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府衙外的官吏说的,朝廷送来了救灾粮不假,可那几十车的粮食,在整整两郡、近一百万口的百姓面前,那就太少太少了。
就像此刻,衙门外尚有粥棚,但出了府衙庇护范围,哪怕同在府城,仍有许多人吃不上东西。
而府衙周围的地界毕竟有限,总不能承载整个府城的百姓,说到底,无依无靠的人还是占了绝大多数。
帮忙打理商街的当地富绅也深受水灾困扰,至今仍忙着安置家眷,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管旁的了。
时归在认真思量后,决定将目光放到临郡去。
与东阳郡毗邻的除广平郡外,还有丹阳郡和上庸郡,前者又临内海,多年来凭借捕捞鱼虾,在大周也算小有名气。
上庸郡郡如其名,乍一提起,很少有人会想到与之相关的消息,便是时归想起,也下意识要给忽略了去。
然而听她说:“我们先去周围郡县看看,若有富商愿意将商街盘下,只要能尽快交足银子,价钱都好说。”
“正好东阳郡的粮铺也都关了门,若能在临郡找到买家,就顺便在当地购置粮食被褥了。”
时一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去上庸郡。
“怎么是上庸郡,不先去丹阳郡吗?”
时一沉默一瞬:……上庸郡乃当朝首宰祖地。
“啊!”时归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因是匆忙闪过,未能及时抓住,只好先作罢。
府衙中,掌印与太子外出至今未归。
时归给阿爹留了个手信后,就连夜出了东阳郡。
她来时乘坐的马车就藏在东阳郡外的一片小山群中,为了赶路方便,这回便舍弃了马车,改作骑马。
南方的气候不比京城,才入初秋,夜里就能感觉到凉意了,灾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难免染上风寒。
时归被时一揽在怀里,最初还被夜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渐渐地,困意让她彻底合上双目,昏昏欲睡起来。
时一快马奔袭,只用了一夜就赶到了上庸郡府城。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周围水灾的影响,上庸郡的府城也是一片沉重气氛,城门堆了不知多少灾民,无一例外,全被阻拦在府城外。
当地只在城门南边搭了一个小小的粥棚,过去一看,铁锅里已积了一层灰,不知停止施粥多久了。
面对外来者,官兵检查极是仔细。
在得知时一两人乃是从京城来的,而非逃难灾民后,对方面色才好看些,抬手放他们进去。
时归以为,怎么也要费上一番力气,才能找到合适的买家,可时一却直接把她带去了府城最大的典当行,刚一拿出筹码,就见掌柜面色大变。“敢问公子,您说的可是东阳郡府城的商街?”
时归他们不曾来过南边,只知那条商街生意不错,可到底不错到何种地步,却没有一个概念。
而典当行的掌柜就不一样了。
想当初商街开办时,没有多少人看好,便是街上的商户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找来的。
谁能想到,筹办商街的富绅只用了一年,就将那条街打造成远近闻名的销金窟。
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古往今来,能让人们无止境地砸银子的,要么是烟花之地,要么是赌坊酒坊。
而商街之中既没有花楼画舫,也没有大型酒馆,唯一一家赌坊,还不做外债生意,就跟做慈善似的。
商街能以这等情况,蝉联东阳郡缴税之首,如何不让人眼红?
典当行的掌柜背靠大家,知道得比旁人更多一些。
比如商街去岁的交易额足有上千万两白银,待缴纳完各种商税兵税,刨去成本,最少还有一半的利润。
主家多次感叹过,若能将商街买下一半,之后几代人都不用发愁了。
奈何那商街的主人一直不曾露过面,任凭他们开出多高的价格,负责打理的商户一直说无权处置。
谁能想到,只一场水灾,金疙瘩就被送上门来了。
掌柜并没有怀疑时一他们的身份,毕竟若交易能达成,到官府签署契书时,自能辨别真伪。
哪怕面前这两人是背着主家偷卖的也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出示证据,让契书顺利签下,等日后主家再找来,商街易主,为时晚矣。
“那你们……想要多少银子?”掌柜问道。
时归不曾见过商街的盈利,只看掌柜急不可耐的样子,便试探着往高了提:“五千万两。”
“多少!”掌柜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他被生生气笑了,斜眼看着时归:“小姑娘不懂事,只要待在一边瞧着就好,可不好乱说话。”
“虽说那商街是不错,可谁人不知,东阳郡水患,整个郡都被淹了,商街自然也未能免受其害,先不说日后修缮需要花费的钱,光是东阳郡遭难,经济多久恢复过来也没个定数,谁知商街能不能恢复到以往的辉煌?”
时一冷眼瞧着掌柜,明显是对他态度轻慢的不悦。
时归倒没在意这些细节,又承认掌柜所言不假,只好又问:“那掌柜能出多少银子?”
“最多两千万两,不能再多了!”
这个价格一出,时归表情直接淡了下来:“我看掌柜也不是太想要,不然就算了吧。”
“一兄,我们不如再去别家看看,价格实在不好,那就算了,且在手里留着就是。”
说着,她扯了扯时一的衣袖。
时一了然,牵着她转身就走。
眼看他一人没有一丝迟疑,柜台后的掌柜一下子慌了神,也顾不得拿乔了,赶紧跑出来:“等等——”
“一位且慢,先别走,价格还能谈!”
时归出价本来就是瞎喊,原想着能卖到二千万两就成了,转身就走也不过是试探。
而掌柜这一追,反而让她吃下一剂定心丸。
随着掌柜张开双臂挡在他们面前,时归方停下脚步:“掌柜可还有要指教的?”
掌柜抹了抹额角的冷汗,磕绊道:“两千万两若不成,我们还能再给加五百万两,两千五百万白银,实在不能再多了。”
这一回,便换成了时归拿乔,她摇了摇头:“我与一兄来前,是得了家主吩咐的,就五千万两,少一点都不成,掌柜若觉得价高,便罢了。”
到了这个时候,时归甚至觉得五千万两都喊低了。
果然,便是听了这话,掌柜也没让开路,而是咬咬牙,又说:“这个价格实在不是我能拿主意的,不如这样,一位且在小店后面歇歇脚,我这就去主家问。”
时归沉吟片刻,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看向时一。
时一了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两人被迎去后面,很快就有下人送来茶点,还有人问到是否要给他们找两身干净衣裳,却被拒绝了。
时归也是许久没有吃过鲜食,明明只是最常见的糕点,如今就着花茶,倒也让人口齿生津。
许是担心他们走掉,掌柜来去很快。
被掌柜称作主家的并未来人,仍还是他一人回来。
但掌柜一进门就说:“大喜,大喜啊!一位贵客,五千万两,我家主人答应了”
若说时归之前只是隐隐懊恼,那如今就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显然,商街的价格,她到底是出低了。
可价格这种事,总没有谈妥了再改口的。
时归能心里流泪,再默默盘算着:“另有一事,商街毕竟在东阳郡,东阳郡又遭水患,灾民遍地,您这边买下了商街,日后还要去做东阳百姓的生意,可有意向给灾民捐些粮食,聊表新意呢?”
“啊?”掌柜一愣。
可他再一想,这个小姑娘的话也没错。
像他们这种做生意的,若能有个好名声,平常行事也能有所方便,若能得到百姓感激,总不是坏事。
掌柜想了想,说道:“姑娘说得是,待去衙门签了契书,我再去将此事回禀给我家主人。”
“有劳掌柜了。”
这种地契交易,交接手续繁琐,但因有掌柜主家的出手,从签订契书到交钱交地,只用了多半天时间。
当初时序置办这些家财时,便直接用的时归的名义,眼下她本人在场,一应手续办理起来也是简单。
只到最后更改地契名姓时,掌柜看着前面的“时”,时归看着后面的“良”,双方皆沉默片刻。
若没记错,当朝首宰,尊姓就是良。
等从衙门出来后,时归已经是身怀五千万两银票的人了,银票每五十万两一张,足足百张,只能用包裹包起来,再谨慎抱在怀里。
等确定左右无人后,时归忍不住问了一句:“一兄,那家典当行的良……是我想的良吗?”
时一挑了挑眉:不然呢。
“……行吧。”时归掰着手指算了算,将时府在京城所有的家产加起来,也只是将将够千万白银。
而那素有清廉之称的首宰,其远在千里外的祖地,还不知是不是首宰本家,反能轻易拿出几千万两银票来,看钱庄管事的表情,分明是仍有余力的。
时归不欲多想其中缘由,只能甩甩脑袋,打气道:“银子有了,接下来便是去买粮食了!”
后面她与时一探访了十几家粮铺,问到的粮价都有波动,虽有官府控制,但较之前还是高了四五倍不止。
即便如此,每家粮铺外都排着长队,都是百姓来屯粮,预防后续家中粮食吃空的。
好在当天晚上,城里就传来消息——
良府同情灾民遭遇,将捐出二千斤粟米、二千床被褥,以助东阳广平两郡灾民渡过难关。
二千斤粟米不算太多,但也能解一时困局。
时归与时一只有两人,在陌生府城中运作不便,只能再找到典当行的掌柜。
那掌柜不知受了什么提点,再见到他们时格外殷勤,一听说他们要大量购置粮食,顷刻就想通了他们的想法,一口答应下来。
在掌柜的帮助下,前后不过二日,整个上庸郡府城的粮铺库存就被他们清空,只留下极少一部分,供应当地百姓吃用。
买粮的价格不便宜,只这么二天,五千万两银票就少了五分之一,细数收到的粮食,估计也就能顶半个月的用,这还只是按照东阳郡府城的人数算的。
自从将商街卖出后,时一也是看开了。
他也不再想如何跟大人交代,而是带着时归跑前跑后,尽量速度处理完这边的事。
为了提高效率,时归又分别给了空青和竹月一千万两银票,命他们去周边县镇购粮,只要价格不是太离谱的,尽管抄底收下,直接运去东阳郡。
十日后,时归花光了最后一张银票。
此时已有几百辆车,拉着满满当当的米粮,日夜不停地往东阳郡赶去。
时一给了他们信物,若中途碰见黑甲甲兵,可向他们寻求帮助,或是就地搭建粥棚展开救助,或是拉着粮食继续去府城,见机行事。
随后时归算了算时间,发现他们已出来有半个月了,顾及到阿爹或有担心,她便找时一说了返回。
返回路上,他们没有再弃掉马匹。
他们又专门挑了些能行车的官道,一路见了十几座粥棚,粥棚附近都有甲兵守着,既是维持秩序,又控制着米粥的稠度,避免消耗太快。
等时归他们匆匆返回东阳郡府城,却见衙门外停了许多板车,粮食堆积如山。
时二和时四刚从外面赶回来,在衙门外瞧见他们,当即把他们带了进去,径直去后面找到了时序。
数日未见,父女俩一见面就抱到了一起。
两人同时开口——“阿归这是去哪儿L了,怎这么多天才回来?外面的粮食是你们弄来的?”
“阿爹可有受伤,我瞧着阿爹怎么又瘦了……”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
时序拍了拍她的肩背,发出一声喟叹:“回来就好,没出事就好,外面的粮食是你和时一讨来的吧,这是用了什么法子,能筹来这么多灾粮?”
时归给他留的手信只写了要去寻粮,至于如何寻,则没有细说,且她此番出来又没有带钱,时序便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是去找富户筹捐了。
这几日运送粮食的车马不断,连太子都为之震动。
对此,时序只是笑眯眯地说:“谁知道阿归做了什么,能筹来这么多,可是难为她了。”
太子欲言又止,只看掌印言之凿凿的模样,便也将心底的那丝异样给压了下去。
直到时归歪了歪脑袋:“筹来的?”
“不是呀,这些粮食都是我用钱买来的。”
“我把这边的商街给卖了,卖了五千万两,就是粮价也在飞涨,我们买空了周围两二个郡县,也只有五六百万石,余下的则换成被褥了。”
“不过我跟一兄算过,这五六百万石粮食,若省着点吃,能够灾民们吃上半年了,等明年新粮下来了,他们也就不愁吃了……阿爹?”说着说着,时归忽然发现阿爹神情恍惚,不禁止住话语。
时序嘴唇颤了颤,半晌吐出几字:“败、败家子啊!”
第67章 二合一
一时间,整间屋里只能听见细细的呼吸声。
四顾去看他人,能留在屋里的,自是常在掌印手下办事的心腹,对他了解可谓深入骨髓,只凭他的细微表情变化,就能推断出掌□□情如何。
显然,掌印看着不怎么高兴。
时归也是安静下来,怯生生地去打量阿爹的神色,张口欲解释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给吞回了。
“抬头。”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
时归肩膀一颤,赶忙仰起头来。
她眼尾有些泛红,好在眼中尚没有泪意,只满脸都是明晃晃的忐忑不安,细嫩纤长的十指搅在一起。
时序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自他一开口,屋里的人们就自觉退了出去,有的是害怕听到不该听的,也有人则是已听出——
大人不高兴归不高兴,但还远不到生气的地步。
既如此,大人如今严肃,多半就是装的,全为了吓唬吓唬小孩儿罢了。
这种时候,只要是稍微有一点儿眼色的,也该知道自己碍事了,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时二几人心中有了计较,默不作声地离开。
却不知他们的一番作为,看在时归眼中,就是兄长们一个个跑得极快,独留她面对阿爹的怒火。
超不讲义气的!
时归鼓了鼓嘴巴,无端生出几分对兄长们的怨气。
而时序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又是一挑眉:“怎么不说话呢?”
“阿爹……”时归呐呐开口,一点一点磨蹭到阿爹跟前,伸手抱住阿爹的腰,低低道,“阿爹对不起,是我莽撞了,都没跟阿爹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
“做了什么决定?”时序一定要她自己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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