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开光脑,钟绮云直接将整份信息打包投影到修复台前面,“电子扫描的结果和第一现场的记录也在这里面。”
林菘蓝点点头,拿着镊子小心地翻动着,虽然年代久远,但或许是前人已经有意识地进行保护措施,所以损毁和被侵蚀程度比林菘蓝想象得要低。
虽然也已经看上去是烂咸菜的程度了。
简单地翻看一遍,林菘蓝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而看想电子扫描和第一现场的照片,转头望向钟绮云,“钟老师,这两份你们是打算采用一样的修复的材料吗?”
钟绮云没想到她看完后的第一句是问这个,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实回复道:“目前订制的计划是两份古籍书画准备同步进行,至于方案,如果没有问题可能会直接套用。”
林菘蓝摇摇头,指了指左边那份,“这份山水图是绢本作品,而另一份是纸本,这两个可以说修复技法上是互通的,但是绝对不能采用一模一样的修复材料。”
钟绮云眼前一亮,示意林菘蓝继续,“仔细说说。”
“你说的绢本和纸本,什么意思?”在场的另一位出身美术学院的教授发问,“是在说他们的画布的材质吗?”
林菘蓝点点头,思考了一下如何把他们以前人人都知道的基础知识客观系统地讲出来,“由于过去人们的生产力的局限,纸这种物品是较为后时期才逐渐流行的东西,在那之前,华夏古国的传统画主要是绘制在绢这种使用蚕丝制作的丝织品之上。”
“绢本的发展贯穿整个华夏的传统画的发展,在绢之前,它的前身是一种叫帛的丝织品,但无论是帛画还是绢画,在纸本作为绘画材料流行起来之前,他们都是不可或缺的绘画材料。”
“不过在纸本作为主要的绘画载体之后,绢本也一直有在被使用,两者并没有产生一方彻底取代另一方的说法。”
林菘蓝努力地试图长话短说,结果还是给她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堆。
听她说完,满场寂静,竟无一人回应她,这种场面饶是心里一向强大的林菘蓝也有些发怵,踌躇半晌,“大家,是有什么……”
刚刚问她是否是画布材料的那个教授眼神火热,要不是林菘蓝是站在他对面,她都怀疑他会朝她如饿虎扑食一样扑上来。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是做研究的,说话是要有依据的,你直接空口无凭的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瞎编乱造?”之前就觉得林菘蓝年纪轻轻装着一副颇为沉稳模样的一位教授激情开麦,“这可是国家非常重视的文物,你要是修坏了,你赔得起吗?!”
“老裴你少说几句。”旁人见气氛不对,立马开口阻拦,“知道你因为进度忧心忡忡,但怎么说也别对着人家一个小姑娘撒气啊?过分了啊!”
被指着鼻子骂林菘蓝还是头一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裴兴文,等着他被旁边的同事按下去,“说完了?”
“你什么意思?”裴兴文刚被压下去点火气,看到林菘蓝那一脸平静甚至隐约有些蔑视的神情,腾一下站起来,“你还不服气是吧?”
“裴教授,火气别太大了。”站在林菘蓝身旁的顾欲卿脸色冷下来,高阶的精神力隐隐约约围绕在他周身,一股刺骨的寒气盘旋而至,维护谁的意思显而易见。
拍拍顾欲卿的胳膊,林菘蓝情绪相比那位急得就差拍案直接给她定死罪的裴教授要稳定得多,示意他不用这么紧张。
就这点级别的冲突,在她这里,连职场霸凌都算不上,不服气她提出来的见解的人,裴兴文可能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们之间隔了几千年的文化时光河流,她相对于他们这群从出生时就在残缺断层的文化时代的人来说,可谓是生活在文化传承最鼎盛的时代,见识过文化的百花齐放后,自然也能原谅没见过玫瑰花的人的偏执一词。
将电子扫描和第一现场的拍摄结果放大,“裴老师,说别人没依据之前,要先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的知识有所欠缺。”
“你!”裴兴文碍于顾欲卿高阶精神力者的淫|威没敢继续说下去,只能坐在原位上干瞪眼。
“这两幅山水画都是出自古蓝星华夏国的清朝时期,按照他们的年代计算方式,大约是公元一千六百多年到一千七百年之间,那个年代属于华夏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阶级制度森严,一切物品的使用都有着严格的阶级特征。”
“这个时期的纸本和绢本在绘画届都属于常见的绘画材料,虽然绢本和纸本在电子扫描下都会显示纤维质,但第二栏具体分析成分表也显示出了区别。”
林菘蓝将电子扫描的报告跳转到第二页,圈出几个地方,“前者因为主要成分是蚕丝,所以可以检测出蛋白质,但后者主要成分是草本或木本植物,检测出来的只有纤维。”
“还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绢本为丝织品,横竖的经纬线非常明显,你们,应该不会以为这是植物纤维的横竖交错线吧?”林菘蓝自己说到这个也有些无语,她觉得绢本和纸本这个问题应该很容易就分析出来才对,为什么在她指出来后居然会有人这般跳脚?
若是放在以前,他们师门里要是有人分不清绢本和纸本,是会被师父当着众人面进行批斗的类型。
这个区分实在是太基本了。
说着用她自己的光脑将图片放大,“尽管这两幅画卷时代过于久远,不过看得出曾经的保修应该还不错,由于绢本和纸本材质的不同,所以绢本的这一份,颜色会比纸本的更深褐一点。”
“绢本随着时间自然破裂的口会有一种类似鲫鱼形的模样,并且会伴随着雪丝,这些都是绢本的典型特征,是纸本无法模仿的。”*
林菘蓝一边说一边在投影上涂画,她字迹清秀,自带风骨,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众人不知不觉都开始认真沉醉地听起她的解说,就连一开始叫嚣的裴兴文,也一副认真的神色看着林菘蓝的板书。
“绢本和纸本虽然采用的原料不一样,但修复的思路大同小异,古华夏的传统画一般有14个部分,但由于时间会让木头朽化,纸卷侵蚀,因此保留下来的部分不一定14个部分都有。”
“不过就目前这两份来看,最核心的命纸、二层、让局和覆背都是在的。至于其他部分,对于整幅画的完整度并没有影响,没了再补就好。”林菘蓝将几处核心点圈出来,“绢本的画心就用绢去补,纸本的画心就去用对应的纸补,这个逻辑大家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
再次面对鸦雀无声的各位,林菘蓝眉头轻皱,这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转头看向一旁的顾欲卿,对方明显也在消化她刚刚一股脑说出来的知识点,还没从一环扣一环的科普里走出来。
最后还是那位出自美术学院的教授最先回过神,他对林菘蓝友善地笑了笑,轻咳一声,“你是叫小林,对吧?我叫孙穆,我是主研究书画中补画方向的,你说的画心和命纸,是不是我们常理解的画布?直接接触颜料的那一层?”
林菘蓝对于朝她释放友好信息的人一向也回以友善,她笑了笑应道:“孙老师客气了,命纸和画心不是一个东西,但是它们两个共同组成了古画中最核心的部分。画心你可以理解成就是直接作画,需要沾染颜料的那一层绢布或者宣纸,而命纸则是贴在画心后面的那一层托纸。”
“古画修复步骤涉及很多,最难的步骤除了补色补图,其次就是对画心的加固和揭画心。只有将旧命纸揭下,然后再将画心修复完整,覆上新的命纸后,一副画的修复才算是完成了七七八八。”
林菘蓝说完,低头准备把自己的笔迹擦掉,顾欲卿一回神就看到她这个动作,连忙伸手制止林菘蓝的动作,“先别删掉。”
“嗯?”林菘蓝突然被按住,脸上被嚇到的表情还未散去,看向顾欲卿的眼神里迷茫带着困惑,“这些都是随手写的,就让它摆着?”
“摆着!”众人异口同声,让林菘蓝彻底挪开自己想要一键清空的手。
钟绮云绕过桌子,拉着林菘蓝眼里冒着精光,林菘蓝在没有详细地看完那些文件资料时就能准确地说出这两幅画的区别,还能如此详细地说明古画的结构,她一看就不是撞运气,而是经过了这方面系统学习的人!
她不想纠结为何林菘蓝年纪轻轻就能知道这么多他们一群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都还未搞懂的东西,她只是很确定,林菘蓝的出现,绝对会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曾经从未想过的方向。
“你对这两幅古画,有什么修复思路?”钟绮云和顾欲卿一左一右地夹着林菘蓝,像是深怕她要跑走一样。
林菘蓝自幼对人的情绪感知敏锐,她自然是能察觉出钟绮云对她态度中那过于热切的亲昵,乍然的示好,让她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往顾欲卿方向后退了半步。
“钟教授……我对于研究院目前主流的修复方法还不太了解,而我所了解的方法在现在也不一定适用,可能还是得各位老师们一起来商讨决定。”
倒不是林菘蓝不愿说传统的修补书画的方法,只是她只不过说了一下绢本和纸本的区别,大家各自的神情直接反馈给她的结果,并不算很乐观。
不管是文化断层亦或者就是单纯的历史考古,在缺乏相关的史料以及可以作为辅助证据的文物下,面对未知的不确定的文物,人们只能将其朝自己已有的认知中去归纳,去靠近。
这不能怪他们,甚至无法怪罪这个时代,因为失去传承的文化,就如无根水,无头无尾,无依无据,能在这种情况下摸索出一套修复思路的人,其实远比她这种传承守旧的人更值得敬佩。
“对了,之前我在明日的游戏任务里看到的那副画,”林菘蓝转头拍了拍顾欲卿,“那幅画如果我没猜错,是不是也是根据所里修复的某样文物为原型设计的?那个你们是怎么修复的?”
不等顾欲卿给出答复,钟绮云就率先给出答案,“是,那个画卷就是所里修复的。你看到的那个残缺的模样,其实就是刚到所里时只经过了现场挖掘后简单打理的样子。”
“修复嘛……”钟绮云视线转向一脸津津有味看着林菘蓝做的笔记的裴兴文,“修复思路和方法是老裴主导的,整个修复过程也是他最辛苦。”
俯身在林菘蓝耳边减小声音,钟绮云悄悄说:“他刚刚也不是故意给你显脸色的,他这个人吧,就是有点爱以貌取人,脾气也急,但是胜在知错就改,你刚刚说了那么多,估计晚点他就自己来找你道歉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菘蓝还挺意外,修复书画是一个急需耐心的活,甚至可以说,在几大众人熟知的修复类别里,书画或许不是最麻烦的,但一定是最折磨人的。
多少学生就折在揭画心这一步,把覆背和命纸揭走的工序长的需要连着揭好几天,手一抖画心和命纸一起揭下来,心态就要毁一次,没点毅力和耐心,完全走不完这段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都说人不可貌相,看来她对这位裴教授,也着了这个貌相的道。
不过本身也没太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林菘蓝更关注那个已经被修复了画卷,“那副被修复的画卷有资料可以看看吗?”
“有的,不过可能得去中控那边申请一下。”顾欲卿点头,这份资料距离现在有点时间了,所以他这边也没有存档,“我现在就去申请一下,你顺便也可以比对一下修复方法。”
“好,那我在这里等你。”林菘蓝点点头,很自觉地把她的工牌递给顾欲卿,然后又被钟绮云拉入话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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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啊,你说的绢本需要用绢补,那意思是说可以用现在市面上的布料进行补吗?”
林菘蓝还在读取中控那边发来的上一份修复档案,闻言瞪大眼睛反应了半拍,随后才回过神摇摇头否认道:“估计不太行,现代的布料织艺高超,是过去生产力低下时期难以比拟的,用现在流行的布料直接去补的话,估计会特别突兀。”
“我觉得可以去找一下有没有专门研究仿古的布料,或者让机器就按照古代的配比方式去进行织布看看,这样的绢才能直接用于绢本文物的修补。”
林菘蓝没研究过如今的布艺纺织行业,但想必应该是不差的,用于书画的绢布经过时间的洗礼后本就脆弱无比,和现代的绢布一对比,就像是腐烂的烂咸菜和水嫩灵光的大白菜放在一起,简直就是灾难。
“诶,这和老裴的观念还挺像的,你看当初他修复的时候,特地去把那个纸做旧,还花了好大力气才把纸磨薄,这和小林的想法不就是不谋而合?”
有人突然提到裴兴文,蹲在一旁还在非常认真看笔记的裴兴文脸色顿时一糗,瞪了眼自己的同门,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人也反应过来刚刚林菘蓝和裴兴文的冲突,正想打哈哈过去,没想到林菘蓝并没有任何不虞的迹象,反而开口笑道:“没错,我看了裴老师之前的那份修复报告,他对于古画的修复的思路有很多精彩值得我学习的地方,确实很厉害。”
在这个断层的时代,有人能意识到对于破损严重的纸本修复不仅要修补画心还需要修补托心纸,已经是足够令她敬佩了。
去打破常规,走一条不寻常的路,需要顶着的压力,远不是这一份报告上轻飘飘的几行字就可以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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