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子小些的臣子忽然看见地上滚动着一颗死人脑袋,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倒在地。
其他大臣也对齐娴这等行径十分震怒。
不过齐娴迎着他们的目光,并不畏惧:“这是我兄长在阵前割下的北胡大将头颅,不管你们如何视而不见,北胡日渐壮大,野心勃勃,是卫将军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也是我兄长这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流民军顽强抵抗,才保了你们在这建康城里日复一日的荒唐享乐!”
她扭头看了眼皇帝,脆声道:“如今我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是不战则败!”
皇甫倓看着她,扭头望着下首的群臣。
“贵妃所言既是吾之意!”
“陛下!”老臣们纷纷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皇甫倓面容凛然,一挥手,“即日起,全境备战,重振国威!”
他的声音铿金戛玉,在大殿之中回荡。
带着不可挽回的决绝与坚定。
回应他的除了殿内一些主战臣子的高呼吾主英明,似乎还有远方那振奋人心的呐喊。
温家营里,枪戟冲天,声浪如沸。
“战!——战!——战!——”
富商的庄子外,奉岗的流民握紧拳头,群情激昂。
“我们不弱!我们能胜!——”
江州王家,部曲们披甲持矛,整装待发。
“出发!——”
大晋的异动传至赫拔都耳中,他立刻召群臣商议对策。
冲动的察答卡立刻道:“王上,这些晋狗不过虚张声势,他们的实力我们早已清楚,请王上下令,让我领兵迎战!要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
赫拔都拍着膝盖,“好!”
“王上,据我所知,应当按兵不动。”江公不紧不慢开口道:“察答卡的用心是好的,但是冲动坏事啊。”
察答卡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险些还忘记你这个晋狗了!放你娘的狗屁,再不集结兵力,难道等他们真的打过来吗?我呸!——你们这些阴险歹毒的晋狗……”
赫拔都出声:“江公有什么说法?”
江公面色不改,“大晋以世族为先,世族当中看重的是家族的利益,必然不能上下一心,大晋皇帝想要证明自己的能耐,所以才拿北胡开刀,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地位才是危在旦夕。”
“哦?”赫拔都嘴角勾了勾,“怎么说?”
“他触犯的是世家的利益,为了利益,世家断不会容他,在出兵之前必然先会引起内乱,王上当知道老臣就是因为主张削减世家特权,强征世家部曲增为军用,才被按下罪名,关进大牢,险些丢了性命。”
“我倒是记起来了,江公曾经还是一心想要劝皇帝对付北胡的人。”赫拔都声音发笑,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怪诞。
江公缓缓跪下,低头谦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还是大晋的忠臣,如今老臣事事为王上着想,断没有一点私心。”
察答卡大喊道:“王上不可轻信他!”
赫拔都挥了挥手,自负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就连如此赫赫有名的人才都奉我为主,大晋气数已尽!”
察答卡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入耳。
他盼望大晋早日陷入内乱,他好趁虚而入,成就大业!
可是直到秋收,赫拔都也没有等来大晋内乱的消息,反而听见谢昀已经在江东集结了十万兵马。
他意识到自己中了缓兵之计,气势汹汹带着兵驾临江宅。
可江宅遍地都是死人,这些人身上没有伤口,脸色都呈现不自然的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亡。
他用马鞭把躺倒在屋外的江郎君狠狠抽了一顿,也难解心头怒火,命令人去找那个胆敢欺瞒自己的江公。
是死是活,他都要狠狠折磨他!
最后他来到燃着熊熊烈火的祠堂。
江公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形销骨立在火中央,怀里抱着一颗已经腐烂的头颅。
即便那形貌已经不成形状,但是赫拔都还是马上意识到这是他丢失的战利品——卫将军的头。
江公看见他,不但不惧怕,还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吾与怀闲十五相识,引为知己,结为兄弟,我们志同意合,立誓要为民为国奉献一生,吾弟已去,为兄岂敢不随,今日这烈火就贺王上大败!”
赫拔都气不可遏,命令侍卫立刻进去把他从大火里拉出来。
不以酷刑加之,他难消心头大恨。
可是那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不但外面的人进不去,江公在里面也像是一截枯木逐渐弯曲了、萎缩了,最后痛苦地蜷缩在火海里。
“贺、贺……咳咳咳……贺、我朝大捷——”
卫将军枯草一般的头发被火燎着,转眼就烧得汹涌,一犹当年骑着烈马,英姿勃发的将军。
——“文定,你说若是以后再没有像你我这样的文臣武将了怎么办?”
——“会有的,等你我老了,就会有人来接替我们,不会让这壮丽山河无望!”
赫拔都离开江宅,立即传信命令各部族,紧急集结大军。
与此同时,临近两国交界的地界,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皆有骑着马飞驰而过的苍卫身影。
“谢家开放所有坞堡,十日内速速撤离!——”
声音不断重复,直到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至于其他地方,亦有不同的声音。
“王家开放坞堡!”“庾家开放坞堡!”“萧家开放坞堡!”……
世族耗费巨资把坞堡建成了自己的庇护所,如今在这场旷世大战拉开帷幕之前,开放给了孱弱的黎民百姓。
里面有老人、妇人还有孩子,她们家中的男人或编在军中,或在后方运送补给。
她们的安危就是他们最牵绊的地方。
谢昀给出的承诺,必不会失信于人。
二十日后,黄昏。
赫拔都带着亲信站在高耸的城墙,遥望河对岸的晋土,手里是一封来着大晋皇帝讨伐的檄文。
日沉西山,在他看来就是大晋行将就木的昭示。
他捏皱手里的檄文,寒声问道:“他们打算从何处出击?”
亲信低垂着脑袋,咽了咽唾沫,紧张道:“檄文上说,凡烽火燃烧处。”
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带走了光明,天地之间被黑幕笼罩。
罗纨之正领着一些老弱妇孺躲避到安全的山间庄园,正站在山腰,往远处眺望时,看见了荆州新康方向的烽火台烧着了。
远远的,犹如一枚闪亮的星子,随后它旁边的临衢,更远处的南广……
无数的烽火连成了一条曲折的线,横跨宁、荆、豫、江、扬五大州,拦在了大晋的边沿。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壮举,从未有过的团结。
罗纨之不由热泪盈眶。
她知道在每一个烽火台之下都聚集着万千普通人,他们的身份是父亲、是儿子,是士卒、是佃农。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1
一个人是微不足道,可成千上万的人足以掀起令人惊惧的浪涛。
“月大家……”小女童的声音在她腿边怯怯响起。
罗纨之低头看着她。
“月大家,你说,我们能胜吗?”她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声音略带着紧张。
罗纨之察觉到了周围的安静,在微弱的光线中。
无数的眼睛都看着她,仿佛把她当做了主心骨,当做可以依赖信任的人。
“会的。”她迎着那些目光肯定道,蹲下身抱起小女童,又指着远处的烽火道:“父亲要保护年幼的孩子,孩子要保护年迈的父母,你所看见的地方,有着许许多多的父亲也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为护家园,护亲人,他们一定会胜的。”
小女童若有所思,握着小拳头道:“我长大后,也会保护他们的!”
罗纨之破涕为笑。
人并不是藤蔓,只会依附乔木,他们终会成长,变成乔木。
若为乔木,当顶天立地。
小为护家,大为护国!
第101章 思卿
大晋躲在江东二十余年,就像是风中残烛,只剩一点微弱的火光,苟延残喘。
如今那萤烛末光竟也汇成星河,照亮陷入昏暗的晋土。
赫拔都移动视线,自东往西。
这些原本用来遇敌示警的烽台此刻主动点燃,火焰熊熊燃烧,宣誓着他们亦有一战的决心。
“呵。”赫拔都轻出一口气,叉手不屑道:“即便他们倾巢而出,也不足为惧!”
他起初敢按兵不动的原因并非单单被江公的花言巧语蒙蔽。
一统北境之后,他就拥有百万强师,即便每人扔一只靴子,都能平地起高山!
而大晋在门阀统治下,君臣分心,更没有精力训练大量的正规军。
不足为惧!
“王上。”卓缇兰娜刚登上城墙,摘下斗篷走到赫拔都的身边,随着他一起看着远处的烽火连城,那是何等壮丽惊人的景象,那些跳动闪烁的火就好像是一个个跳动的心脏,那也是晋人不屈的精神。
这些年,北胡从未遇过这样的抵抗。
她眉目之中难掩担忧神色。
赫拔都展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兰娜,等我打败大晋,统一南北,我们的族人就能真正在这片土地上驰骋,安居乐业了!”
卓缇兰娜迟疑了下,道:“可那些晋人怎么办?”
“在他们的史书里有一个词叫‘斩草除根’,说得一点也不错。”他松开手,又扭头看着南边的晋土,浓眉微颦,“你看他们如此孱弱,却还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不能彻底击垮毁灭他们,只会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又谈何真正的太平?”
卓缇兰娜沉默。
赫拔都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要杀掉的不是一百、不是一千也不是一万,而是数以百万的晋人啊。
那里面有给她献过花的小女孩,有仗义帮助过她的女郎,更有红着脸夸她好看的郎君,有会烤香脆饼子的婆婆,还有会给羊群看病的热心行医……有许许多多平凡而普通的人。
叫她于心不忍。
“祝福我吧。”赫拔都不允许她心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向她请求。
卓缇兰娜正视他的眼睛,终于还是两手交叉在胸前,缓缓跪下身。
在她身后的侍从、奴婢也随之跪倒,向他们英勇的王献上最高的祝福。
秋风从北方吹来,旗帜在风中烈烈招展。
空气里尽是肃杀之气,凛冬提前降临。
北胡的百万大军集结,朝着南北边境压来。
听到这个庞大的数字,士卒们不战先怯,陷入了低迷的氛围,与此同时谢昀派出一支由三千精锐组成的前锋从荆州出发,跨过长江,直攻被北胡占领的渠县。
这里曾是大晋建造的粮仓之一,被北胡占领后,延续旧用,可以随时支援频频进犯大晋边境的奇袭军。
一旦两军交战,这里也将成为北胡的重要补给地之一。
渠县知县得知晋军突然扑来,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去讨救兵。
赫拔都只得派出两万人马先驰援渠县,另遣三十万先锋直逼建康。
营帐之中,谢昀与一众将领正对着军事图讨论。
“北胡大军固然人数众多,可他们远道而来,必然疲惫,我们以逸待劳,更有优势。”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先锋就有三十万人,我们这里满打满算能派出去的只有不到十万,敌我悬殊,再加上我们之中少有与北胡作战的经验,万不可硬碰。”
富有经验的卫将军留下的那五万卫军本该一起并进北伐军,但被谢昀一挥手派走了。
众人费解,不过谁叫眼下谢三郎是由皇帝指定全权负责此战的主帅,倒没有人多加置喙。
只是卫军不在,这里最有经验的反倒是他们往常都看不上的流民军。
齐赫也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他的皮肤黑了,身体强壮了,心态也更稳了。
遇事先深思片刻才回道:“我的人虽然与北胡军一直在打,但也没有直面过如此大正规的军队,而且现在军心涣散,才是最大的问题。”
恐惧好比疫病,传播迅速,若不提前提防,及时治疗,很快就能够击垮一整支军队。
几人同时看向谢昀。
谢昀胸有成竹,“这两日静候消息。”
主帅没有明示,他们也只能揣着不安离去。
孟时羽在帐子外等到齐赫,立刻迎了上去,关切道:“他们可有为难你?”
他们身份特殊,庶民出身还是流民,往常这些世族权贵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更遑论与他们说话了,孟时羽担心齐赫会遭遇不公的待遇。
齐赫摇摇头:
“现在我们共御强敌,不论高低。”
孟时羽看了他一眼,苦涩一笑道:“不错,阿娴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往后你的身份也不好说了。”
皇帝看在齐娴的面子上,怎样也不会亏待齐赫。
将来齐赫就是皇亲贵胄了。
齐赫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的处境也很艰难,我这个做兄长的唯有努力站稳脚跟,才能做她的支撑。”
皇甫倓这个人齐赫打心底不信任他。
他既忘恩负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眼下他能够安稳地在这里站在阵前,是因为他还有很大的用处。
两日后,渠县知县没有等到赫拔都派来的两万援军,因为突然有五万大军围上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巴郡。
所以半途,两万军队就转而奔救巴郡。
那三千精锐苍卫趁机围攻渠县。
渠县的城池没有重建过,保留了旧时的模样,包括各种水道、暗路,所以霍十郎带着人从恶臭的沟渠爬了半个时辰就钻进了渠县内部,没有折损一兵一卒。
北胡留下的守备军这么多年从未遭遇过晋军的直接攻打,太过突然再加上不熟悉对方的路数,被闷头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投降了。
消息传到江东,谢昀趁机道:“蛮胡不过尔尔!”
顿时士气大振。
无论多少漂亮的话都不如实际行动证明来得快。
大晋一直以来放任北胡蚕食疆土,但是如今,他们也要一寸寸夺回来!
而且,事实证明他们也是能胜!
赫拔都丢了渠县并没有多在意,倒是巴郡的失势让他大发雷霆。
两万的援军没有来得及赶到,五万卫军就杀进了城。
据闻是巴郡的晋人奴隶趁乱造反,还用石头砸死了郡守,一窝蜂打开了城门,哭喊着迎进了晋军。
等北胡援军到达城外时,卫军的将领更是不要命地冲出来,哪怕刀枪加身,满身沐血,他也义无反顾率先冲入军阵,用长刀凶狠地割下胡将头颅,提起血淋淋的人头,大喊道:“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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