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是……”明香不太放心,担心地看着李春昼。
李春昼回头对齐乐远说:“丽丽,你把咱们现在知道的事都给明香解释一下吧。”
明香茫然地望向地上那只鸡,如果自己刚才没听错的话,春娘要一只鸡给自己解释?解释什么……?
齐乐远已经自信开口:“没问题。”
李春昼则蹲下来,从地上拉起赵俊远垂落在地面上的手。
再睁开眼时,她跟李折旋已经进入赵俊远的幻境里。
赵俊远的幻境里并没有任何恐怖阴暗的景象,反而更像一张保留了旧时光的画卷。
眼前是一处生活条件良好的农家小院,种种器具一应俱全,院子里有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正在折树枝当柴火。
时光仿佛缓缓流淌,生活的节奏慢悠悠,傍晚的阳光透过树影洒在泥巴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时而传来的鸡叫和读书声,悠扬宁静,与慢慢的烧火声交织成了一段模糊的韵律。
院子里这个女孩子年纪应该很小,才几岁,一个妇人打扮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肚子明显凸起,她把手放在上面,轻轻抚摸着。
刚从村里私塾回到家的男人夹着书,迎上来喜笑颜开地摸了摸妻子的肚子,抬头看向妻子的脸时目光又一变,竟显得有些不满,责备道:“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吗,有什么活儿叫大丫帮你做就行了。”
他这时好像才刚刚想起来自家的女儿,招招手,把干活儿的小女孩叫过来,笑着问:“大丫,你说你娘肚子里这个是弟弟还是妹妹?”
小女孩仰着头,把脏脏的小手放到母亲肚子上,想像父亲一样摸摸母亲的肚子,却被妇人一把打下来,嫌弃道:“唉呀大丫,你手这么脏,别碰娘的衣裳。”
小女孩收回手,慢吞吞地说:“我想要个小妹妹……”
她话音未落,就被父亲一巴掌扇倒在地,不敢掉泪,茫然地抬起头。
男人的脸色陡然阴沉起来,他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想要妹妹?大丫,你再好好想想,想不明白这顿饭就别吃了!”
妇人这时才慢半拍地把小女孩儿拉过来,不敢反驳男人的话,只是帮她拍拍身上沾到的土,嗔怪地说:“大丫,你怎么这么这么不懂事?别老是惹你爹生气……”
李春昼冷冷地看着这对夫妇,自言自语道:“赵俊远现在还没有出生啊……看来这个幻境也糅杂了凶煞的记忆,正好,省得我们费时间去找她了。”
李折旋闻言慢慢扭头看向她,点点头。
李春昼失笑,“我知道你不懂……没关系,我懂就好了。”
在朴素的庭院里,火焰一点点蚕食着木材,发出噼啪的声响,蝉鸣格外清晰,院子的另一边则有一口井,静谧中散发出古老而厚重的气息,在斜阳映照下,泛起斑驳的波纹,仿佛时光的涟漪悄然荡漾。
大丫想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母会在娘怀孕后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明明娘之前也会亲自教导自己织布和绣花,爹也愿意抽出时间陪自己认字,大丫还记得当自己生病发烧时,娘急得亲手熬制药膳,哄着自己一口一口喝下去,爹也亲自去找大夫,不遗余力地给自己治病……可是这一切,怎么就突然变了样呢?
李春昼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小女孩,尽管知道没什么用,还是伸出手,隔空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想起自己查到的往事:
【赵家夫妻成亲多年却迟迟没有孩子,药吃了,大夫也看了,偏偏就是怀不上,最后到处求仙问卜,终于从算命先生手里得来了一个药方――他们命里无子,但是只要收养一个命中注定有手足的孩子,便能带给他们一个亲生的孩子。
所以这才有了赵娥,也就是大丫。
这孩子是赵家夫妇精挑细选买来的,大丫的亲生父母愚昧贫穷,家里已有七八个孩子,仍旧不停地生育,大大小小十来张嘴把家底几乎都吃空了,但是他们家这八个孩子里面却只有大丫一个女孩。
大丫有三个哥哥,四个弟弟,听说了这件事的赵家夫妇认定她命里带男孩,找算命先生看了八字后便把大丫买了回来,改名赵娥。
前几个月里,赵家夫妇对这孩子也是掏心掏肺的好,让从小在多子家庭里长大的赵娥一下子就对这个新家有了归属感。
后来,领回这个孩子不久,赵娘子果真就有了身孕,只是还没出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男是女。谁能肯定大丫命里有几个兄弟?光是她以前亲生的哥哥和弟弟就有七个了,所以赵家夫妇如今就盼着这一胎是个男孩,能够一举得男。
这样不管大丫以后还能不能给他们招来更多的儿子,他们老赵家的香火都有人继承了。】
李春昼沿着赵娥的记忆往前走,她亲眼看着大丫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大姑娘,看着她一点点把赵俊远带大,从抱着变成背着,赵俊远逐渐长得比她还高了。
再后来的事,其实李春昼不看回忆也知道了:
【赵娥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出落得清秀健康,干活儿又麻利,不少人家上门提亲。
赵家夫妇本来也很愿意收一笔彩礼,把赵娥嫁出去,但是定亲前夕偏偏又遇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江湖先生,他听说了赵家当年的事,掐指一算,对赵家夫妇说,他们家的女儿要是嫁出去了,以后可就算别人家的人了,那么他们夫妻唯一的儿子赵俊远也有可能夭折。
赵家夫妇对这唯一的儿子宝贝得很,自然是信了。
江湖先生给的解决办法有两种,一是把赵娥卖给他,然后对外宣称赵娥被人拐走了,因为是走失,所以市籍还留在赵家,就相当于“赵娥”这个人永远是他们家的女儿;第二种办法则是杀死赵娥,让她的人生永远定格在赵家女儿的身份上。
赵家夫妇选了第一种,瞒着赵俊远把女儿卖给了江湖先生,之后便没有了赵娥的任何消息。
直到大梁648年,进京赶考的赵俊远意外撞见了自己七年前走失的阿姐,他喜出望外地写信将这件事告知父母,然后便去参加为时九天的封闭考试。
这段时间内,考生的吃喝拉撒全都在一个高两米,深一米半,宽一米的号舍里,不得与外界沟通。
等赵俊远出来的时候,却没等到自己阿姐,只见到了那姑娘的尸体,还有父母态度肯定的否认――她不是你阿姐,你认错人了。】
眼前赵娥的身影雾气一般消失,李春昼拨开浓雾走出去,见到了躺倒在地上的赵俊远。
不过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实在诡异――赵俊远的肚子高高凸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体内翻滚着,如同怀胎九月的妇人。
因为一阵阵的剧痛,赵俊远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刚刚李春昼所见到的场景赵俊远也见到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看起来并不十分惊慌,没有移动也没有挣扎,仿佛被某种诡异的力量束缚住了一般。
赵俊远伸出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的手,摸上自己的肚子,艰难地喊了声:“阿姐?”
李春昼循声看过去,原来这个子副本的凶煞,也就是赵娥,居然藏在赵俊远的肚子里。
赵娥像潭死水般的声音从他肚子里面传出来:“小远,从小到大,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赵俊远的声音也已经变得虚弱起来,他苦笑着回答:“阿姐……阿姐,我对不起你,爹和娘都对不起你,我替他们向你说声对不起……”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绝望,亦或者别的什么,他的眼眶已经通红一片,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赵娥的声音则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从赵俊远腹中继续传出来:“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一直在想,要是你没有出生就好了,如果没有你,爹娘就不会像是变了人一样,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被杀死,如果没有你……”
赵俊远闭上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你都已经出生了啊……”赵娥的声音很轻,转为一种轻轻的喟叹,“我已经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小远,你也为我做点什么吧。”
“我能……为你做……什么?”赵俊远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
赵娥的声音里多了股笑意,“让我从你的肚子里出生吧,让你的心跳成为我的心跳,让我抓着脐带夺取你的营养,用你的生命,换我的新生……就像我当年为你做的一样。”
赵俊远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体内的异变并非寻常,他忍着几乎让人虚脱的疼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
第48章
赵娥没想到他会答应,鬼魅的声音停住了,周遭又恢复一片死寂,只剩下赵俊远艰难的喘息声。
赵娥沉默片刻,语气里忽然多了一股怀念,“小远,你还是这么好骗。”
“其实你没办法给我新生,但是你确实会死,我也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赵娥的声音里带着满足的笑意,“小远,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雾气弥漫下,李春昼借着几不可见的光看到赵俊远的肚子涨得越发大了,像一层摇摇欲坠的薄膜,里面荡漾着水波,血管也清晰可见,让人想起孵化到一半便破裂的鸡蛋,里面已经发育完好的心脏不知将要到来的死亡,仍旧积极地跳动着。
赵娥的声音和缓而平静,“小远,你还记得当年在娘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哦,很温暖。”
大概是因为赵娥没了继续折腾他的想法,赵俊远的呼吸也稍微顺畅了一些,但是李春昼看到他瞳孔放大,面色也微微发红,呼吸加快,脖子上的静脉凸起,有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李春昼皱了皱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赵俊远突然艰难地笑了一下,垂下视线说:“阿姐,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但是我没有想到……爹娘会这么对待你。”
赵俊远用力地闭上眼睛,沉重地说:“你说得对,我确实欠你一条命。”
他用颤抖的手抓起身边锋利的石头,动作行云流水地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尽管做好了准备,他下手时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李春昼蹙起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动作。
然后赵俊远动作诡异地支起上半身,肠子和肚皮流了一地,赵俊远在里面翻找,不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腹中抱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婴儿,他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抖地擦拭孩子脸上污浊的血迹,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春昼听见他说:“阿姐,对不起……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大概是疼得没有力气了,李春昼看到生命力从他身上飞快地流逝,她想要阻止的动作顿住了,下意识攥紧了李折旋的手。
赵娥像是愣住了,片刻寂静之后,赵俊远怀中的婴儿才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哭声,很轻,若是不注意甚至很容易忽略过去,但那又确确实实是新生命来到世界上以后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她微小的身体轻轻颤抖着,这声啼哭承载着几乎二十多年的委屈和释怀,犹如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闪耀,宣告着新生命的诞生。
恰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用自己的命,来换赵娥的命。
李春昼走过去,想把婴儿从气若游丝的赵俊远怀里抱起来。
但是婴儿不愿意,挣扎着从李春昼怀抱里滚落下来,动作蹒跚地缩回赵俊远怀里,并且执着地往他破了个大洞的肚子里面钻。
意识到赵娥在做什么以后,李春昼愣住了,她诧异地看着赵娥,眼里的疑惑不是刻意伪装,而是真的不理解。
周围的一切再次扭曲成看不清的一片,李春昼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再次回到了小巷里,只不过这一次,人群喧喧嚷嚷地围在前面,挡住了他们往前的路。
她从幻境里出来时,齐乐远和明香之间隔了起码有一米的距离,两人正聊到一半:
明香:“我能把春娘复制回去吗?”
齐乐远:“不行,我偷偷试了好几遍了,这个副本里所有人都复制不了。”
李春昼:……
躺在地上的赵俊远也悠悠转醒,他猛地坐起来,“阿姐!”
看到周围的环境以后,赵俊远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的肚子,然后他茫然地看向李春昼,“我阿姐她……”
李春昼神色沉寂,没有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抬下巴,用眼神指向前面的人群。
赵俊远飞奔过去,挤进人群中,随后便再也没有了声音,只有围观者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唉呀这姑娘……太惨了……”
“好生生的怎么就扭断了脖子呢?”
“没有气了,恐怕是摔了一跤吧,罐子都摔碎了……”
“有没有人认识她?能不能麻烦这位小兄弟去报一下官。”
“……”
赵俊远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麻烦您报官吧,我是她……弟弟。”
李春昼轻轻闭上眼睛,沉默地扭开头,不再看人群聚集处。
齐乐远有点搞不清状况,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春昼重新戴上帷帽,用帘子挡住自己的脸,说:“赵娥自杀了。”
明香抬头看了看天空,小声说:“春娘,要下雨了,我去马车上帮你把油纸伞拿来吧。”
李春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另外把笔墨也带过来。”
齐乐远熟练地扑棱翅膀,飞到李春昼怀里,李春昼抱着他走进人群,垂眸看着地上已经失去气息的赵娥,她脸庞宁静,嘴角微微带着笑意,看不出痛苦。
而赵俊远则是眼眶通红地跪在地上,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他脸上的泪水还是扑簌簌地流下来,整个人看上去久久回不过神来。
明香很快抱着东西跑回来,官府的人则稍慢一步,他们驱散了人群,惟独留下了赵俊远这个自称是家属的人,李春昼使了点银子,也成功留在了现场。
临别前,李春昼站在伞下问:“赵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官府告劾我父亲和母亲。”雨水杂乱无章地击打在赵俊远身上,流淌得飞快,似乎要将一切都淹没在这场暴雨中,湿漉漉的空气让人感到闷热,如同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紧紧包裹着,窒息不已。
李春昼不意外,只是提醒道:“我朝不允许告劾父母,你自己也会被以‘不孝’论罪。”
“……应该的。”赵俊远神色冷硬得像是石头刻成的一样,唯有雨滴从他脸上滑落下来,像是仓皇流下的泪水。
见他心意已决,李春昼从袖子里掏出自己刚刚写好的信,上面盖了二皇子的章,她说:“交给衙门的人,他们不会为难你。”
赵俊远犹豫片刻,还是把手用力在已经湿透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接过来。
齐乐远瞄了一眼纸上墨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赵公子……那我们便有缘再见吧。”李春昼客客气气地跟人道别。
看着赵俊远被官府的人带走以后,她才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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