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怔了怔。
原来三郎不是没发觉他的侍卫有问题。
“他并未威胁于你,是否?”
罗纨之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听信了他的话,自愿进去的?”
事实如此,罗纨之也不想在这上面扯谎诬陷旁人,所以她点了下头。
“为什么愿意进去涉险?”
罗纨之傻傻看着他,没有反应。
为什么?
在谢三郎认真的注视下,她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抓不到任何可以当做借口的理由。
谢昀竟在这个时候又朝她笑了下,眉眼尽弯,幽深的眸光中似是漾起了亮光,他没有再追问,一笑之后便抬脚往前走。
“?”
罗纨之被他这笑弄得抓心挠肺,想知道他在笑什么,又或者看透她什么了?!
可谢昀却一个字也没有告诉她。
偏这时苍怀走了上来。
罗纨之不好再问。
苍怀经过她的身侧停下,又补充道:“那日带着罗娘子的六名侍卫全都吃了戒棍,卸了牌闭门思过,苍鸣也被郎君发配去了边境,他让我给女郎带句话,说他知道错了,那日确是带有偏见,不想女郎对郎君情深义重,令他们折服钦佩,羞愧难当。”
给她道歉?
罗纨之微微一愣,又扭头望着谢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进宫后,罗纨之刚登上高台,就见到轩鸟静候在旁边,他是来接她前去见皇帝的。
谢三郎驻足对他们道:“半个时辰后,我要出宫。”
罗纨之刚想点头,轩鸟已经机灵道:“奴婢一定会把罗娘子按时带出来。”
原来那句话是对轩鸟说的。
事实上,谢三郎肯带罗娘子来见皇帝已经让他惊恐万分,他本是想皇帝怕不是痴心妄想,还想从谢三郎手上要人,没想到谢三郎不但允了,还亲自把人带了过来。
罗纨之看着谢三郎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便随轩鸟去见皇帝。
短短半月,皇帝似瘦了不少,往常圆润的脸上都露出颧骨的踪迹,他一看见罗纨之就努力睁大两只小眼,上下打量。
“你这女郎!怎么还养胖了!”
罗纨之深深吸了口气,决定不和皇帝一般见识,“……陛下倒是消瘦了不少。”
皇帝揉了揉脸,叹气:“那是,我是吃不好睡不着,还想着那天的事。”
“对了。”他一抬头,又问:“吾给你的药可都收下了?”
“多谢陛下赏赐。”说到这个罗纨之微微一笑。
那些药不说昂贵,就是市面上都难以购到,她偷偷送回去给月娘调养身体。
罗纨之趁机问起那些被绑女郎的下落。
听苍怀的意思是,这些人都给皇帝安排走了。
皇帝贼眉鼠眼朝两边看了看,才偷偷跟她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皇后……”
罗纨之心想她都不一定会跟皇后打交道,又怎么存在告状的机会,遂点头。
皇帝低声道:“我把她们送到千金楼了。”
“千金楼?!”
“你小声点!”皇帝不满地瞪她,“千金楼怎么了,千金楼很好啊,那些女郎在里头吃饱穿暖的,又不会死……”
罗纨之居然反驳不了。
凡事都是比较出来的,在她的角度看来千金楼里的女郎没有自由,还要陪权贵纨绔作乐,水深火热,可是若换到和沦落到如常康王这样残暴肆虐的主子手上,那还不如在千金楼。
“陛下为何会救这些女郎?”
罗纨之用上了“救”字,就表示她也接受了皇帝的说法。
皇帝扭头看着她,扯起嘴角,挤着脸上的肥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道:“哎,我也就只能救她们了嘛!”
谢昀由宦官引着去见萧太妃。
正好萧家的长房娘子也带着子女见完太妃,出来时正好碰上,少不了要问候一下身子不适的萧夫人。
萧夫人怕热,每到夏日就容易热病,所以懒于动弹,萧家人都知道她有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随意客套了几句,谢昀拜别他们,往宫院走入,耳朵听见后边一直不敢跟他搭话的萧八郎君在问送他来的内宦。
“三郎不是从宫外来的吗?怎从这个方向?”
“谢郎君刚刚送罗娘子去见陛下了。”
“罗娘子?罗娘子在宫里?”
萧八郎的声音忽然变得喜悦。
随着距离拉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足以让谢三郎眸光沉暗。
萧八郎不知是在问人,还是在自语:
“……覆舟山一别,罗娘子也不知道身子好些了吗?”
两盏茶下肚,罗纨之放松不少。
皇帝感念她的两次“救命之恩”,又与她分享了自己多年的秘密,推心置腹之间,俨然把她当做了好友,打开心扉:
“吾承认,那日是存了不好的心思,故意想刁难谢三郎,看他不痛快来着,对不住九娘你了。”
他晃了晃脑袋,话锋一转又道:“可是吧,你想想,若非三郎,你在建康哪有今日的自在?”
皇帝是在暗示,若非如此,那常康王早把她掳了去当美人。
两人皆背对着回廊,坐在荔枝木圈手靠椅上,罗纨之与皇帝之间还隔着一个小几,她两手握着茶杯,闻言轻轻点头。
“吾还听闻,三郎他御下严格,为了你这女郎把手底下几千人的近卫、部曲又重新筛选了遍。”皇帝睁大眼睛,好奇道:“没想到你真是个有本事的,是不是谢三郎他已经为你迷昏了头,要纳了你?”
皇帝越说越乐,脸上都挤出了笑纹。
苍怀只告诉了她,苍鸣等人受了处置,没有透露这么多,不想,这十来天谢三郎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
罗纨之摇头,道:“三郎是不会纳我为妾。”
皇帝长叹一声,“他们这些世家郎就是如此瞧不上人……”
他一顿,又道:“不过也无妨,吾不是给过你一道圣旨,你要是有心仪的郎君,吾可以给你赐婚啊!”
皇帝此刻全是一片好心,由此才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
罗纨之没想到,皇帝还真有给她当红娘的心,好笑道:“难道建康城里的郎君都由我挑了?我可说好了,我不给人当妾,我要做大娘子。”
皇帝皱了眉,实话道:“那你可挑选的就不多了。”
罗纨之怅然道:“是啊,我能选的人不多啊。”
皇帝见女郎失落,又于心不忍,说道:“不过,虽然不多,但也能挑出一两个不错的郎君,你等我给你想想啊!”
皇帝敲了敲脑袋,还真从记忆里扒拉出几个人,一一谁给罗纨之听。
“那侯郎君是家中庶七子,虽说爵位与他无关吧,但是他家那个掌事的大娘子长斋礼佛,最是心慈面善,下面的庶子庶女个个都养得极好,就是他生母小家子气挑剔了些……”
“还有程二郎方方面面都是极好,不过是婚事坎坷,接连吹了两门婚事……”
罗纨之本来也没有多放在心上,但皇帝兴趣盎然,说得那是唾沫横飞,她不好太拂了他的好意,便随口接话道:“那岂不是蹉跎了岁月,年龄已大?”
皇帝连忙摇手,“欸,不大不大,就比谢三郎大一岁!你难道觉得三郎看起来年纪很大吗?”
罗纨之还没答,皇帝又马上给出下一个。
“若你不喜欢,我这里倒是有个小的,霍十郎,就是还没及冠你要多等两年。”
罗纨之还没回答,皇帝又捏着小指头,亲切地道:“说起来,这个霍郎君和三郎还有那么一丁点相似。”
罗纨之转眸对上皇帝对她眨巴的小眼睛,无奈。
莫非皇帝这是以为她得不到谢三郎难过,便给她找了个替代品?
皇帝看罗纨之没有及时出声拒绝,还当有戏,忙不迭凑近她,小声道:“你若是感兴趣,吾可以安排你们见面,偷偷的……”
“陛下。”
一道声音突然自两人身后响起。
“哎哟!骇煞吾也!——”
皇帝犹如屁股下被粗针猛戳了下。
若非亲眼目睹,很难想像一个胖子能有如此机灵的身手,生生从椅子上弹飞而去,矫健地犹如一只出栏赶着食饭的猪崽。
罗纨之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扭动脖颈,廊上谢三郎目光灼灼,正望着她。
罗纨之的心也跟着错漏了半拍,顿时有种做坏事给当场抓住的窘迫,底下了脑袋。
谢昀转眸盯上扶着胸口急喘气的皇帝,勾着唇角,要笑不笑地问:
“竟不知陛下还有牵媒搭线的爱好?”
皇帝压根不敢跟他对视,支支吾吾,连道“没有”、“没有”。
罗纨之知道三郎过来,是要带她出宫。赶快放下茶杯,与皇帝拜别,不敢耽误谢三郎的时间。
皇帝巴不得把谢三郎快点送走,话都没多说,只挥了挥胖手。
等两人走远,皇帝把巴巴凑上前的轩鸟踹了脚。
“谢三郎都跑到吾背后了,你也不提醒一下!”
“陛下恕罪。”轩鸟不敢反抗,默默受了打。
皇帝知道也怪不了他,转身又嘀嘀咕咕,“这谢三郎也是,吾当初把女郎给她做妾他不乐意,现在吾要给这女郎找个好郎婿还给吾甩脸色!忒难伺候了!”
罗纨之边跟在谢三郎身后,边想这还没到半个时辰,谢三郎来得太快了些吧。
两人沿着宫道往外走,转折的地方立着一位有些眼熟的郎君,当时在覆舟山,谢九郎曾经介绍过给她认识。
只是她没记住他的名字,只想起是姓萧,那应该就是谢三郎的表兄弟。
罗纨之以为他是来找谢三郎的,可谁知那萧郎君走上前,眼睛却是落在她身上。
“罗娘子真是好巧啊。”萧八郎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随即看着谢三郎,讷讷道:“三表兄。”
谢昀心如明镜,轻笑着问:“八郎怎么还未出宫?”
“哦……”萧八郎挠了挠脑袋,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临时去找了陆二郎,耽误了点时间。”
罗纨之好奇地望着他,萧八郎转过目光对上她的视线,眼睛亮了起来,他打开手,献宝一样露出紧握在手心的药瓶道:“罗娘子,我听闻你受了伤,这药还是我祖父特意从西域带来的,有奇效,保准一点疤痕都不会留下,你用用看。”
“啊?”罗纨之愣了。
她想不到萧八郎是特意来给她送药的。
“你就拿着吧!”萧八郎不由分说把玉制的药瓶塞给罗纨之,怕被女郎拒绝又匆匆对谢三郎行了一礼,扭身就往外跑,跑着跑着还回头对她挥手,“九娘,一定要用啊!”
他正笑得一脸灿烂,目光忽然暼到女郎身边的谢昀。
只见三郎眸光幽沉,远远凝视着他,唇角勾着笑,但好像不怀好意。
萧八郎向来怵这位表兄,对上他这幅表情更是惊觉不妙,当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跤,也不敢再看,扭回头,加快速度从两人视野里消失。
不是说三郎对这女郎没有心思吗?
他就送个药至于这样恐吓他嘛!
一切都发生太快,罗纨之来不及拒绝,药瓶带着年轻郎君的温度,暖暖熨着她的手心。
罗纨之还从未深交过如此“活泼”的郎君,都看直了眼,半晌没有回过神。
“他今年十七,倒是与你年纪差不多。”谢昀忽然开口道。
“难怪……”罗纨之下意识接道,随即就听见一道极轻极柔的嗓音落在她耳边。
“怎么,是喜欢这个?”
第45章 年轻
“自然不是……”罗纨之睁大了双眼, 难道谢三郎和皇帝一样,也热衷于给她乱牵红线。
谢三郎何时这么有空闲?
“也是,等他及冠还要三年, 是太久了点。”谢昀宛若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又把目光盯着她手里的药瓶。
“你现在用的药已经很好了, 若再用其他的, 亦不知道会不会有药性相冲的,不要擅自加药。”
“哦。”罗纨之把药主动递给谢三郎, “我其实也没有想要, 这是萧郎君走得太快了……郎君, 要不你替我还给他吧,我也用不上。”
“也好。”
谢昀很自然地从她手上接过,没有一刻犹豫,以至于罗纨之都不由怀疑,他是不是早打上它的主意了。
不等罗纨之再细思他的反应, 谢昀很快就正色道:“走吧, 严舟那儿早来打过招呼了,今日就顺道过去一趟。”
罗纨之因伤不方便, 有半个月没有出门,的确耽误了不少时间。
不过既然要去千金楼,她还想去见小芙蕖一趟。
罗纨之瞅了眼谢三郎道:“郎君若还有事,我可以自己做车过去。”
谢昀一句“我没事”就让罗纨之的如意算盘打空。
两人分别乘坐马车、犊车前往千金楼。
严舟派来了管事,搬出一堆海运图、河运图以及账本过来教罗纨之。
罗纨之花了一个下午慢慢接纳这些新事物。
别管严舟是如何起家的,但他定然还是有一些天赋在身上, 白手起家做成首富, 管理维系偌大的产业,极为不易。
这远比打理一个铺子难得多。
不是简简单单关于人、货物, 还包含了运输、储存、管理甚至天文地理等方方面面。
等谢昀接上她回去的时候,罗纨之就跟榨干了汁的果子,变得蔫嗒嗒。
谢昀打量她,随口问:“很不容易,是吗?”
罗纨之刚点了头,又怕谢三郎以为自己吃不了苦,赶忙扬起小脸道:“我可以的,我不怕难。”
她虽然疲累可眼眸明灿,脸庞红润,就像是茁壮怒放的野花,虽不名贵,但生机勃勃。
然此时此刻,谢昀却很想问上一句,那为什么对他就不可以了?
这女郎分明是会固执的一条路走到底的人。
为什么偏偏对他,可以轻易放下?
罗纨之把药交给谢昀后也没有料到日后会在谢家碰见萧八郎。
小郎君似乎有些委屈,问她是不是不合用,罗纨之摇头解释了一番。
好歹令他明白她是伤好了用不上他珍贵的膏药,并不是对他有意见。
萧八郎立刻恢复了以往的神色,把藏在身后的花献宝一样送给她。
“是姨母院子里的,这个不贵重,送你了!”
面对小郎君诚挚的笑容,罗纨之没法拒绝,只好收下。
回头找了空瓶子,装了清水摆在窗台上。
谢昀得知后,不发一言,只是悬笔停在纸上好一会才恢复如常,继续书写。
过了几日,南星来告诉罗纨之,苍鸣已经离开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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