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候跟齐乐远坐在一桌上,皱起眉头说:“我怎么感觉春娘回来以后完全不快乐了?”
齐乐远坐在桌子上啄葡萄,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懂人类啊!她不是不快乐了……是终于可以不用假装很快乐了。”
晚上,谷绶裁挥腥檬膛把李春昼送回她自己的院子里,而是把李春昼扶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让李春昼倚在自己身上,从侍女手里接过湿毛巾,温柔地帮李春昼擦拭那张酡红滚烫的小脸。
李春昼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拔步床顶,冷不丁地说:“姐姐,其实你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对吧?不只是你,妈妈也有,其他人也有……你们都在瞒着我。”
谷绶哺她擦脸的动作顿了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像是挪动一只小猫一样调整李春昼的姿势,让她枕着自己的大腿,垂下眼睛问:“是我演得太差了吗?还是我有什么行为看起来跟之前不一样?”
“没有,”李春昼被一种温暖馨香的味道包围着,浑身像是被完全抽离了力气,她蜷缩起来,闭上眼睛,轻轻说:“但是你们的目光停在我身上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原来是这样啊……”谷绶驳屯犯摸着李春昼的脸颊,喟叹出声。
第99章
李春昼拉着谷绶驳氖,把自己的侧脸贴上去,忽然说:“你还在……梵奴,实在是太好了,我现在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你了。”
谷绶睬崆岣ё潘的鬓角,看着李春昼说:“不是梦……”
下一刻,门被推开,李折旋走了进来,但是现在他顶着的是二皇子的脸,但是谷绶膊⑽雌鹕硇欣,而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双非人的眼睛,没由来地透出一股阴郁。
两个人无声的较量被后面紧随而来的简候打断,李折旋把枕在谷绶餐壬系睦畲褐绱蚝岜起来。
李春昼费力睁开眼看了看,认出是李折旋后就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把自己抱进怀里,谷绶参兆爬畲褐缫律岩唤堑氖致慢松开,垂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别人抱走。
一如从前那样。
齐乐远站在简候头上,探头探脑地问:“没露馅吧?”
“她知道我们都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了,不知道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谷绶猜慢拢好自己被李春昼扯乱的衣裳,轻轻抬眼看向齐乐远与简候,“一定要瞒着她吗?”
齐乐远顿了一下,说:“能瞒就继续瞒下去吧,实在不行让简候来解释。”
简候给出一个试探性的眼神:?
第二天,李春昼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滴水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愣了片刻神,才发应过来自己现在在楼上雅间里,她转眼看到闭目养神的李折旋,便撑起身子问:“阿旋,你一直没有休息吗?”
她小幅度地挪动身子,留出一片空,拍拍床,让李折旋躺上来。
等李折旋躺上来,侧着身子用目光描摹她的唇齿时,李春昼安静地伸出手摸着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有些恍然,她没有宿醉后的头痛,应该是李折旋提前规避了。
李春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顾首辅在说谎……明明除了她和阿虎,其他人也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一起骗我呢?”
李折旋身姿修长,黑沉沉的眼睛不掺什么情绪,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慢慢地说:“我已经检查过了,副本世界没有崩坏的迹象。”
“但是昨天我试过读取母亲……或者说姑姑,她脑海里的记忆,没有成功。。”
李折旋地说,“不仅是我母亲,其他人也是一样,不少人的精神好像都被加强过了,所以我没办法读取。”
李春昼并不惊讶,昨天顾首辅突然岔开话题,聊起让李折旋去看望永莹公主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但是当时人多,李春昼只跟李折旋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多说什么。
真正让李春昼发现顾首辅在撒谎的,是顾辰新自相矛盾的说辞。
顾首辅说她有记忆是因为简候施法,但是那天分别前,她又说玩家召唤他们三个人从三十四年前回来的事有她帮忙――明明那时候简候还跟李春昼一起待在以前的时间线,怎么帮她恢复记忆?
而昨天晚上谷绶驳幕赜Ω让李春昼确信了这个猜测。
李折旋把玩着她漆黑的长发,“我再去皇宫仔细查一查?”
“不用。”李春昼起身来到窗边,长发滑出李折旋虚虚握起的手,她垂眼向着街上望去,各式的伞来了又去,偶有深红色的油纸伞走过,像一条与众不同的鱼跳入河流,不知终点地遨游于河水之中,李春昼坐在飘窗上,伸手欲去触碰微凉的水珠。
感觉到手上货真价实的凉意,李春昼收回手,微微挑了下眉,平静地说:“咱们身边不是有现成的人吗?”
于是刚在隔壁睡下不久的简候又被剑一叫醒,连带着齐乐远一起被送进李春昼面前。
李春昼乌黑的眸子盯着两个人,问:“怎么回事?丽丽,你是不是瞒我什么了?”
齐乐远看着李春昼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警铃大作,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条理清晰的话来,简候表情严肃地在旁边看了会儿,忍不住替他回答道:“没错,他们确实是有前面轮回里的记忆,但不仅是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而是前面一百二十一次的记忆,他们全都想起来了。”
李春昼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细想其实也不奇怪,因为这个副本世界本就在一次次不停重演,落下的雨珠会在下一次轮回开始前重新回到天上变成云彩,开败了的鲜花会缩回土里变成种子,死了的人也可以再次活过来。除了被李折旋这个真正的‘外来者’拿走的部分,一切都是守恒不变的。
但是唯有记忆不会真正地消失。
十年轮回里发生的一切,不仅只有李春昼一个亲历者,其他人也一次次扮演着固有的角色,他们不是遗忘了这段记忆,只是被主神设置好的程序干扰,暂时想不起来而已,牵一发而动全身,李折旋回溯时间的同时也解开了其他人记忆上的锁链。
难怪……就在李春昼消化着这件事的同时,简候又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我们不是自己选择回来,而是被召唤过来的,所以我们回来之前,降落的坐标跟原本的坐标发生了一些偏差。”
李春昼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事情彻底超出掌控的感觉,她问:“什么偏差?”
“这次轮回,并不是第一百二十二次,而是第一百八十一次。”
简候提到的坐标,根本不是空间上的坐标,而是时间的坐标,从他们回到过去以后,这里的玩家和‘NPC’已经一起轮回了五年了。
“那这五年轮回里的记忆……”李春昼问。
“没错,他们也记得。”简候没等李春昼把话说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做出干脆利落的回答。
李春昼心里忽然有一种荒诞感,以至于让她暂时抛去了将要离别的不舍和难过,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以来,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这么奇怪,李妈妈对她的态度奇怪,内阁里大臣对梁永源的态度也奇怪,顾首辅说的那些话更是莫名其妙……
其他细小的地方如今想起来更是昭然若揭,齐乐远跟徐雁曲熟稔的关系,那只突然词汇量大涨的五彩鹦鹉,顾简西那句“好久不见”……五年的点点滴滴,都藏进阴影里去了。
难怪春华楼里的姑娘们都懒洋洋的,既不接客,也懒得说笑,她们所有的悲喜都是不正常的悲喜,李春昼明白这种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枯燥感,当这种“重复”放大到整个世界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便从一种单一的枯燥变成绝望了。
这样一个月一次的轮回会让小孩子永远长不大,每个人拥有的财富不会变化,身体上的痛苦也不会以死亡终结,所有的规律和承诺都成了废纸,真真假假没有标准的定义,文明也不会有任何发展,一两次还好,一旦重复超过一年,人的心理状态就会被影响。
李春昼喃喃着问:“那为什么我回来的时候,一切还是一百二十一次轮回时的模样?”
简候平静地说:“因为他们知道你要走了,所以想让你最后一段时间过得开心一点。”
齐乐远忙不迭地点点头,接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有记忆,要一次次轮回,你还能放心离开这个副本世界吗?”
这么多人都在陪她玩一场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游戏……李春昼一时没有回答,半晌,她才说:“我走了之后,这个轮回还会一直重复下去吗?”
“这个得看主神的意图了,不过一个时空中的时间线如果一直堵塞的话,必定会走向灭亡……就像你们人类的血管一样,如果某处发生了堵塞,就可能导致一系列的问题,现在才一百八十一次轮回,所以看起来没什么,如果继续轮回到达上百次,上千次,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李春昼抿了抿唇,问:“那时会怎么样?”
“不一定,也许会降维,”简候毫无波澜地说,“他们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人,但是时间久了就会逐渐忘记这一切,彻底变成按照固有程序行动的‘NPC’,也就是这个世界彻底从真实世界变成僵硬单调的副本。”
齐乐远忽然来了精神,对简候问道:“我记得我之前好像也下过类似的自由度很高的副本,那种副本是不是也是这种世界演变的?”
简候点了点头。
齐乐远匪夷所思地问:“我靠,我一直以为副本都是你们设计的呢,合着是其他维度的世界?!你们也太……”
面对齐乐远的“指控”,简候反应很平淡,像是不太理解,他说:“如果你知道从零开始构建一个世界有多难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脸上竟然罕见地流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如果想要模拟一个足够真实、不出bug,又可以容纳你们人类的世界,我们必须从基础物质、物理规律开始,一点点完成,在开始设计的时候,光是一个圆周率就起码要精确到小数点一百万亿以后,这样才能确保这个世界的虚构性不会太早暴露,耗时耗力不说,还要从其他世界抽取人类意识投放进来……相比之下,利用原有的低科技文明来制作副本就简单多了。”
齐乐远说:“那被你们选中的世界也太倒霉了,而且一个副本就要浪费一个世界,这种‘掠夺性开发’不就相当于竭泽而渔吗……?”
“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个维度究竟有多少个宇宙,更无法理解&*中究竟有多少维度,谁会在意大海中少了一滴水?”简候眼底的金光带着非人的冰冷感,“你们的世界,你们的文明,你们的进化难道就没有信奉弱肉强食的规则吗?‘公平’对你们来说还太遥远了,以你们现在的能力能面对的,只有高位文明对低位文明的碾压。”
“没有人会在意大海里少了一滴水,”李春昼终于第一次开口,“除非那滴水对他们来说是有毒的,而且是可以扩散蔓延到整片海洋边界的剧毒。”
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李折旋,李折旋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站在李春昼身边,露出一个练习了千百次之后,毫无破绽的古怪笑容。
***
从那一天把话说开以后,李春昼就没有再深究过这个问题,反正这个世界根本就不美好,善意的谎言也好过□□的真相,她身边的人合伙瞒着她,李春昼也假装对一切全然不知演戏,享受着剩下的每一天。
李春昼曾是个空空的躯壳,有人给了她智慧,有人给了她脊梁,有人给了她爱,也有人给了她软肋,删除她人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李春昼都不能成为今天的她自己。
而当李春昼回首一望,她曾经的朋友,重要的人都站在身后,便莫名觉得又有了不断往前走的勇气。
李妈妈第二天早上就把名娘打包送到了李春昼身边,名娘看上去依旧一副疯疯傻傻的模样,安静的时候倒透出一股娴静。
李春昼看到名娘,就难免想起红豆,她不明白红豆明明有记忆,为什么却要拒绝自己呢?难道她就这么讨厌自己,甚至不想与自己最后多待几天?
之后有一天,名娘忽然开口说话了,她温柔地垂着眼,对李春昼说:“姑娘,我来帮你梳头发吧。”
李春昼错愕地看着她,很久以前她向李妈妈讨要名娘的理由就是想要一个擅长梳头发的侍女,名娘手艺确实很好,但那也是她疯掉之前的事了。
李春昼点点头答应了,她坐在铜镜前面,看着镜子里名娘的脸,忽然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大多都是她们之前的往事,从前只有李春昼一个人记得,现在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一起回忆了。
然而不管李春昼说什么,名娘始终都是一副娴静温柔的表情,让李春昼分不出来她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疯着,有时候,她其实也分不太清楚自己是清醒还是疯了。
简候成了小院里的常客,没人跟他聊天,他就跟齐乐远聊,齐乐远嘴贱,连简候这种不懂情绪是什么的人都能跟他拌起嘴来。
当简候再一次面无表情,沉默离开小院以后,李春昼低头问:“你们怎么了?”
“没啥,就吵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心眼小到看不清,”齐乐远待在李春昼怀里,美滋滋地补充道:“哼哼,我又吵赢了,他今晚估计睡不着觉了。”
李春昼笑了笑,慢慢地摇着扇子没有说话。
约莫过了十天以后,池红忽然收拾了行礼向李春昼告辞。
李春昼其实有些难过,但是面上还是装作很洒脱地说:“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就算再不舍,李春昼也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把她们一直绑在自己身边,该告别的时候,就要好好挥手说再见。
尽管心里这样劝慰自己,池红离开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以后,李春昼还是忍不住躲起来,偷偷没出息地掉了会儿眼泪。
池红临走前定定地看了李春昼好一会儿,对她笑了笑才离开。
最后一次轮回里的最后一天,李春昼哪里也没有去,就坐在春华楼顶楼凭栏处看了一天的太阳,大梁的夏天就这样逐渐过去了,李春昼人生中的夏天好像也要行至末尾,曾经的春华楼,曾经的荷塘和小院,曾经盛京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好似浮生一梦。
李春昼仿佛看到李妈妈、梵奴、雁哥儿、顾辰新、阿虎,他们都站在一起,一个个的对着她笑,朝她招手,然后转身离开,像流沙一样在风中消失不见。
前夜下的雨还没有干透,高林密院,在春华楼被漆成绛红色的深廊尽头,有飞鸟在上空轻轻掠过,李春昼看见它掠过自己,飞过远处森林和山丘,飞往太阳,逐渐变成模糊的一点。
李春昼身体颤栗一下,莫名就落下泪来,她不明所以地用手揩去脸上的泪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泪,是因为生命的渺小?还是因为世界的浩渺?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
李春昼想不明白,也没有细想,她从小就不知道为什么,热衷于向不同的人追问外面的世界,客人、外商、二皇子,那些遥远的地方,那些听不懂的语言,那些更高的山,那些更深的海底……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找到了答案,在她心里,没有什么高大了不起的信仰,从始至终充斥在她内心里的情绪,只是近乎本能的求知欲和对自由的渴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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