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哑口无言,谢三郎难道已经看淡生死了,居然这么平静地接受这不详的箴言。
“没人能预料自己何时死,万一三郎突然没了,又哪有时间安顿我?”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我得提前安排。”
罗纨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说得好像她盼望他死一样。
她努力盯着谢昀的手,终于给她发现了一点不同。
“可是你的地纹线比我的圆,圆的线就比较长,说不定活得比我还久!”
罗纨之开始胡诌。
“圆的意思是……”谢昀顿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转回到罗纨之脸上。
罗纨之好奇追问:“是什么呀?”
谢昀到底没说全,只是道:
“意思是我比较健康,精力旺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纨之觉得谢三郎最后说的那四个字的音格外地重,令她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到了他,这样给她强调。
“那是很好的事啊!”罗纨之露出灿笑。
就是说呀,谢三郎这么健康,旺盛,哪有早亡之相?
“你很高兴?”谢昀手肘撑着凭几,望着她笑。
罗纨之:“……?”
她没有高兴啊,不是在讲客气的好话吗?
反而他高兴什么?
谢昀还有事,马车把罗纨之送到扶光院门口,南星正好在附近,被苍怀叫来给罗纨之提荔枝。
两人沿着熟悉的路走过竹林,迎面走来几个面生的人,罗纨之不识得,便停下脚步,惊疑不定看着他们。
最显眼的是四位健硕的青年武士,旁边还跟着位身着娇艳彩裙的清丽小娘子,咋一眼看格外不和谐。
幸得南星认识几人,出声招呼:“原来是几位苍大哥还有芩娘子。”
罗纨之先前听过南星介绍,谢三郎身边的侍卫分为两类,近卫为苍,部曲为赤,所以这些人应当是和苍怀是一类的,只是观其样貌比冷峻的苍怀侍卫多了几分粗犷。
芩娘子瞟了眼罗纨之,笑吟吟地问南星话,“南星,郎君还未回来么?刚才你是去了院子口吧?”
南星点头,很憨实地回道:“郎君是回来了一趟,不过他还有事就没有下车,芩娘子和几位大哥是来找郎君的?”
那被他称为苍大哥的魁梧男子道:“也不是什么要事,就是后日大暑,陛下举办“擒羊”,要确定一下郎君身边跟着的护卫。”
“等郎君回来,我再去请苍大哥吧。”南星点点头,又看向旁边的芩娘子。
芩娘子刚刚一个劲在看南星抱着的筐里装了什么,终于给她看出了名堂,佯装惊讶地望着罗纨之道:“这位娘子是新到郎君身边伺候的吧?不知道三郎平素不吃这些水分多的果子么?”
南星和罗纨之都还没回答。
芩娘子又若无其事道:“我刚刚才把老夫人托人带回来的荔枝蜜煎送到,这些就不用拿到三郎面前了吧!”
罗纨之听出来了,这位芩娘子只怕是和谢家老夫人关系不错,还能替她给三郎送吃食。
南星“哎呀”了声,解释道:“芩娘子你搞错啦,这不是要送给郎君吃的,是郎君拿来给罗娘子吃的。”
芩娘子脸色登时就没挂住。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三郎还会有如此闲心,管个女郎吃不吃果子。
罗纨之柔柔开口:“不是的,是旁人送的,郎君不吃,拿给我分,芩娘子你吃吗?要不要拿几个去?”
“不用了,多谢罗娘子。”芩娘子很快就恢复过来,微微一笑,轻声细语:“是我多虑了,本来也是好心,担心罗娘子不晓得三郎的忌讳,惹他不喜,罗娘子不会怪我多嘴吧?”
罗纨之摇摇头,“怎么会,我多谢芩娘子提醒。”
两位女郎互相客气了几句才行礼拜别。
罗纨之和南星往扶光院里,芩娘子和几位护卫则往外走。
才走出没多远,芩娘子就抬起手抹眼泪。
苍鸣示意弟兄们先走,自己留下来关心道:“芩娘子这是怎么了?”
芩娘子摇头不愿意说。
苍鸣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看得出来女郎的伤心,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吗?是那罗娘子惹着你了?”
其实苍鸣早发现了。
来扶光院的路上芩娘子都是高兴的,但听说三郎不在已经开始失落,等后面见到那传闻中的罗娘子,更是脸色不豫。
芩娘子摇头,用帕子擦干眼泪,叹气道:“我是替老夫人担忧,老夫人这人还未回来,所以不知情,倘若等她老人家回来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苍鸣摸不着头脑,又问:“老夫人为何会生气?”
“哎,你不懂。”芩娘子一挥帕子,扭身往前走,苍鸣又是担忧又是好奇,自然紧跟着她。
“三郎身边的人都是老夫人把过关的,要不是家世清白的家生子,要不就是诸位夫人陪嫁带进来的,如今被陛下塞了个落魄氏族,还是伶乐之后,如此卑贱低微之人,往常三郎怎么会瞧上一眼?”
苍鸣想了想,点头如捣蒜。
三郎出身高贵,边上伺候的人无不各有所长,即便最不起眼的天冬都有过人之处,忽然冒出来的这个罗娘子,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外就没听说有什么长处。
“就是,她还不如芩娘子你呢!”苍鸣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
果然芩娘子小嘴一瘪,又是泫然欲泪的模样。
当初谢三郎院子里空出位置来,老夫人就极力想把芩娘子给三郎,只是三郎没收下。
这件事俨然就成了芩娘子的心病。
以前她还能安慰自己说三郎不喜欢陌生人,故而不肯为院子里添人,现在横空冒出一个罗纨之,堂而皇之就进了扶光院,成了谢三郎的人!
她心里哪能舒坦。
但是芩娘子懂得,她不能这样说,她抽了抽鼻子道:
“我也罢了,主要是担心老夫人生气,老夫人生气,三郎肯定也不好受,你说祖孙二人为个莫名其妙的女郎起嫌隙,多么不应当啊。”
其实这也只是芩娘子的一个假设,毕竟老夫人现在也还没回来,消息有没有传到她耳中,又或者她是不是真的会为区区一个婢女生气都难说。
可是苍鸣却是个把捍卫谢三郎安全为己任的实在人,一听也觉得不行,“是啊,上一回郎君惹老夫人动怒,险些都要动家法了……”
这个“上次”还是六七年前的事,但是苍鸣印象深刻,并且引以为戒。
若是这次为个小女郎,实不应该!
心思简单的苍鸣已经落入了猜想的怪圈,直接套入了老夫人生气的前提下,为郎君忧心忡忡起来。
芩娘子欣慰地望着他:“三郎身边都是如鸣大哥这样忠心耿耿的护卫,能够为他排忧解难,三郎才得以轻松。”
苍鸣被她一夸,心里更是犹如烧着熊熊烈火,坚定道:“这都是我们的使命!”
竹林簌簌,清香宜人。
罗纨之沿路还在好奇芩娘子的事。
南星以为她是介意那个女郎,宽慰她:“不用担心,郎君不喜欢这芩娘子,她也就是打着老夫人的名头才时不时能过来送送东西,郎君看的都是老夫人的面子。”
“所以说,这位芩娘子是可以进扶光院的?”
罗纨之想到几次察觉自己屋中有生人进出的痕迹,早在暗暗留意身边的人,其中素心、清歌两个对她实在没话说,而且她们经常一起行动,也没有什么必要到她空空荡荡的屋子去。
她的东西不多也不贵重,都是些从谢家库房里取来的大件家具,并不担心会丢了,唯独是怕多出什么来。
宅子里这些陷害人的把戏她不是没有遇到过,一直以来都万分小心。
“可以是可以,不过她知道郎君不喜欢,也不常来。”
罗纨之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问:
“对了,他们刚刚说的那个擒羊是什么?”
南星道:“哦,算是一种打猎,届时会在林子里放一些肥羊,抓到人就可以把那些羊带回家,夏日食羊对消寒健体有好处。”
南星皱了下眉头,“不过近年来他们玩的花样多了,有时候还会把一些罪奴当做羊……哎呀,这些也与我们无关啦!”
虽南星只透露了只言片语,但罗纨之不难猜到一些可怕的事。
以人为猎的事情自古就有,并不是从本朝开始,只是也不代表她就可以平静地接受。
这世上为何总是有些人尊贵无匹,有些人却低贱如草芥。
“不过擒羊还是挺有意思的。”南星舔舔嘴,向往道:“羊也很好吃,不知道这次郎君还带不带我去……”
他又看向罗纨之,顷刻转变了念头,肯定道:“不管怎么样,郎君肯定会带阿纨你去。”
“覆舟山后有一片牧场,养了好多牛,是皮革的产出地。”
罗纨之是听谢三郎提起过,有意带她去看看,也不知道会不会趁着这次机会。
只是,擒羊这个词听起来就叫人心底有些难受。
也许是因她处于这个身份,更容易代入弱小的猎物之中,故而很难生出对此事的向往与热衷。
金乌西沉,谢昀准备回府。
不期而遇看见了谢大郎与王氏,两人成婚多年一直如漆似胶,倒也是建康的一段佳话。
犊车与他的马车正好并排,他刚好望见里面的王氏捏了个晶莹剔透的龙眼直接喂到谢大郎嘴里,正好又对上他的视线,顿时羞红了脸,冲他打招呼,“三郎。”
谢大郎回过头看见谢昀,一挑眉,伸手握低下脑袋害羞的夫人手,宽慰道:“夫人怕什么,三郎虽未娶妻纳妾,但也总该识情识趣,夫人与我感情甚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谢昀轻笑道:“的确,大兄与大嫂琴瑟和鸣,让人钦羡。”
谢大郎从小到大都爱与谢三郎比较,得娶高门贵女,还是个情意相投的夫人,是他此生最畅快的事情。
这一点上,谢三郎比不上他。
他转身把手肘搭在车窗板上,笑道:“三郎也莫要太羡慕,你一向不喜女色,素有洁疾,也就难以体会到与心仪之人分享的乐趣。”
“未见得。”谢昀笑着坐进马车。
未见得?
在谢大郎不解的目光下,马车很快就无情地赶超到他们前头去。
马车里,谢昀捡到了一个遗漏的荔枝。
他把玩着那扎手的荔枝,思绪飘远。
分享?
就是把那黏。腻的、沾满汁水的果子塞进另一个人嘴里。
这样便算是有意思的分享?
他又撑腮回想了一阵。
罗纨之那会的表情,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嘴里被他剥好荔枝塞得满满当当,像只贪吃的小兔子。
似乎也算是有意思。
他轻抛起荔枝果,心道日后可以喂她吃点别的。
第41章 擒羊
大暑, 意味着气温将由热转凉。
但这前后数日无疑是整个夏天最热的时候。
能在如此酷暑天让养尊处优的郎君与贵女们出远门,唯有一年一度的“擒羊”日。
这是当初从北地带来习俗,最初是因何兴起已然不重要, 反正早已经成为皇帝与贵族玩乐的日子。
举行“擒羊”的地方正是建康皇城东北方的覆舟山。
覆舟山紧临北边玄武湖,林间清风徐来, 带来凉意, 让人神清气爽。
罗纨之才下犊车就被眼前的绿意吸引。
整片山林犹如翠绿的宝石,被阳光照耀得发亮, 群鸟从林间腾飞, 叫声婉转, 生机盎然。
谢三郎等人骑快马先行,所以比她早到许多,暂不知去向,罗纨之便停在原地,四处张望。
“罗娘子!”
谢九郎和几位年轻的郎君正站在一辆装饰精美的犊车旁, 他们也是随车队刚刚到此。
因是游玩, 这些郎君今日穿着都相当艳丽,不但服饰的颜色繁多, 花纹也新颖,个个都似天宫来客。
这就是时下流行的奢丽、飘逸又优雅的风格。
罗纨之迟疑片刻走上前见礼,谢九郎为她介绍。
他们都是谢九郎的好友,有族内的堂兄弟、萧家的表兄弟还有其他世家的年轻郎君。
谢九郎怕她不自在,解释道:“罗娘子,他们只是好奇于你, 故而托我来引荐, 并无恶意。你放心,倘若有谁对你不敬, 我谢长煦日后绝不与他来往!”
最后那句是在警告加威胁他的这些好友,不得冒犯罗纨之。
旁边着蓝色衫子的郎君立刻行了一礼道:“是啊罗娘子,卿有美名,我等俗人不过是想要一睹,绝无恶意。”
他看过来的视线里没有混沌的色。欲,而是像看广阔的山河,看枝头怒放的花朵,唯有欣赏和赞美。
罗纨之放下心,笑着和他们见礼。
谢九郎是好人,能与他交好的郎君,品德必然不差,这点毋庸置疑。
于是她就在谢九郎的引荐下,结识了谢六郎、十三郎以及萧八郎、十郎还有陆二郎、袁四郎、顾五郎等。
这么多郎君,一时半会罗纨之哪能记得全,所以除了谢家的几位郎君外,只有那陆二郎她还有些印象。
一来他的哥哥陆大郎、陆国舅实在令她生厌,二来这个陆小国舅就是小芙蕖心心念念的那位世家郎。
对于他的事情,小芙蕖了若指掌,也时常拉她分享,所以罗纨之难免会多??看他几眼。
陆二郎的年纪比谢九郎稍大,也才及冠,俊郎英气,有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和稚朴,他的样貌和言谈举止都与陆国舅截然不同,不至于让人厌恶。
而且,与无所事事的陆国舅不同,陆二郎还领了中郎将一职,主宿卫,负责皇帝安全。
陆皇后把自家人安排进皇宫要职,也是用意深远。
等弟弟上任后,肯定能把皇宫看得跟铁桶一样,皇帝要再想溜出去就难了。
几位郎君你一言我一语,哪怕临时加入了罗纨之这样的女郎也不会令场面冷淡。
罗纨之都把谢三郎抛之脑后,很认真地听郎君们谈论各种见闻。
有关山水游历的、有关奇珍异宝的,都是新奇有趣的事。
苍怀捧着刚洗好的野果走在谢昀身后。
忽而前面的郎君停下脚步。
苍怀自郎君身后望见不远处的树下,谢九郎、罗纨之以及好几位眼熟的年轻郎君相谈正欢,欢声笑语不断。
罗纨之本来就生得一副好样貌,加之看起来又小,在这些郎君之中就像个妹妹。
慇勤的郎君们喜欢照顾她,也变得更理所应当。
苍怀瞧不见前头郎君的表情,只好开口问:“郎君,不是要送这些果子女郎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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