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峥沐浴一向不用人侍候,高安便趁着这功夫去给他准备干净衣物……
可即便如此,到了北苑太医院也是半个时辰后了。
先前那医官听了高安的话,好生看着云挽,不敢让她出事,这会儿正站在病署门口翘首以盼,见到萧峥大步走来,才总算松了口气。
可等临近了,又见到他面沉如水,仿佛煞神,当即又战战兢兢,垂着头不敢妄动一下。
没想到,萧峥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抬脚进了病署。
高安落后一步,见状赶紧让周围的人都散开,自己也站在门外,将门关好。
这半个时辰里,云挽已经想了许多个让萧峥可以留下这个孩子的理由,见到萧峥,她立刻下床,屈膝行礼。
萧峥心头堵得发慌。
想着她竟敢要挟他,便是恼恨想要收拾她一通,可看着她苍白的颜色,不由得还是说:“你不是都敢要挟朕了么?还跟朕行什么礼?”
“陛下,奴婢……”
云挽正要解释,就听他冷斥:“滚回去躺着!朕倒是要好好听听,你打算怎么死?!”
第60章 星辰日光、山河云野,都是她
他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云挽愣了愣后,才低头垂眸,屈膝一礼:“是,奴婢遵旨。”
她现如今身体虚弱得很,确实没多少力气,而且她一会儿还要尽全力说服萧峥,万一她哪句话没把握好分寸,又叫萧峥发了火,她免不了又要受一番折腾,或是急切些与萧峥解释,可以她现在的体力很难坚持长久,躺着说,自然是更安全舒服点,何况这是萧峥喊她躺着的,万一萧峥发作起来,她也不用磕头认错,能节省不少力气。
所以明明听出萧峥是故意挑剔,她也懒得与萧峥争什么,靠坐在床上后,见萧峥仍旧脸色难看,才又补了一句:“奴婢多谢陛下体恤。”
萧峥见她慢吞吞的,行动虚扶的爬上床,只不过短短两步,简单几个动作就累得喘气,又是气得磨牙。
“谁体恤你了?朕是还没有将你羞辱够,折磨够!岂能看着你自个将自个折腾死?”
他张口就说,说完才想起,床上这个虚弱的女人刚刚才用这点要挟了他!
看见她沉静的目光,他心头恼火得要命,一转口又更冷傲了些,“不过,你也休要以为朕真的不愿你死,你对朕而言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朕过来,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朕不点头,你根本左右不了自己的生死!”
他眼中的轻蔑傲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
云挽默默垂下眼帘,告诉自己这是之前就预料到的,以他现在的身份和性子,被她要挟他必定会恼怒,必定不会让她如意……
这不正是她要的么?
正因为他不会让她如意,所以她才能见到他,有机会和他谈。
如此想着,她内心平静了许多,再度抬眸看向他时,眼底已是一片释然。
“奴婢记得了,往后,再也不敢寻死要挟陛下。”
她不敢说奴婢明白,免得萧峥更加气恼,发起怒来让她没办法说完自己想说的,就又将她丢下。
之前被打发回浆洗局时,她就知道了自己得顺着萧峥来,想要说什么,就万万不可让他动怒,也谨记着邓海曾说,面对萧峥不可太直接实诚。
却没想到,萧峥根本就只是为了助长自己的气焰,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容易被她操控,所以才故意说了这些打压她的话。
见她听完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平和的认错,他心头的恼火非但没有退减,更反而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
瞧瞧,郭云挽多厉害呀,好歹从前被他羞辱折磨时,还会有不甘,有屈辱,可如今,却是什么都不在意了……
既然如此,那还喊他来做什么?!
萧峥想问她,却碍着面子开不了口,索性一拂衣袖往椅子上一坐,冷眼盯着她,显得比她还要不在意。
他目光沉幽幽的,云挽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既然他没直接发作,她心中便是稍稍安稳了些,试探着说:
“其实……奴婢只是想要好好跟陛下说说话,不愿再将陛下气走……”
她放软了语气,却又因着在汤池的失败,而不敢太过娇气。
萧峥鼻息间发出轻嗤,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好似连回她话都多余,但捏着扳指的手指却不由得收紧。
就听她轻颤着细细叹了口气,“奴婢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既然成了奴婢,便不该奢望能与主子像从前一样说话,更不该奢望主子能耐着性子,可是……奴婢斗胆……在奴婢心中,终究无法真的只将陛下和娘娘当做主子……”
云挽谨记着萧峥不喜欢提从前,不喜欢提感情,所以说得十分小心,特意将秦青岚也拉了出来,也谨慎拿捏着话里的分寸,留意着他的气息和脸色变化,一旦他有不耐烦,或是恼怒,她便是要赶紧改口的。
见他虽仍旧冷着脸,却并不尖锐,她才继续说:
“昨日,娘娘说要像从前一样和奴婢聊天,奴婢开心极了,更是想起了十五岁那年,奴婢和陛下一起为娘娘接风,和娘娘一起度过的那个除夕夜,当时,奴婢从未想过后来会有那么多事发生……还胆大包天与娘娘约定将来要去南疆找她,和她一起纵马驰骋……”
云挽语气平缓温和,字字清晰,明明听上去算是平静,却竟然轻易勾动了萧峥脑中的那根弦。
过往记忆如清泉般,随着她的声音在他脑中浮现,让他看见了那时候她的灿烂,也看见了那时候……他眼里的星辰日光、山河云野,都是她……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惊慌,让他厌恨!
他强行拉了记忆的闸,正要呵斥她让她住口,却听她说到:
“这段时日,瞧见陛下与娘娘恩爱,奴婢心里也想了很多……”
于是他张口说出的话,便成了:“想了什么?”
说完,他才懊恼,片刻后又飞快的庆幸,还好方才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冷淡,不然也显得他太没骨气了些,她轻飘飘说几句话,就能将他拿捏了似的!
云挽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接话。
裹着怀恋与释然的眸子定定落在他脸上一会儿,才飞快又垂眸,保持方才的姿态道:“想到陛下当年就对娘娘十分欣赏,想到当时在陛下眼里,奴婢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闯祸的混小孩,而娘娘却已经可与陛下谈论家国大事,谈论各地风物和自身的志向……若不是当时陛下还需要蛰伏,不是娘娘身为镇南郡主无召不得入京的话,陛下与娘娘应当早就喜结连理了吧……”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艰涩。
可她得说。
一来,为了让萧峥知道她已经彻底没了妄想,能够安安生生的配合他们,二来,为了让萧峥出于对秦青岚的照顾,也对她手软一些,不至于像之前一样,根本不听她接下来的话。
第三……便是她经过昨日后,对萧峥又起了私心,所以也想知道,萧峥听完她的猜测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是她眼里的怅然太过深邃,竟叫原本满心纠结的萧峥失了神。
他愣愣的看着她,心中波澜渐渐平息,好几个呼吸后,才说:“若如你所说,朕与青岚早早的成婚了,你当如何?”
第61章 你不配
当如何……
云挽心尖颤了颤,垂下眼皮遮住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眸子,轻声说:“自然当恭贺……”
“恭贺?”
萧峥拧起眉头来,紧紧盯着她,手指几乎是抠着扳指!
他难以控制住语气里的怒意!
云挽心道不好,想起他曾经被自己羞辱,而至今还介意,便飞快说:“虽然奴婢难免有些情绪,可陛下和娘娘那时候都是奴婢的好友,奴婢又岂能不恭贺……想来,时日长了之后,那些情绪便也能消减……”
她看了看萧峥,见他眼中的怒火不似之前那般尖锐,才心下稍安,试探着说:“就如同……现在一样。”
根据萧峥此刻的反应,她大约摸清了他的路数。
原来他是如此好面子的,所以才会在她说想利用他得到权势时那么恼火,而她此时飞快的示弱,便是将他的情绪给稳住了。
好一会儿,萧峥才呵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顾虑着她此时的情况,终究没有发作,只是撇过头去,连眼角余光都不给她。
病署里就这么静了下来。
萧峥平息着恼火,琢磨着云挽话里有几分真假,装模作样拿秦青岚做挡箭牌是又想让他做什么。
而云挽则是一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没了精神继续说下去。
她一面庆幸,萧峥果然碍于秦青岚的感受,没有在她提起和秦青岚的情谊时像之前那般羞辱她冲她发火。
她欣慰自己总算大致摸清了和萧峥周旋的路数,可同时,心里又枯得好似荒漠般,寸草不生,连表面都满是龟裂的口子。
她难受极了,却不敢就这样难受下去。
萧峥的耐心有限,她若不趁着他还没彻底恼火之前,将想说的话说完,等他再厌烦些许,恐怕她就说不完了……
于是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后,终究是将那些情绪都抛下,任由胸口那枯竭的感觉蔓延全身,依旧用方才那语气姿态说:
“虽然,现在奴婢身份低微,自知不敢高攀陛下和娘娘,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若要奴婢说,当真半点不怀恋从前,当真能半点其他心思都没有的做一个奴婢,未免太虚伪了些……”
“你到底想说什么?以死相逼,就为了让朕来听你絮叨这些?”
萧峥打断了她。
他厌烦了看着她这幅虚弱得要命,却又非要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这话一出口,他果然感到她气息又乱了一瞬,偏又强撑着继续说:“奴婢是想求陛下,给奴婢留一个念想,也想助娘娘早日登上后位。”
后位?
萧峥双眼微微一眯,“什么意思?”
“娘娘虽然身份贵重,却又因为这贵重身份而令人忌惮,奴婢斗胆直言……陛下夺位后,虽快速收服了京畿三营的兵力,以之镇压京中皇亲权贵,可要得到所有人真心辅佐,还需有一段路要走,那些怀有二心之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与娘娘珠联璧合,所以陛下越是宠爱娘娘,娘娘的安危,甚至镇南王的安危都恐怕越来越令人担忧……”
云挽说到这儿,抬眼看着萧峥,沉静道:“所以,陛下,您需要给娘娘找一个挡箭牌,将那些人的心思从娘娘身上移开,而奴婢身份本就惹人非议,从前与陛下相交,也是人尽皆知,如今,大家都猜测当年陛下与奴婢结交,只是因为奴婢与娘娘长相相似,可陛下何不让旁人以为娘娘才是奴婢的替身?”
“如此,受人攻击的便会是奴婢,那些人必不会放过奴婢的身份问题,与陛下发难,陛下或是一味坚决,挑起更多矛盾,让那些人与娘娘联手,助娘娘登上后位,或是惩罚奴婢,从他们手中得到好处,都可以让娘娘和南疆的危机解除,如此,娘娘便可长久在宫中陪伴陛下,有奴婢这般身份的人在前,也更容易让人支持娘娘。”
云挽用无比真诚的目光望着萧峥。
这是她想到的,能留下这个孩子的最佳理由。
萧峥要打破传言,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趁此机会给她个位份,认可她和孩子,并对她悉心照料,而前朝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萧峥力排众议,便是告诉旁人,之前与她只不过是在置气,他心中的人其实是她。
如此秦青岚便安全了,不会有人因为忌惮南疆兵权,不愿让萧峥再得大助力而伤害秦青岚,至于她……她什么都没有,还背负一身骂名,那些人虽然会为了让萧峥舍利而闹得极凶,却终究于大局没什么影响。
这些道理她不必多说,她知道以萧峥的谋略,必定是在她提起要做秦青岚的挡箭牌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些的。
“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趁机救你的亲族,想让朕留下你腹中的孩子。”
萧峥沉默许久,满眼讥讽。
她要是成了宠妃,郭家的危机就必须解除,她腹中孩子也必定得到他的期待,如此才显得真实。
云挽默了默,“奴婢不敢否认,却也不单单是为此,至少,奴婢对娘娘是真心的。”
就算她是借秦青岚来替孩子谋出路,对萧峥也还有感情,可她却没想过真的要和秦青岚争。
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她只是想要寻一个缝隙,可以让心中某些情绪有有处存放,或是慢慢消弭……
萧峥被她眼中的坦荡刺痛,嗤笑道:“可若朕不答应呢?就算没有你,朕也一样可以保护好青岚,你不会以为,朕和你一样只会空口给人承诺,却连责任都担不起吧?”
“奴婢不敢,只是,陛下当真不觉得这是个时机么?奴婢有所求,陛下也有所需,陛下何不考虑考虑?”
“考虑让你将一个孽种生下来么?”
话落,萧峥心中也是一扎。
他瞧见云挽愣在当场,不免有些懊恼,可是……她不该在此事上执拗!
旁的,他都可以不在意,但孩子决不能留下……
他索性一拂衣袖站起身来,睥睨着僵坐在床上,好似脸色更白了几分的云挽说:“郭云挽,朕不妨告诉你,你根本不配生下朕的孩子,所以,还是趁早歇了这些心思。”
第62章 只有你可以
他的语气冷硬得让云挽心都僵了。
可她眨了眨眼后,竟然笑了笑,温和又倔强的望着他说:“奴婢知道奴婢不配,陛下也可以当做没有这个孩子,但奴婢的身子奴婢心中清楚,若错过这一次,往后恐怕再难有孕,更何况,陛下如今独宠娘娘,奴婢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有孕,陛下要奴婢做什么都使得,只求陛下能开恩,让奴婢在这世间多一个亲人。”
她父母早亡,是跟着祖父、姑祖母和三个兄长长大,可是,祖父要带着兄长们上战场,姑祖母虽然不必操劳有空闲,她却也不能总是住在皇宫里。
十岁后,她几乎长年一个人住在国公府中……
萧峥也僵在原地。
他出宫开府后,每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去郭家找她……
他能明白,她为何渴望亲人。
所以他知道,即便她对他已经没有真情,却仍旧会在意这个孩子……
方才被他拉下的闸门微微松动,又泄露些许过去的风光。
片刻后,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大步走了。
离开太医院后,他没去昭华宫,也没回含元殿,在宫道上游荡了许久后,却是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皇子所……
……
因为萧峥没有吩咐,所以那医官没再催着云挽喝落胎药,太医院里的人也没敢让云挽离开,只依照病署的规矩照顾着云挽。
云挽难得清闲了下来。
常识告诉她现在得静养,免得再动了胎气,所以自萧峥走后,她便好好在病署里待着,也不让自己忧思,不让自己去咀嚼萧峥走前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只珍惜着和孩子共处的时光,恨不得能用手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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