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儿眨着眼睛,很想说自己不困,但是又不想反驳漂亮姐姐的话,只能有些委屈地扁起嘴。
苍怀扫了眼目前的状况,当机立断弯腰抱起圆儿,再盯着一脸不情愿留下的罗纨之,冷声道:“罗娘子,郎君说让你进去。”
香梅见苍怀抱起圆儿,自是不可能再跟着罗纨之走。
罗纨之也不能把这母女俩送进虎口自己逃了。
而且,万一是庾十一郎打听错了,也是她想错了。
那人若是真的谢九郎呢?
罗纨之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念,牵起裙摆,再次进入居琴园。
第24章 冒牌
谢九郎见香梅时,罗纨之与苍怀都等在院子里。
居琴园异木奇花数不胜数,能摆在眼前的更是珍品。
罗纨之假装弯腰欣赏置物架上的小盆松,从这个角度她能够从窗洞窥见谢九郎映在薄绢矮屏风上的身影。
无论是站是坐,“谢九郎”都有种与旁人不一样的气度,从容随性的自然与紧张小心的紧绷是截然不同,所以在此之前,罗纨之是完全想不到这样的人会是个冒牌货。
假使一个人通过模仿都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谁又能说他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奇才呢?
苍怀见罗纨之这女郎一会苦恼,一会犹豫,一会感叹,就好像在为什么事烦忧。
他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果脯包,突然开口道:“郎君打算这几日离开戈阳。”
罗纨之揪住松枝的手忘了轻重,“卡嚓”掰断了一小枝,原本枝叶舒展的盆栽顿时少了点意境。
她转眸看向苍怀,露出惊诧的神情。
苍怀昂了昂下巴。
谁叫你这小娘子耍脾气,拖拖拉拉不来见郎君,很意外郎君居然要走了吧?
“什么时候?”罗纨之的确很意外。
“谢九郎”这么快走,会不会和城里那则沸沸扬扬的流言有关。
毕竟他若是身份被揭穿,刘太守焉能放过这个领功讨赏的好机会。
“还没有定,但是快了。”苍怀等了半天,很稀奇只从罗纨之脸上看出若有所思。
她难道不应该先是难过吗?
苍怀忍不住问:“听见郎君要走,你就这反应?”
罗纨之一愣,在苍怀的逼视下回忆起自己平日里喜爱谢九郎的模样。
她马上垂下眼睫,调整好语气,泪目盈盈,失落道:“我是还在想,九郎若是那么快要走,还好些东西都来不及给他……”
“你准备了什么东西?”苍怀好奇。
她揩了揩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怅然地扫了一眼院子四周,她从前没有留意,“谢九郎”的身边除了苍怀之外,居然还有七八个高大护卫守着。
“郎君这院子里奇花异草应有尽有,就是冷清了些,正好有相识的人家猫儿要下崽子了,还打算讨一两只来给郎君解闷。”
苍怀盯着她片刻,才慢慢道:“猫不是什么稀罕物,我们郎君养过几只,早没了乐趣。”
罗纨之心口一跳,继续道:“北边的游商带了不少新奇的干果,我学会做胡桃酥,还想做给郎君吃。”
苍怀又瞟了她一眼:“你有空带着外人来,怎么没空做了胡桃酥再来?”
罗纨之暗暗心惊。
香梅说谢九郎怕猫,也对胡桃过敏,自然不可能养过好几只猫、还吃她做的胡桃酥。
除非苍怀是新到谢九郎身边的人,还不熟悉他。
罗纨之一时出神,咬着唇像是答不上来,局促不安地立在那。
“不过算了,我们郎君器量大,不会与你计较。”苍怀扶着刀,语气温和不少:“如你愿意,郎君还打算带你一块走。”
苍怀话音刚落,罗纨之还未来得及吃惊,那边的书房香梅带抱着圆儿疾步而出,从远至近,不过几眨眼的功夫。
“香梅?”
香梅被罗纨之扯住了手臂,脸上的仓惶神色还没完全掩去,怀里的圆儿抽噎了两下,她轻拍孩子的背,哄了两声圆儿乖,转头对罗纨之结巴道:“罗娘子,实、实在对不住,我、我家里有事,这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罗纨之还没从她口里问出与谢九郎有关的事,又惊又奇。
刚刚她和谢九郎说了什么话,一出来就大变模样,好像见的不是故人,而是仇人。
香梅点头,慌张道:“是、是啊,多谢罗娘子的照应。”说罢,她还想从罗纨之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
罗纨之飞快看了眼镇定自若的苍怀,低声问:“是不是谢九郎他……”
香梅像是被她的话烫到了耳朵,猛地摇头,却是一个字没敢说。
罗纨之的呼吸随着她的紧张也急促起来,“那、那我送你吧,你抱着圆儿也不方便……我……”
罗纨之拽住香梅还没迈开脚,后面就传来一道清润从容的声音。
“罗娘子留步。”
香梅趁罗纨之惊愣的间隙挣开她的手,匆匆矮身行礼,抱紧圆儿快步离去,将罗纨之抛之脑后。
罗纨之不敢动。
香梅这么惧怕,一定是发现了“谢九郎”是被人假冒了,而这个人还有武功高强的带刀护卫在身边,实在危险不过,她一定是被威胁了不能开口……
那她怎么办?
罗纨之没想到他这么快会出来,也怪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谢九郎”就是货真价实的谢九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但从苍怀的回答、香梅的反应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他就是冒名顶替的!
“罗娘子还未见我,匆匆要往何处?”说话间,“谢九郎”迤迤然步下石阶,走近两人。
苍怀拱手后退数步,只留下罗纨之在原地。
罗纨之此刻心跳如雷,不敢抬眼,她到底阅历浅薄,还很难在大事面前伪装得滴水不漏,这时就不得不感慨眼前这个西贝货涵养之高、心态之稳,真乃集诡诈大成者。
他刚刚见过一个洞悉他真假的人,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温雅如常地在她身边拨弄盆松的枝干,大有她不出声也能和她继续这么耗下去的样子。
他不急,也不惧。
罗纨之把折断的松枝小心地插回到密集的松针枝头上,语气故作轻松:“适才和苍侍卫聊了几句,说要做胡桃酥给郎君吃,也不知道郎君喜不喜欢,倘若郎君喜欢,我改日做了再带给郎君吃。”
为今之计,不露马脚才是保自己全身而退的上上策。
谢昀侧眼,罗纨之说话的时候,视线还在松枝上打转,似乎还在用心思忖怎么弥补弄坏的盆栽,语气淡淡,装作不经意地打听。
这女郎从来是有的放矢,肯下苦功夫,也不愿白下功夫。
香囊、槐花糕、学琴,哪一样不是精准地踩着好处来。
她接近自己的意图也显而易见,是个再世俗逐利的女郎不过。
“喜不喜欢也要等尝了才知道,罗娘子当我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美不美味?”谢昀声音带笑,似有纵容。
“郎君天赋异禀,不妨猜猜看。”罗纨之偏过小脸来,微抬起下巴,最显眼的是她的唇,色如沾露的海。棠,娇艳饱满,唇瓣之间像是欲绽的花骨朵微开了一条细缝,要引着蜂蝶嗅香而至。
谢昀想起酒席上听那些浪荡的世家子说,亲吻美人好比蜂儿采蜜,口器深卷,就如“采花戏蝶吮花髓,恋蜜狂蜂隐蜜窠1”,是世间至美之事。
这世上最好的情。药源自想像,本不相干的事情联想在一起,就成了无可救药的欲,让人趋之若鹜。
谢昀和香梅说话的时候喝了半盏茶,不想嘴干得这么快,使得他的嗓音都有些低哑,仿若没有润过油的轴木粗粝地碾磨着两人的耳朵,“你怎知我天赋异禀?”
罗纨之瞅了他一眼,能假装谢九郎这么久不露怯,还将所有人都哄得团团转,不是有点诡诈的天赋在身上,她第一个不信。
说到这里,她心里也有气。
她不说呕心沥血,可也是实打实地花了不少心思,最后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望着他这张风轻云淡的脸,气恼、愤怒皆涌了上来。
“郎君难道没有吗?”罗纨之带着几分情绪,又闷闷道:“这么久郎君还不知道我的手艺?”
槐花糕那样麻烦的东西,就是祖母爱吃她都不常做,但没少往居琴园送,他吃了那么多回也只给她一个“尚可”的评价。
“那应当不错。”谢昀收回目光,微风徐来,馥郁的暗香又将他团团裹上,连一丝缝隙也没有给他留下。
尚可变成不错,大差不差,罗纨之心道他一个骗子倒是能装,装得像见惯了好东西,还看不上她这点。
虽然心里恼,但是面上她依然笑颜如花,似也揣摩出几分诡诈的心得,非但没有离开离这骗子远远的,反而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引得郎君朝她微弯下腰,她便垫起脚后跟,小手握住他的小臂,借力将自己的红唇努力往他耳边凑,娇声道:“那我这就回去给郎君做,好不好?”
郎君回了她一眼,黑沉的眼眸变得更幽暗。
罗纨之目视他的双眸,手指顺着他紧绷的手臂往回滑了一小段才松开,退后几步行了一礼便大大方方往外走。
如她所料,这次对方没有拦。
直到出了居琴园,乱跳的心脏才逐渐恢复原来的节奏,她捂住胸口,匀了匀呼吸,才提裙往回跑。
罗纨之走后,苍怀马上把先前两人的谈话如实转给谢昀得知。
“罗娘子好像得了什么消息,故意在试探属下。”
又是猫又是胡桃,完全精准地踩在谢九郎不会碰的两样东西上。
“是庾十一郎和香梅。”谢昀把挂着枝头的松枝取下来,在手指间把玩,“她怀疑我的身份,所以才专门来证实。”
苍怀皱了皱眉,虽然罗娘子试探出了,但是那个反应并不在他的意料中,仿佛是愤怒多过惊喜,难道是在怪郎君骗了她?
“告诉她我要带她走的事了吗?”
听见谢昀问,苍怀立刻回过神。
“属下说完罗娘子还没未反应,香梅就出来了,不过……”苍怀顿了下,“罗娘子应该还是欢喜的。”
不然也不可能还会提出做胡桃酥送给郎君吃。
谢昀捻着松枝放在眼前,不知道还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才听见他吩咐:
“下去准备吧,让人先把香梅送回去,别叫她到处乱跑了。”
苍怀抱拳应是。
倘若不是郎君有意放水,这叫香梅的哪能进的了戈阳城。
草长莺飞,转眼入了夏。
知了停在皲裂的树皮上,摩擦着响腹,一声接着一声催着炎热快至。
接连数日,罗纨之再没有上居琴园来,所谓的胡桃酥更是没见踪影。
谢昀本不想在这收尾忙碌的时候分神想个小女郎,但他计划就这几天离开戈阳,看着大半月都没有揭开尘布的琴,心里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也想弄明白罗纨之这女郎到底是怎么回事,单单和她接触这几次,就让他无端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杂念。
谢昀的手按在下腹。
光是想起她的脸,就会有种热从这里升起,搅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叫嚣,仿佛从前的从容不迫不过是冰川下压着湍急的水,如今厚冰破开,滔滔不绝的急流才是他的本来模样。
蝉声越叫越燥,热意蔓延。
过了许久,谢昀把手指浸在冰凉的水中,一根根清洗。
随后,苍怀也从罗宅去而复返,带回的是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
罗纨之早已离开戈阳城,不告而别了。
谢昀低头擦手的动作顿住。
刚压下去的暗火,卷土重来,这一次烧在了胸腔里。
第25章 管用
偷偷离开戈阳城是罗纨之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虽然“谢九郎”是个招摇撞骗的, 但他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毕竟行骗也需要一定的底气支撑。
若没有那以假乱真的样貌与气度,没有那些宝马香车、奴仆部曲,谁能相信他一个贸然出现在人前的郎君, 就是那安于江东的谢家郎?
说不定曾经他也是一位世家子,只是家中剧变, 这才沦落成个骗子。
不过无论如何, 与他撕破脸都是不明智的举动,他光脚不怕穿鞋的, 罗纨之却还有诸多顾忌, 若被他牵扯进去, 罗家主不把她手撕了才怪!
万幸,他们就要离开戈阳,只要她避开这段时间,完事好说。
罗纨之撩开车帘,外面葱郁的林景让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
车队已经出城两天了, 就算被发现了也来不及追上她。
不过, 他也没什么必要追她,反正自己也不过是他行骗过程中一个不足为道的乐趣。
罗纨之趴在横框上, 回忆起两人相处的点滴,越想越是恼,拍了拍车壁泄气。
亏她还那么内疚自责,还想讨好他,弥补他,没料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女郎怎么了?”
车夫在外面问, 罗纨之连忙提声道:“无事, 就是飞进来一只小虫。”
爽朗的车夫哈哈笑了两声,“娘子怎么不记得带上香囊。”
犹记得九娘最怕虫, 所以她一直戴着驱虫的香囊。
罗纨之手指拨弄腰间的香囊,转开话题问道:“季叔,离安城还有几天的路呀?”
“过了这段山岭,再沿着官道,快则两日,最多不过三日就能到啦!”
老夫人受不了颠簸,已经要人放慢了速度。
“还是跟老夫人知会一声吧。”季叔话音才落,旁边就有个家丁道:“在茶棚听到过路的商旅都在说最近路上不太平,还是尽早入城,别在路上耽搁久了。”
季叔点头,赞同道:“虽然我们车队尽量低调,但也怕贼惦记。”
罗纨之听完两人的话,默默把车帘放下,缩回车厢里。
她拜托二兄求情才得以跟随祖母杨氏的车队去安城,祖母是去访友,而她一方面是躲灾,一方面是去撞运气。
庾十一郎提过,真正的谢九郎兴许就在安城落脚。
安城离戈阳不远,就四五天的路程,或许那冒牌货也是怕当面碰上收不了场,这才被迫匆匆计划离开。
若是她能遇到真正的谢九郎,还有机会说服他帮自己。
不多会,车队开始加速前进。
健牛甩动尾巴,牛角上的铜铃一晃一响,罗纨之不得不扶住车壁,保持自己的平衡。
季叔还在外边安慰她,说是维持这个车速就能早点到安城。
罗纨之也想快些抵达,在路上随时都可能会遇上流匪。
但谁也没料到,偏偏就是这样倒霉,他们还是遇上了流匪。
不幸中的万幸,这些流匪不劫钱财只要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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