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看客或有不忍,或有跟着笑起来的。
世庶之间有天堑,地位如云泥。
庶族要想翻身,那就好比移山填海!
他们兄妹俩一个已经脚踏黄泉路,一个也穷困潦倒好不到哪里去,何谈未来?
“别说我们不善,已经赊了三天的药给你妹妹了,那些钱掌柜的自知是要不回来,但往后还想白喝,那是休要提……”伙计上下打量他,口里不屑地“呿”了声。
青年直起身,“我齐三不是强盗土匪,只是经历北胡战乱,家破人亡流落至此,但我有手有脚,就算去倒恭桶也会把钱还上,我妹妹病重拖不得,还请掌柜再宽宥我一些时日,只要妹妹好转,我马上就去做工还钱!”
伙计挑起吊梢眼,“吃白食的都是这么说,又有几个能做到?没钱就省省,免得一个连累一个。”
这是要他别白费时间和精力在一个病的要死的小娘子身上。
齐三气得胸腔起伏,手背在脸上大力抹了抹,声音放大:“这世道乱伐,尔等怎知道我今日之难,不会是尔等将来之苦!”
“这人好没道理,怎的还咒起了旁人?”路人面露不悦。
“是胡人迫害他们兄妹又不是我们,真是豺狼兽心。”
“还是快些想法子离开豫州吧,前几天戈阳丞的车队都给抢掠了,家丁舍命相护才留下命来,往后肯定更乱了!”
罗纨之还是头一回听说周大人离开戈阳的消息,不免胆战心惊。
外面的胡人已经这样猖狂了吗?
“你、你再乱说话,我们就要去报官,把你抓起来!”伙计心里膈应,谁也不喜欢听见自己将来会落魄的话。
“我不怕!”
青年落魄,但眼中凝光不散,炯如炬火。
就像是野草,多么贫瘠的石头缝都能茁壮生长。
罗纨之轻叹。
这世间过得不如意的人毕竟是多数,能有几个像谢家郎那样会投胎,一出生就在被人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高位。
她取下荷包,把里面的铜板倒到一张从胡饼铺主那儿要来的牛皮纸上,拨出两枚放进胡饼铺的钱匣了,那是她买饼的钱。
剩下还有五六十枚,大概够这位小娘子几天的药钱了。
齐三正悲愤交加,忽而有人托着几十枚五铢钱至他眼前,温言道:“这些钱郎君先用着,望令妹能康复如初。”
女郎戴着幕篱,不辨面容,但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人穷苦到一个境地就会失了风度,齐三看见摆在眼前的救命钱只有贪婪地睁大眼,一把接了过来,搂着妹妹又哭又笑。
“五娘,阿兄有钱给你治病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他边哭还边想向罗纨之磕头。
罗纨之连忙阻止他,让他给妹妹治病要紧。
齐三点点头,手抓着一纸包五铢钱,爬起来时还顺便把地上沾了泥巴的两枚一块塞进药馆伙计手里,伙计“哎哎”惊叫了两声,嫌弃不已。
齐三抱起妹妹,撞开伙计迳自往药馆里去。
罗纨之看事情得解,也不再耽搁,转身就打算走回家去。
“小娘子,你的胡饼还没拿呢!”
罗纨之指着地上掉的饼,道:“我的钱只够买地上这个。”
胡饼铺主笑眯眯递出一个热腾腾的胡饼,“那个算我的,娘子心善,可不能饿着肚子。”
敦厚的笑脸和诚恳的赞扬让罗纨之心里升起暖意。
五脏六腑都被一股暖流浸泡着。
虽然对方不是什么名士,话语也没有份量,但罗纨之还是会为此而高兴。
罗纨之拿起胡饼欲往家赶,医馆的藤帘一掀,那位脸上又是泥巴又是眼泪的齐三郎衣衫褴褛地站在檐下,朝她拱手。
“今我齐赫得女郎相助,他日荣华富贵必不忘女郎今日之恩!”
罗纨之随意一颔首,其实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过了今天她或许都不会再记起这个齐赫和他的妹妹。
翌日,罗纨之让罗府门口的乞儿又帮她打听了一圈消息,没听说太守府或者居琴园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便放心乘犊车上门取自己的绣品。
居琴园的门房小厮这次没拦她,放她入园。
其实在小的时候,罗纨之就随月娘来过居琴园,那时候月娘还能弹奏琵琶,罗家主对她宠爱不在,就把她当作一个随时可借出去的乐伎,但凡有人相请,月娘就要抱起琵琶出门为人演奏。
一如她曾经在风月之地般。
说起来,这居琴园许多年前就住过一位陈郡谢家的郎君,说不定还是谢九郎的叔伯之类。
数年未至,这居琴园依然移步换景,相当奢华。
一些不常见的珍贵草木随处可见,疏密植种,令观者心悦。
侍从将罗纨之引到花厅。
婢女上了香茶和糕点,将她当作贵客招待。
不过谢九郎始终没露面,罗纨之慢悠悠喝完一杯茶,侍卫苍怀就捧着匣子大步走来。
罗纨之站起身,苍怀将匣子递到面前。
“女郎所要之物,在此。”
“谢九郎不在?”罗纨之没有马上接下,毕竟接下,对方完成任务,肯定一句话也不会多跟她多说。
苍怀对她一女郎,也不好硬生生把匣子塞给她,只好冷冷回道:“郎君在,不过不得空见女郎。”
罗纨之也不是第一次受挫,闻言面上露出适当的担忧,关心道:“郎君昨日未受刘大人为难吧?”
“我们郎君何许人也,怎会受小人摆布?”苍怀嘴角一撇,没把刘太守放在眼里。
“当真?”罗纨之却眼睛轻眨,“苍侍卫不会是怕我担心,诓我的吧?”
“自然是真的,刘太守只有求我们郎君的份。”
“话虽是这样讲,就怕……九郎不了解刘太守的性情和手段,吃了他的暗亏呀!”
苍怀听到这里,脸上总算没有了冷笑,变得凝重。
罗纨之从他的转变不难猜出昨天和刘太守的会谈应该不太顺利。
她居戈阳这么多年,罗家主时常要和这些官吏打交道,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做的龌龊事。
刘太守就是个口腹蜜剑的伪君子,表面答应地好好的事,背地里就能把你卖了。
所以罗家才会选择与戈阳丞周大人交好。
“正好我知道一些事,可以告诉九郎听,我便在这里等他得空吧!”罗纨之把苍怀一直抱着的匣子拿过来,笑吟吟地坐回胡椅上,补了句:“连庾七郎都不知道的哦。”
苍怀皱眉瞪了她一眼。
这娘子莫不是会读心的精怪!
苍怀来去没有花一盏茶的功夫,就重新立在她面前,板着脸道:“郎君请你。”
什么有事要忙都是托词!
这一招,罗纨之早就见罗家主施展无数次了。
男人对女人无情起来,不过就是有事、改日、然后销声匿迹。
可一个人再忙,真要想见什么人,怎样都能挤出时间来。
罗纨之虽心知肚明之前是谢昀的借口,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连装都不装,直接让苍怀带她到了一处长满青苔的湖边。
据说很忙的谢九郎正坐在藤椅上指挥下人——采菌菇。
北地多干燥,也唯有春季潮湿会长这种鲜美的植物。
而且大多在山里,要靠人辛苦采集,且可遇不可求,被视为天赐之物。
不过这居琴园还真是人灵地杰,居然长了一地。
采摘菌菇的侍从都在离谢九郎较远的地方,其中还有三名身着薄纱,容貌娇艳的娘子,频频抬眸朝他们看来。
罗纨之不认得她们,眼睛瞥了瞥苍怀。
苍怀道:“太守所送。”
罗纨之明白了,这就是刘四郎精选的妓子。
“罗娘子可喜欢菌菇?”
谢九郎微笑示意,“不妨摘点回去尝尝。”
罗纨之是喜欢吃的,不过此物算是山珍,罗家也很难奢侈几回,就算奢侈,罗纨之和月娘能分到的机会就更少了。
侍从递给罗纨之一只竹编小提篮,提篮下边还细心地覆了一层新鲜苔藓,将菌菇放在上面能保持其新鲜度。
罗纨之来这里就是为了能同谢九郎说几句话,迳直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蹲下,瞟了瞟那几个不专心摘菌菇的娘子。
“郎君既知道她们的身份,为何还会收下?”
“她们身份低微,受迫于人,也没什么好指摘,等过段时间送出去,便无事了。”
“郎君真心善。”
罗纨之因为蹲着,看九郎时需得仰起脸,充满仰慕的双眼明亮而绚烂。
谢九郎还真是个好人。
谢昀却没有回应她的夸赞,而是留意她手里的动作,适时提醒道:“你得先拍拍它的菌盖。”
罗纨之手指掐住菌菇的杆部没有动,像是不知道如何操作,谢昀从藤椅上下来,展着宽袍广袖,迤迤然走近,弯下腰,并拢的两指敲在菌菇的菌盖上。
圆厚的菌菇在他指下发出闷闷的墩墩两声。
“菌盖下有菌种,如此轻敲可以将其唤醒喷出,来年就能长出新的的菌菇。”
罗纨之吃过的菌菇就不多,如何采摘更是不清楚,听谢九郎教后,才恍然大悟,用手掌对着菌盖扎扎实实拍了好几下。
又笑眼弯弯问他:“九郎,我这样做,对吗?”
小娘子一脸期待,好像把他的反应当作最高的奖赏。
“对。”谢昀笑语温言,“现在你可以拔它了。”
罗纨之正要动手,谢九郎又出声提醒:“手往下些,再下些,要捏握在根部。”
罗纨之十分听话,手指一次次挪下去,直到合适的地方才“卡嚓”声折下新鲜的菌菇。
“做得很好。”这次谢九郎主动表扬。
罗纨之得意。
她这个采菇新手已经全然掌握住了诀窍。
没过一会,她已经把谢九郎身边一圈的菌菇采光了,装得满满一提篮。
“我其实不会烹这山珍,得请孙媪下厨,不过她最近操劳,也不知道费不费事……”
“它新鲜,用泉水烫熟,佐以细盐就很美味,若复杂些,用文火炙烤也别有一番风味。”
“圣贤书上说君子远庖厨,九郎怎么还擅厨艺?”罗纨之巧笑嫣然。
“动动嘴皮的事,又不费劲。”谢九郎品着茶,啜饮一口。
罗纨之道:“我虽不会做山珍,但是我会做槐花花糕,建康应该也有槐花吧,不过我的做法与别处都不一样,郎君肯定没有吃过。”
谢昀听出她话里蠢蠢欲出的意思,托腮顺势问道:“罗娘子是打算做给我吃?”
“郎君若想的话。”罗纨之没有一口答应,反而眸光盈盈瞅他。
谢昀眉尖微动,不紧不慢点道:“若你说出来只为勾人,该打。”
他语气平缓,嗓音甚至还有些温柔,因而听不出盛气凌人的凶狠,而那个“该打”也变得似一根柔软的蒲草,若有似无的从人心窝里搔过。
罗纨之不由热了耳朵尖。
谢九郎太聪颖敏锐,她那点小聪明完全像是白纸黑字写在他眼前一样,一目了然。
不过,即便他看出来又怎样,难道还能真打她?
最多像是拍菌菇,用两根指头轻轻敲几下她的脑袋。
但是她可掉不出什么种子来。
想到这里,罗纨之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第8章 心口
“郎君赏脸,我费点劲没什么,可若郎君不喜欢,我就不必费劲了。”罗纨之叹,“没有广为流传的美食除了昂贵之外,就剩复杂了。”
一个花糕再复杂能复杂到哪里去,罗纨之这样说就是想勾起人好奇。
谢昀不用细想也知道她的用意。
这女郎一环扣一环,就好像钩子上挂着饵,手里扯着长线,慢慢在这钓他呢。
谢昀翘起唇角,慢条斯理道:“如此说来,那还真不容错过。”
他挥了挥手,侍从们鱼贯而出,皆往外走,连那三位娘子也都被劝出去了。
罗纨之见独独没让走的自己,心里不由浮出一些奇怪。
她还从未单独和谢九郎相处。
转眼间四周安静,只有几尾红色锦鲤跳出水面玩闹弄出的声响。
罗纨之扬起眼,谢九郎靠着藤椅,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怪让人觉得不安。
不安?
罗纨之为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更加忐忑。
“罗娘子觉得不自在?”
罗纨之点了点头,“郎君风姿特秀,如灼目之阳,不敢久视。”
女郎胆大直白,谢昀也不是时至今日才知道。
他直起身,指着旁边的凳子示意她落座,“罗娘子说有事情要告诉我,还请不要见怪。”
这是解释他忽然屏退人的原因。
罗纨之一惊,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放下提篮,乖乖坐了过去。
“罗娘子以为我不是好人?刚才脸白得吓人。”
罗纨之肯定自己没有白了脸,虽然事出反常,但她也不至于惊吓至此,那就是谢九郎故意这样说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罗纨之捂嘴轻咳了两声,侧过身,声音有些虚弱:“郎君哪里话,我不过是那日受了风寒,这才脸色一直不好,本来想拿了东西就回去,但是听苍侍卫说到郎君和太守事,就想着知道一些内情,兴许郎君有用。”
“罗娘子有心了。”
他口里说着有心,嗓音里却听不出感动。
罗纨之有些糊涂。
他分明先前还很吃这一套的,怎么眨眼就变得像餐风饮露的世外人,不含一丝情意。
但罗纨之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讲了一遍。
有好些还是她记不清楚的,胡乱编了一通接上,也不知道谢九郎信没信。
不过刘太守是个坏东西,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不假,罗纨之就算给他再增添几件也不为过。
“所以郎君一定要好好提防刘太守,不能轻信他的话,他可是经常心口不一。”
罗纨之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她不信谢九郎听不出来她的善意和关心。
但谢昀不置可否,只眉眼弯弯,轻飘飘递出句:“那你呢?”
刘太守心口不一,那你呢?
罗纨之倏地一僵,总算从这种种怪异中回过味来。
她还是操之过急把谢九郎惊动了。
虽然她也想过徐徐图之才更妥当,但是罗家主可等不了那么多时日,导致她也不得一步紧接着一步。
谢九郎还等着她回答,罗纨之脑子却空了,半晌后她才动了动手,擦拭刚漫出眼眶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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