇头。
顾桑秀眉深蹙:“此毒无人可解么?”
陌上面色沉痛道:“主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顾桑说:“那就是目前没办法解毒了。”
一个要当女帝的女主,竟然早就身中奇毒。然而,书中没有任何描写女主中毒的情节。
顾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女主并非真正的顾九卿,那现在的顾九卿还是原书中的女主吗?
半个时辰后,玄叶高僧满脸疲惫地走出房门。
顾桑立即上前,一脸紧张地问道:“大师,大姐姐醒了么?”
玄叶高僧摇头:“尚未苏醒。”又转向陌花和陌上,“我只是暂时压制毒性一二,想让大姑娘醒过来,还需配合温泉药浴,你们速速将大姑娘送往后山温泉洞。”
陌花和陌上谢过玄叶高僧,便将顾九卿带去后山。原本顾桑也想跟过去,却被玄叶高僧叫住了。
“三姑娘,你去了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就在寺里歇息。”玄叶高僧慈眉善目地看向她,“大姑娘的情况不容乐观,至少需连泡十日药浴。如果有人上山找大姑娘,你可替她周旋抵挡一番。”
顾桑眯了眯眼:“看来玄叶大师跟大姐姐不只是医者与病人的关系,想来定是知道大姐姐的过往,也知道寒毒是何人所下。”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玄叶高僧笑了笑,道:“无可奉告!”
顾桑所猜不错,玄叶高僧确实知道女主真正的身世来历,但他跟陌花陌上一样,都不会告诉她。
除非,女主自揭。
第54章
祈福树下。
顾桑站在凳子上, 脚尖踮起,层层叠叠的衣裙随风轻荡起逶迤的弧度,她仰头, 奋力将手中写好美好愿景的祈福条高挂树上,红绸布条墨迹未干, 上面写着‘愿大姐姐平安康健,无病无痛!’
她看着风中轻荡的红布条,唇角略弯。
树影间斑驳的阳光洒落在她莹白如玉的小脸上,如雾里看花,格外朦胧迷人。
不远处, 司马睿脚步略作停顿,抬眸望了一眼虔诚祈愿的顾桑,随即皱起眉头, 转身朝后院寮房的方向走去。
方诸也看了眼顾桑,随即眯起眼笑道:“六殿下,那好像是顾三姑娘?”
司马睿不耐地嗯了声,明显不愿提起顾桑。
方诸来了燕京后,从刘尚那边听说顾桑觊觎司马睿暗中献殷勤的事,只是司马睿对她向来不假辞色,可谓厌烦透顶。明知道司马睿倾慕顾九卿,还不知恬耻地拿出这般做派, 司马睿看上不顾桑,刘尚也瞧不起她。但据他所见,顾桑似乎并不像刘尚说的那般不堪,知道司马睿喜欢她姐姐, 并没死缠烂打耍弄心机,也没有嫉妒, 分明挺善良的小姑娘。
即便如今顾九卿被下旨赐婚给了康王,顶着未来康王妃的头衔,顾桑也没在司马睿面前搬弄口舌,更没有趁虚而入。
如果真是那种有心机的小姑娘,早就趁此大好机会,到司马睿面前行挑拨之举。
方诸只当是司马睿和刘尚对顾桑偏见过甚。
然而,下一刻就打脸了。
“六殿下,好久不见,我们又在静安寺碰面了。”
一道惊喜雀跃的声音陡然从身后传来,单听这道娇脆悦耳的清音,足可见声音主人的欢喜。
只见顾桑提起裙踞快步上前,微不可察地挡在司马睿面前。
那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隐有薄汗渗出,显是一路狂奔所致。她是担心顾九卿的秘密有暴露的危险,但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迫不及待的在司马睿面前刷存在感,又故意做出同司马睿亲和的举动让顾九卿误会。
司马睿倏地沉下面庞。
他就是这样想的。
顾桑一直都在离间他和顾九卿之间的感情。
想起顾桑在旁人面前扬言嫁他之事,司马睿更没好脸子,见顾桑全不将他昨日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冷冷道:“让开。”
顾桑没动:“大姐姐正在午憩,恐怕不方便见外男。”
外男?
司马睿铁青着脸,若非尚存一丝君子风度,恨不得立刻将顾桑丢出静安寺。
上回写信给顾九卿私下见一面的请求被拒后,司马睿心下彷徨无依,即使顾九卿顶着圣旨赐婚,他也该相信顾九卿对他的感情,可不知为何,在他和顾九卿的感情中,他总是不自信没有安全感的一方,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顾九卿会弃他离去。
司马睿只想快点见到顾九卿,无心同顾桑废话,给身后的刘尚使了个眼神,刘尚立马会意,一把将顾桑拽到一边去,司马睿则走到顾九卿房门前,抬手正要敲门时,只听得顾桑凉凉地说道:
“六殿下,你就那么想见我大姐姐?”前半句颇为幽怨,活脱脱像个爱而不得的怨女,然而后半句急转及下,言语威胁蛮横,“你今天非要见我大姐姐的话,我就告诉全燕京的人,你跟我大姐姐私相授受之事。”
这话一出,成功扼住了司马睿的命脉。
顾九卿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冰清玉洁的九天神女,不容自己玷/污,更不容他人亵渎半分。
司马睿的手顿时僵住。
“顾桑,你敢!”
为了破坏他跟顾九卿的感情,顾桑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是了,顾桑曾经不惜下药暗害顾九卿,若非顾九卿善良大度,他早就送她去见官。原本还以为顾桑有所改观,却不知仍是本性难移。
顾桑推开刘尚钳制住自己的手,直视着司马睿,一句句慢声道:“六殿下非要冥顽不灵么,大姐姐即将嫁与康王,你跟她不会有好结果,莫不如……就此放下?”司马睿称帝没过多久,便英年早逝,可不就是没有好结果。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司马睿脆弱的神经。
顾九卿就是他的逆鳞,谁也不可触。司马睿瞬间怒红了双眼,猛地逼近顾桑:“你再说一遍。”
顾桑:“……”
果然,男主只会因女主而暴怒,这么几句话就承受不了。
方诸赶忙上前,打圆场道:“三姑娘,我与六殿下此番前来找大姑娘,并非只为私情,而是为公事。”
顾桑看了一眼怒容满面的司马睿,挑眉道:“哦?有何公事需要同大姐姐商议,不妨说来听听。”
方诸笑道:“大理寺最近正在调查一桩比较刺手的人命官司,嫌疑犯早年曾是静安寺的俗家弟子,六殿下故而行至于此,一来是调查此人的经历行踪,二来案情尚有几处疑惑不得解之处,听说大姑娘正在寺中,特想请她指教一二。大姑娘冰雪聪明,思维敏捷,说不定可理清案情的疑点。”
案子是真的,但无需司马睿亲自走上这一遭。
司马睿暴躁道:“先生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一个不学无术人品堪忧之辈,你便是同她说了,她也不懂,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顾桑小脸一冷,反唇相讥:“六殿下倒是谦谦君子,却不知君子当成人之美,更不知何为男女当避嫌,尤其是大姐姐尚有婚约在身,其无耻卑劣程度尤甚小人之心,打着公事的名头谋私意图勾/引良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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