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看她脸上带着伤,身上更是灰扑扑的。
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妇人的行径,每瞧见一辆马车过去就拦一拦试一试,兴许还能为孩子们讨些吃食。
那妇人见他没说话,磕头更是磕的砰砰直响。
她身后的七八个孩子也跟着一起磕头,一边哭一边磕头。
苏辙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苏轼已吩咐元宝给他们拿吃食和水,更是到:“慢点,慢点,当心噎着……”
苏辙见状,却微微叹了口气:“如今距离凤翔府路程并不远,大概一两日就能到。”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妇人没有劳动能力,又带着这么多孩子,就算给他们再多食物,也很快会吃光的。”
他看向苏轼,到:“六哥,我看不如将他们带回凤翔府好了,兴许能在你们家中找点差事做。”
苏轼是连声称好。
如今王弗生产在即,家中马上又要添个孩子,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这些孩子最大的差不多已有十来岁,也能当差。
那妇人听到这消息,带着孩子们是千恩万谢,不知道多高兴。
等着马车重新跑了起来,苏辙与苏轼面上却是半点笑意都没有。
因他们知道,像这妇人一样的贫苦老百姓不知道还有多少,不是光凭着他们一己之力就能救下的。
又过了一日。
马车稳稳停在了苏家门口。
苏轼一下马车,就直奔入内,一边跑一边扬声道:“弗娘,迈哥儿,我回来了!”
“弗娘!”
“迈哥儿!”
很快,他就见到王弗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
他忙上前一把扶住王弗,道:“慢点,你慢点,如今你可是双身子的人,得小心些才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手忙脚乱替王弗擦去眼泪,笑着道:“当初我离开时,你肚子还不显怀,没想到这才两个多月的时间,肚子就这样大了。”
“孩子乖不乖,有没有闹你?”
他是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孩。
半点没想起眼巴巴在一旁看着他的苏迈。
苏迈快一岁了,长得活泼可爱,正伸出藕节一般的胖胳膊想要爹爹抱抱,可惜,他爹爹压根没注意到他。
苏辙便将任乳娘怀中的苏迈接了过来。
任乳娘是照顾着苏辙他们姐弟三人长大的,如今又继续照顾苏迈,瞧见苏辙来了,更是高兴的不行。
一行人说完话,王弗这才抹着眼泪道:“……瞧我高兴坏了,竟怠慢了八郎。”
说着,她就吩咐厨房多做几道菜,笑着对苏辙道:“凤翔府比不得汴京,还望八郎莫要嫌弃。”
“六嫂说的这叫什么话?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苏辙笑道:“不过午饭就不吃了,我想要六哥带我去那知州大人的家中转一转。”
时间紧张。
多耽搁一日,有些证据查起来就越难。
苏轼这才想起儿子苏迈来,抱着苏迈又是亲又是逗了一番,这才与苏辙一起去了那知州的家中。
这人名叫王理,是与陈、希亮陈大人同时调到凤翔府来的,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平素话不多,公正严明的样子,任谁瞧见他都想不到他会与濮安懿王沆瀣一气。
前去王家的马车上,苏轼说起这个王理来更是有几分唏嘘:“……想当初陈、陈希亮大人刚调来凤翔府时,我与他是水火不容,是他在其中说和,曾几次劝过我。”
“他身为地方知州,知人善用,虽来凤翔府的时间不长,却是为当地百姓做了很多好事。”
“所以当我知道我是被他栽赃陷害的时候,是怎么都不敢相信的。”
苏辙瞧他还像从前一样单纯良善,直道:“六哥,话不是这样说的,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不是他看起来是个好官,又怎么有机会在那些木材上动手脚?”
“这人家境如何?从前师从于谁的门下?与濮安懿王等人有没有什么往来?”
苏轼摇摇头:“这人家境不说好,却也不算差,听说在荆州府老家还有田产与铺子,应该不会为了银钱做出这些事……”
听他说完王理这个人后,苏辙只觉得这案子棘手的很。
说来说去,这人好像并无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很快。
马车就稳稳停在了王家门口。
来福前去门房通报一声,可他们等了很久,那门房才出来,更是一脸为难道:“我们家娘子说不见客。”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有说话。
那门房也是认识苏轼的,低声道:“苏大人,您也别怪我们家娘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家娘子是个寻常妇人,从前一向以我们家大人为天,如今我们家大人自缢身亡,她原准备带着孩子们回荆州府老家的,却是一病不起。”
“方才她听说您来了,哭着说对不起您,更说没脸见您……”
苏轼是记得王理的妻子的。
从前他也曾带着王弗来王家做客,王理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的中年妇人,每每看到苏迈时总会抱起苏迈温柔的笑,更叮嘱自己几个孩子陪苏迈玩。
他一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要问问她……”
那门房却是一脸“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的表情。
苏辙却是扯了扯苏轼的袖子,道:“六哥,走吧,想必你是见不着她的。”
苏轼不免有几分失望:“八郎,你说会不会是她做贼心虚?”
“应该不是,倒更像是伤心欲绝,又气又恨,所以不愿再听到任何关于王理的事。”苏辙已与苏轼一起走到了街头,两人随便找了个小铺子坐下喝起凉茶来:“先前我就听你说过这王理身边也无侍妾无姨娘,与他妻子感情很好。”
“既然如此,若王理陷害你之前,她应该是知道的,更会有心理准备。”
“我若是她,在王理自缢身亡后就会回去老家,而非留在凤翔府。”
苏轼看向他,不解道:“这是为何?”
苏辙道:“六哥你想啊,如今你已是六品官,你被人栽赃陷害,回来了之后会不会报仇?”
“父债子还,若你回来之后对着她那几个孩子下手怎么办?”
苏轼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回去之后,苏辙就吩咐人多打听打听下王理妻子的动向,事无巨细,什么事情都不能放过。
没出几日,就有人将这人打听的清清楚楚。
王理的妻子姓袁,是王理的续弦,也是王理原配的妹妹。
袁氏进门时,她长姐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没过几年,她又生下三个孩子。
这些年下来,她与王理很是恩爱。
王理来凤翔府任职后,她很快就带着孩子们来了。
说到最后,负责调查袁氏的衙差又道:“……不过小的查了又查,没查到这些日子王家有人置办家业,也没有可疑之人进出。”
“倒是袁氏前几日差了嬷嬷前去当首饰,当了一贯半钱。”
苏辙顿时就明白过来。
王理也好,还是袁氏也好,家底都不算丰厚,一直靠王理的俸禄养活一家老小。
如今王理死了,袁氏又病了,家中的日子顿时就艰难起来,要靠袁氏典当嫁妆过日子。
那衙差好奇道:“大人,您说会不会袁氏在做戏?”
“她暗中收了好处,却故意装出一副家中揭不开锅的假象,好迷惑我们。”
提起袁氏来,这些衙差都直皱眉。
想当初王理刚去去世时了,他们就已奉命审过袁氏。
可不管他们怎么问,袁氏翻来复去就是那几句话:“你们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夫君是无辜的。”
“他定然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若换成从前,他们铁定要对袁氏用刑的,可经过王理拿王弗要挟苏轼,逼得苏轼就范后,朝中已严令禁止,不允许对罪臣家眷用刑。
一想到这里,衙差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道:“这人可真是油盐不进,大人可要审问她吗?小的将她请到衙门中来……”
“不必了,她到了衙门,只怕也不会说什么。”苏辙想了想,对着元宝吩咐道:“元宝,你将袁氏当了的东西赎回来吧。”
“要想旁人对你掏心掏肺,自然也得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又过了一日。
苏辙便独自登门,一看到门房便将手中的匣子递了上去:“这是袁娘子先前所当的嫁妆,我已命人赎了回来,不知道可否能见袁娘子一面?”
这已是他第三次登门。
他原以为自己会再次吃闭门羹,谁知没多久那门房就出来了:“苏大人请进吧,我们家娘子请您进去。”
苏辙很快就在门房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这院子并不大,只有两进而已。
即便如今院中的花木凋的凋,谢的谢,却依稀可见当初这院子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苏辙走进正院时,只见袁氏已端坐着上首。
即便袁氏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却是脊背挺的直直的,含笑道:“还请苏大人见谅,我身子虚弱的厉害,实在不宜起身……”
苏辙是见过久病之人的,知道她这病可不是装出来的:“您坐着就是。”
很快,就有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端着茶水走上来。
苏辙见这孩子打扮不像女使的样子,不免多看了两眼。
袁氏见状,解释道:“这是我的小女儿,名叫鹦娘。”
“自大人去世后,我的身子是一落千丈,如今吃药的银钱都不够,自也养不起女使。”
她之所以将门房还留着,只因他们孤儿寡母的,若守门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危险,更别说纵然如今丈夫已死,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怎会不担心?
苏辙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袁氏却是面上笑意不变,淡淡道谢:“多谢苏大人将我的嫁妆赎了回来,如今我们家大人虽已去世,但在荆州府老家却还是有些家底的,等着我们回去荆州府之后,便会将这些钱还给您的。”
苏辙只道:“您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将钱还给我也不迟。”
一时间。
气氛很是尴尬。
两人性别不同,差着年纪,且又有苏轼的冤案在前,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很快。
苏辙的一盅茶就喝完了。
他几次想要开口,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觉得,以袁氏这性子,除非她自己想说,否则别人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任何话来的。
他瞧见袁氏正专心喝茶,索性便起身道:“今日我登门主要是将您的首饰还给您,如今既已物归原主,那我就回去了。”
“若您遇上了什么难处,可以差人前去找我的。”
他刚要转身,就见着袁氏开口道:“苏大人今日登门当真是为了还我的嫁妆这么简单吗?难道就没什么要问我的话?”
说着,她苦涩一笑,道:“之前苏大人几次登门,我都没见。”
“我原以为我们会在衙门相见。”
“毕竟我们家大人做了那样的事,换成寻常人,早就命人将我带到衙门去了,可唯有苏大人你,却登门还了我的首饰……”
对如今的她来说,是真心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有人能给她个笑脸就已很是难得。
她叫了女儿进来又添了茶,这才道:“其实,早在许久之前,我们家大人就有些不对劲。”
说到这里,她脸色是晦暗不明,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眼眶泛红,更是剧烈咳嗽起来。
好一会,她才道:“想必苏大人知道,我是续弦,在我之前,我姐姐为我们家大人原配。”
“我姐姐嫁给他六年就去世了,临死之前留下四个孩子,两子两女,最受大人宠爱的就是那个小儿子了。”
苏辙听她娓娓道来,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他记得衙差调查之后与他说这王理前头那位娘子只有三个孩子,如今怎么变成了四个孩子?
难道问题就出在那个孩子身上?
第79章
袁氏提起故去的姐姐来, 面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有几分嫉妒似的:“那孩子生下来身子就不大好,当年道士曾给他算过命, 说他命运坎坷, 得从小养在道观之中,更不得对外宣扬,不然会叫阎王爷寻去的。”
“一直等到那孩子长到十多岁, 都安然无恙。”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妇人, 即便那孩子是我丈夫的孩子,是我的外甥,可我见大人每逢休沐就往道观跑, 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直劝大人若像他那样纵容那孩子,到时候那孩子定会长歪的。”
“可大人却从来不听我的。”
说到这里,她是长长叹了口气:“后来, 果然如我所料。”
“那孩子从小并未在家中长大,身边无人管教, 不明白为何他的兄弟姐妹都能住在家中,为何他一个人住在道观, 渐渐的,他就自暴自弃起来。”
“半年前,那孩子失手打死了人。”
“我劝大人带他去投案自首, 可你猜大人说什么?他说道士替那孩子算过命,说他命运坎坷, 最后却能逢凶化吉, 一定会没事儿的。”
“我听到这话是劝了又劝,但大人却说这件事与我没关系, 要我莫管,他会有法子的……”
“你觉得王大人陷害我六哥与这件事有关?”苏辙正色开口。
袁氏点了点头:“是。”
“当日凤翔府闹出行贿受贿案,凤翔府从上至下的官员都被清算,大人在这个时候调任凤翔府,可见他一生政绩并无污点,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除了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她抬头看向苏辙,一字一顿道:“那孩子如今已被大人接来凤翔府,正在凤翔府的城郊东三十里的道观中。”
话到了最后,她已满脸是泪。
她知道,若王理在九泉之下定会怨她怪她的,可她不在乎,在王理自缢之前,已将手中能给的银钱都给了那个孩子,以至于她连吃药看大夫的钱都没有,她凭什么不恨?凭什么不怪?
先前她一直也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这件事。
思来想去,总是下不了决心。
但今日见到苏辙,她却是改变了主意――她的两个儿子本该像苏辙一样成为人中龙凤,来日步入仕途,却因为王理与那孩子,一辈子都毁了,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凭什么那个孩子要拿着王家大部分的银钱,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
她不甘心啊!
等着苏辙回去之后,便吩咐元宝给袁氏送去十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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