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曲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穿的是扮武生的衣服,估计刚从戏台上下来,脸上依然带着笑,等李春昼开了门,他进来对李春昼柔声说:“春娘,关于圣上身边那名方士的事,我已经打听到消息了,可惜没能帮你把他约出来见面……”
“真的?!那也很好了呀!雁哥儿快给我讲讲。”李春昼抱住徐雁曲的胳膊,好声好气地让他快说。
徐雁曲脸颊不自觉地红起来,下意识与李春昼对视片刻,很快又仓促地撇开视线。
毕竟从小就认识,李春昼习惯了跟徐雁曲姿态亲密地谈论各种话题,但是看到徐雁曲的反应,李春昼后知后觉地放下手,愣愣地看着他。
他们实在太熟了,光凭一个眼神,李春昼对徐雁曲隐藏的感情就已经有了些心知肚明的意味,但两个人静默片刻,谁都没有捅破窗户纸。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男人,唯独徐雁曲是李春昼不想用戏弄的态度轻慢对待的人,所以她不忍心辜负他的感情,只能当做没有看到。
十多年积累下来的默契,彼此知根知底的过往,温柔体贴的性子,这些都是让徐雁曲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
徐雁曲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预料之中的坦然,他待自己的心绪平静些许,便把从三皇子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向李春昼徐徐道来:“陛下身边的那名新任钦天监监正名叫简候,听说之前是国子监的学生,后来突然以方士的身份向陛下进言献策,说自己能为陛下实现心中所求之事。”
在大梁,方士和术士之间其实没有明确的区别方式,凡是掌握星象,占卜,养生等等知识和技巧的人都被笼统地称为方士和术士。
不过若是细分,其实也能分辨出两者之间的差别,方士擅长炼丹画符,养生之术,往往更受皇帝青睐,术士则更擅长算卦占卜、风水以及面相。
李春昼心里清楚简候这样做是因为使用不了技能和系统,迫不得已借助这个世界的皇权来推动副本的发展,但是面上她却佯装不解,问:“那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徐雁曲压低声音:“三皇子不想细谈,但是我看他的神情,好像跟储君之位有关,找回三位流落在外的皇子的事就是这个方士主动对陛下进言的。”
当今圣上贪图享乐,治下不力,多年来依仗顾首辅才坐稳了这天下之主的位置,所以宫里的,甚至是皇上身边的消息都会被宫人们毫无顾忌地向外面的各方势力传递。
三位皇子在皇宫里都有自己的耳目,可以说是毫无意外的事。
各种心思一闪而过,李春昼眉眼弯弯地注视着徐雁曲,说:“谢谢雁哥儿!雁哥儿真好!不过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徐雁曲用清亮的目光安静地注视着她,心道你不用报答我,我愿意为你这样做,哪怕你不喜欢我,我依然愿意做你的朋友,赴汤蹈火,我都愿意。
但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而李春昼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如果我哪一天死了……”徐雁曲顿了顿,目光小心又期许地看向李春昼,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春娘你会思念我吗?”
“当然啊!”李春昼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皱起眉头,“……为什么要问这种不像话的问题?”
徐雁曲只是眉眼弯弯地笑,看着她不说话。
两个人正聊着,红豆忽然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因为担心李春昼没起床,所以只是敲了敲门框,急切道:“姑娘,世子爷又来了,我们拦不住他……”
她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宓鸿宝闯进来,看到李春昼身边的徐雁曲后目光一顿,但他脚步没停,依旧直奔李春昼,过来就气恼又亲近地拧了一把她的脸,咬牙切齿道:“春娘,你是生怕爷不被关起来啊……”
春华楼的龟公送他的外衫到北定候府,衣服上面还带着暧昧不明的熏香味道,这不几乎就是明说了――宓鸿宝又去花街鬼混了。
宓鸿宝在家里被宓夫人揪着耳朵打。
李春昼大笑,一边“哎呦哎呦”地扯开他捏着自己脸蛋的手,一边轻轻推着宓鸿宝的胸膛,眼里满是活泼又狡黠的笑意。
尽管生气,宓鸿宝还是把手里的荷花糕老老实实往桌上一放,瞪李春昼一眼,皱皱鼻子,恨不得扑过去再对她咬上一口。
跟她嬉闹一通,然后宓鸿宝才像是刚刚注意到一直被冷落在旁边的徐雁曲似的,不客气的目光扫他一眼,又淡淡地收回视线,并未主动向徐雁曲搭话,而是大马金刀地往李春昼身边的椅子里一坐,牵着李春昼的手大大咧咧地把玩着,笑问:“春娘,你屋子里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宓鸿宝反而不会做这种冒犯的举动,现在显然是吃醋了,所以才用这种幼稚的手段宣扬自己的占有欲。
在场的人除了李春昼就是徐雁曲和李折旋了,李折旋一向跟个木头一样,宓鸿宝这番举动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已经显而易见了。
李春昼抽了抽手,想让宓鸿宝放开自己,但是她用了点力气,却没能把手拽出来。
宓鸿宝不善地盯着徐雁曲和李折旋,目光挪上来,看向李春昼时又变得柔和,“在屋里待着多没意思?走,春娘,我带你出去玩。”
他完全没有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好像他们完全不存在一样,或是说,其他人的想法对于宓鸿宝而言根本不需要在意。
李春昼对他的行为有些不高兴,抿了抿唇说:“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
“为什么?”宓鸿宝也开始犯倔,固执地追问:“……因为那家伙在这里,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出去了?”
李春昼下意识歪过头,去看徐雁曲的脸色。
徐雁曲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春昼了解他的性子,小时候被师兄师弟抢走喜欢的拨浪鼓也不会生气,甚至能微笑着把拨浪鼓让给他们。
这性子说好听一些是谦让,说难听点就是懦弱。
李春昼就这么盯着徐雁曲,有点烦躁,眼里渐渐浮起躁动的火气,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每次面对徐雁曲的时候自己就这么差劲,还爱乱发脾气。
很多时候她事后想想,也会觉得自己对待他的态度很过分,就像今天的事一样,明明知道不是徐雁曲的错,但只要和徐雁曲面对着面,看着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样子,李春昼就是控制不住脾气,替他着急生气。
徐雁曲在面对他人的时候,总会把姿态放得很低。
他自小唱了很多很多戏,把美人侍奉君主的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因此习惯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统统展示出来给别人看,通过这样暴露自己的短处,博取他人的怜惜和爱意。
这当然吸引了一些具有潜在保护欲的人,不论是李春昼也好,还是捧角儿的戏客,不少人都是因为徐雁曲身上这种低姿态而被吸引到他的身边。
因为徐雁曲示弱的姿态里有一种潜藏的暗示――我需要别人的照顾,需要别人的爱,谁都可以来爱我,只要让我依靠你,你就可以随意操控我的人生。
他是缺爱而不自知的那一类人,可以为了别人一退再退,甚至是舍弃自己的棱角和个性。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不管两人意见是否相左,李春昼从不在徐雁曲面前妥协,因为她知道徐雁曲一定会对她让步。
被偏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的,这么多年下来,李春昼也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掌控两人关系中的主动权。
而她心里其实也知道,这种性格并不是徐雁曲的错,只是与他从小到大的经历息息相关。
徐雁曲从小表现出一种长袖善舞的特质,很少与人发生冲突,悲观消极的处事态度也使他比别人多了份理智与冷静。
在大梁,按照世俗的潜规则,女性往往被期望处于从属地位,无论是出生于显赫家庭还是普通家庭,同一社会阶层的男性往往能够轻易地占据更多资源,掌握更高的地位,然后自然而然地对同一社会阶层的女性施加权力,压制她们。
同时,这些得利的男性也会排斥、排挤那些表现得不够“男性化”特质的人,用残酷的态度对待他们。
男性与女性各自被关在不同的笼子里,女性的笼子狭窄逼仄,不允许她们生长,男性的笼子辽阔宽广,但是一旦你长不到笼子那么大,就会被世俗的鞭子抽打。
在徐雁曲身上,天生就具有细腻敏感的特性,这在唱戏上是好事,但这种性格确实不符合社会对他性别的期待,因此就算是朝夕相伴的师兄师弟,也会因为徐雁曲扮女人扮得入木三分而嘲笑他。
徐雁曲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而徐雁曲的示弱换来的,则是李春昼对他有一种无由来的责任感和保护欲。
可即使这些照顾和关心包裹得再温柔,都难免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二皇子对待李春昼一样――照顾不过是一种手段更为温和的掌控。
李春昼反握住宓鸿宝的手,试图把主动权拿回自己手里,她小声对宓鸿宝安抚道:“阿宝,不要闹了……”
宓鸿宝却不像以前一样好说话,反而一把将李春昼拉进自己怀里,他身着一袭华丽的锦衣,浓密的黑发用香梨油梳理得笔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李春昼看到他头发上点缀着金银珠宝的发簪,在金银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当然从来不会缺少底气。
宓鸿宝咧开嘴角露出尖尖的虎牙,抬了抬下巴,朝徐雁曲扬起声调问:“喂!你,春娘要跟我一起出去,你没有意见吧?”
这话嚣张得像是挑衅了,李春昼眯了眯眼,手伸到宓鸿宝腰间,使劲儿扭了一圈,
宓鸿宝疼得额头青筋直跳,强撑着没有露出呲牙裂嘴的表情,他用另一只手把李春昼的手完全抓住,打量一下徐雁曲的表情,见他一直低着头,便不屑地哂笑一声,饱含轻视地移开目光,拉着李春昼的手腕就要离开。
李春昼原本就没有指望徐雁曲能为自己出头,只是恼火于宓鸿宝的幼稚和不讲理。
还没走出两步,李春昼另一只手忽然被人轻轻拉住,她下意识站住脚,宓鸿宝往前走的步伐也被拽得停了停。
两个人同时意外地回头,便看到徐雁曲正牢牢握住李春昼的手,大概是怕拽疼她,他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只是刚好拉住她。
徐雁曲注视着宓鸿宝,抿了抿唇,柔和却又不失坚定地说:“世子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但是春娘现在不想跟你走……请你尊重她的想法。”
从来没有人敢对宓鸿宝这样说话,宓鸿宝一张唇红齿白的俊脸都气红了,欲要杀人的目光也死死地瞪着徐雁曲。
李春昼则望着徐雁曲的脸出神,她做梦都没想到能从徐雁曲口中听到这些话。
第42章
望着徐雁曲坚定的眼睛,李春昼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房间里的气氛微妙地凝滞了片刻。
李春昼低头微微笑了下,转过头拉开宓鸿宝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世子爷,适可而止吧。”
宓鸿宝听了这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虽然神色愤怒,但是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受伤,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李春昼没有心软,只是安静地盯着他。
宓鸿宝凶狠地瞪了一眼徐雁曲,咬牙切齿地问:“好,好好好!那我跟他,到底是谁比较重要?”
“你今天必须选一个!”
李春昼顿了顿,撇过头,不看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是说:“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李折旋站在稍远处的位置,静静地注视着李春昼脸上的神情,他脸上表情依旧呆滞死板,古井无波的眼神慢慢移动,似乎不太理解眼前的场景。
宓鸿宝听了李春昼的话,脸上嫉妒的意味更重,语气里带着强烈的不满,说:“我跟他这个戏子一样重要?呵!真可笑……我怎么可能会跟他一样?”
他说这话时后槽牙都快咬烂了。
宓鸿宝作为一个从小被教育、被保护得很好的贵族子弟,平时其实并不需要通过打压身份比自己低贱的人来获得优越感。
因为从牙牙学语的时期开始,阶层的观念就已经深入他骨髓。
像宓鸿宝这样的人,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和所受的教育让他们形成了独特的统治者思维――位于他们这一阶层之下的那些人,全是工具和奴才而已,不听话,打杀了便罢。
所以宓鸿宝不需要确认,就知道并习惯了自己人上人的身份,而且将之看做天经地义的事。
尽管家里对他要求严苛,但宓鸿宝毕竟是在充满爱和关注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平时他甚至愿意对下层人表现出一种带有施舍性的礼貌。若是在其他地方见到徐雁曲,宓鸿宝绝对不会有兴趣为难他,甚至他也乐于像三皇子那样一掷千金只为捧角,亦或者用平常的态度漠视徐雁曲的存在。
这是一种体面,不光是给下层人体面,也是给自己内心体面,宓鸿宝从出生起,他的身份就注定他不需要拼尽全力地跟别人争夺某样东西,因此,出身优越的人也更能理所当然地用游刃有余的姿态面对人生。
如果宓鸿宝的阅历和年龄比现在更多一些,他或许也会成为像自己堂兄一样冷漠而傲慢的上位者,但是从他无法控制地爱上李春昼,这个自己应该厌弃、远离的下层人中的一员开始,他的体面注定就无法保持下去了。
宓鸿宝平时在李春昼面前掩饰得再好的傲慢,在此刻慌不择路的嫉妒心理下,全部都张牙舞爪地跑了出来。
不管他自己有意还是无意,这股盛气凌人的优越感是埋在宓鸿宝骨子里的。
眼见宓鸿宝如此咄咄逼人,李春昼脸上也多了点冷意,她垂下眼淡淡地说:“对我而言,世子跟雁哥儿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一近一远的两个称谓听得宓鸿宝喉头一哽,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气疯了,手止不住地发抖,因此说出的话也愈发口不择言:“不,春娘你说错了……”
宓鸿宝眼眶通红地说:“爷的命就是比他贵,比他值钱,我祖父是先帝亲封的北定候,我父亲为国捐躯,战死在边疆,将来某一天我也会死在那里!我们宓家为大梁、为百姓、为皇上流了数不清的血……他区区一介戏子,下九流的玩意儿!怎么配跟我相比?”
李春昼压抑着眼中的火气,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徐雁曲始终把目光安静地放在李春昼身上,此刻见她为难,垂下眼,扯起嘴角,自嘲一般无奈地笑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拉着李春昼的手,想要让她放弃自己。
与此同时,李春昼睁开眼,眼神微冷地盯着宓鸿宝,毫不犹豫地说:“好!世子爷身份高贵,我们自然高攀不起,既然世子非要我选,那我当然是选雁哥儿了,怎么样,世子现在满意了吗?”
宓鸿宝看上去简直快要碎了,他喉头带点哽咽地滚动一下,难过地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李春昼没说话,显然也动了火气。
“呵……你以为我不讨厌你吗!李春昼……你真他妈的混蛋!”宓鸿宝边说,边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她。
李春昼冷声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世子就请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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