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芙面色冰冷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微微颤抖的手指背在了身后。那晚她感到大厅里无数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相信很快这则绯闻就将传遍杜德的上流圈子。
从温芙刚开始学画的时候她就知道,很少有女性学习绘画并不是因为她们没有天赋,而是相比于男性她们往往面临着更为严苛的社会环境,很少有家庭愿意出钱支持女孩学画,很少有画室愿意接纳女性学徒,很少有女性在婚后能够抛开那些家务琐事继续坚持绘画……人生中的任何一点波折都有可能中断女画家的艺术生命,更不要说那当中必将要经历的流言蜚语的攻击。
从她进入里昂的画室开始,那些有关她的流言就没有中断过。起初人们推测她和公爵的关系并不一般,后来又猜测她是里昂的情人,以及不久之前在城里流传出她与泽尔文的暧昧关系……
但和先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不同,这是一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的求婚,发起求婚的一方还是一位男爵,这也意味着对于平民出身的温芙来说,她几乎没有可以拒绝的余地。
拒绝一位男爵的求婚并不能抬高她的身价,倒是很有可能使她因此遭到麦尔斯男爵的报复。温芙不喜欢那些贵族,但这些人又恰恰是她画作的最大订购来源,除非她不准备继续在杜德画画了。
人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会如何落幕。
另一边的蔷薇花园,当泽尔文走进书房时,几个宫廷大臣正在与公爵商议事情。当看见泽尔文沉着脸径直推门走进来时,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很快就知情识趣地提前告退了。
公爵对于他的出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淡漠地说:“看起来我需要为你重新找一位礼仪老师。”
泽尔文对此置若罔闻,他开门见山地问:“是您授意麦尔斯男爵那么做的吗?”
比他想像中好的是,扎克罗并没有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并且很快就做出了否认:“不,我从没那么想过。”
他的回答令泽尔文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一些:“但那位莫雷先生的确是出自您的授意?”
这一回,公爵没有表示反对。
泽尔文:“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公爵幽幽地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泽尔文语塞,他想起了在餐厅遇见莫雷先生与男爵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依偎的影子,他以为那是他与月亮之间的秘密,但原来并不是那样。
“那和她无关……”过了许久,泽尔文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和她之间并没有其他可能。”
公爵低声叹了口气:“你真的这么想吗?”
泽尔文抿紧了唇线,他意识到这是一场诱导性的谈话,他应当将话语的主动权重新拿回自己手里:“既然麦尔斯的求婚不是出自您的授意,那么您应当阻止他。”
公爵:“我没有理由阻止他。”
泽尔文冷冷道:“那就由我出面。”
听他这样说,公爵果然变了脸色,他的神情迅速沉了下来:“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确定要将自己卷入这场舆论的风波当中去?”
“那么您呢?”泽尔文立即回呛道,“您明明可以向男爵施压使他放弃这个念头,但您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最后真的这么做了,那也是因为我的父亲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用她的名声来换取我的名声!”
扎克罗感到他太阳穴的神经跳动得更加厉害,那针扎般的疼痛叫他再难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他也不禁冲着泽尔文大喊道:“你以为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
他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一地,泽尔文注意到最上面有一封瑟尔特尼亚的来信。杜德与瑟尔特尼亚的关系十分微妙,瑟尔特尼亚是个封建的宗教国家,国王只是国家的傀儡,人人都知道,掌握着国家政权的是背后的红衣主教。
自从卢索帝国分崩离析,许多年来苏里大陆纷争不断,王权与共和政体之间的摩擦,宗教与王权之间的抗衡持续了许多年。瑟尔特尼亚曾多次打着消除异教徒的名号讨伐对抗自己的敌人,杜德因为地理位置较远而很少与其有过正面冲突,但是随着瑟尔特尼亚的势力扩大,这种平衡在被逐渐打破。
扎克罗疲惫地扶着自己的额头:“红衣主教发来信函,他们希望与杜德联姻,将黛莉嫁给他们的国王。”
泽尔文蓦地抬头,想也不想地说:“绝不可能!”
公爵冷硬着神情说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问过黛莉的意见,她已经同意前往瑟尔特尼亚联姻。”
室内忽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泽尔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父亲,目光中的震惊逐渐被愤怒与失望所取代:“为什么,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女儿?她才十三岁!”
“因为你已经拒绝了和阿卡维斯的联姻!”扎克罗怒喝道。
父子两人如同两只困兽气喘吁吁地被困在这间不大的书房里,他们彼此敌视,相互埋怨。
公爵说道:“因为你的自私和任性,我们失去了阿卡维斯这道屏障!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母亲更中意乔希里继承爵位,一旦爆发战争,她就会以此作为要挟,维尔不会站在我们这边!而剩下的那些昔日的盟友,你敢说谁一定会出手帮助杜德?”
“这就是你三十年来维持和平的方法?”泽尔文讥诮道,“委曲求全,利用联姻来讨好敌人?”
这句话或许戳中了他的软肋,扎克罗暴怒之下抄起手边的笔筒朝他砸了过去。泽尔文不躲不避,依旧原地不动地站在那儿,笔筒在他额头砸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流下来,覆了半张脸。
扎克罗见他这副模样,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这叫他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
“这个决定不会再有改变了。”公爵冷硬地转开脸,“当你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不可以被牺牲,而第一个被牺牲掉的就是你自己。”
傍晚的时候,温芙去了一趟翠西的花店。那家店现在已经属于她了,温南准备像他之前一直计划的那样开一家颜料店,为此这段时间,他开始四处联系进货商,亲自去石料厂调查,并忙着装修铺面。
温芙有空的时候会去给他送饭,忙碌的一天结束后,兄妹两个坐在店门外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温南尝试向她描述自己对未来的愿景,他的目光里充满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他还不知道麦尔斯男爵向温芙求婚的事情,只是一心想着等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就将母亲一块接到城里来。
温芙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这件事,如果她告诉温南自己或许要离开杜德,那么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儿的一切,带着母亲跟她去另一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
但那太难了,温芙想:凭什么?
凭什么在一切都变得好起来的时候,她却要放弃得到的一切?
凭什么她什么都没做,离开的人却要是她?
她坐在台阶上叹了口气,等温南关上店门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亚恒站在外面,打量着尚未装点过的店门,有些无辜地对她说:“看来我记错了开业的时间。”
太阳还没落山,温芙在书店阁楼的租期还没结束,这段时间她依旧住在那儿。亚恒送她回家的路上和她聊了聊最近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他没有提起黛莉的婚事,不过看得出最近花园的气氛很紧张。
温芙有些走神,她这段时间总是这样心事重重,于是他们很快就不再有话聊,只一路默默地走回了书店。
到了门口的时候,温芙才回过神,她为自己一路的心不在焉而感到抱歉,不过亚恒摇摇头,他显然也知道她忧虑的原因。
“我听说了麦尔斯男爵的事情。”他忽然说道。
温芙对此并不意外,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件荒唐事了。
亚恒犹豫了片刻:“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温芙问。
“对于他的求婚,”亚恒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愿意答应他的求婚吗?”
“不,”温芙一想起这个就不禁有些反感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只是一想到这个可能都令她感到不耐,她冷漠地说,“我对他毫无感情。”
亚恒听到这个答案之后,仿佛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的神情看上去更紧张了。他将手背到身后,揉搓了一下掌心沁出的汗水,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抬起头看着她说:“那么我呢?”
温芙愣了一下,她这回是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晚霞隐藏了他脸上不自在的红晕,亚恒像是经过许久的措辞之后才说:“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我知道在这个时机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并不体面,或许会让你认为我是趁人之危……”
他说到这儿时,鼓起勇气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道:“但我希望你能考虑我的求婚,让我成为你的丈夫。”
第55章
温芙感到混乱,对于亚恒的求婚她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好在亚恒并不期待她立刻给出答案,他知道她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目前的状况。
温芙独自在书店外站了一会儿,等亚恒离开,她才疲惫地转过身。当她推开身后的店门时,温芙愣了一下,她不确定是不是冉宁忘了锁门,他这段时间正在忙着收拾去希里维亚要准备的东西,按理说,这个时间他不应该还在店里。
书店的门框上挂着的旧风铃响了起来,温芙在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推开门,夕阳为空无一人的旧家具镀上了一层寂寞的金色,店里空无一人。正在这时,她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门边的影子,温芙猛地转过头——泽尔文靠着墙壁站在橱窗前默默地注视着她,刚才有一瞬间,温芙几乎把他当成了店里的装饰人偶。
她默默吐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紧接着目光就在他额头的伤口上顿了一顿:“您的脸怎么了?”
店里的东西已经被清空了大半,看样子,这家店很快就要换一个新的主人。
泽尔文坐在店里的沙发上,温芙去厨房找来了一块热毛巾,递给他的时候看了眼他额头上那道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显然还没有经过处理的伤口,犹豫地说:“你该找个正经的医生。”
“不处理也可以,”泽尔文不太上心地说,“反正血已经止住了。”
温芙没说什么,她把热毛巾按在他的伤口上,也没问这伤口是怎么来的,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泽尔文抬手按住额头上的毛巾时,不经意间压到了她的手。温芙起初没在意,可当她准备将手抽回来时,发现他略微用了点力气。于是她站在沙发前垂眼看着他,发现他也正睁着一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毛巾上的热气蒸腾出雾气,隔着室内昏暗的光线如水雾氤氲在他眼底。温芙直觉今天应该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因为他看起来心情很差,不过自己这边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的确很好奇这个问题。
“这家店看起来并没什么好偷的,”泽尔文说,“所以冉宁先生同意我可以坐在店里等你。”
“那你……”温芙犹豫了一下,她似乎准备问些什么,但最终又将那个到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不过泽尔文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替她接着问道:“有没有听见你和亚恒刚才在外面的对话?”
他自问自答似的很快又回答道:“没有。”
温芙的神情稍缓,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他说:“他向你求婚了吗?”
温芙猛地抬眼,她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那双黑色的眼睛又一次望向他,正撞进他银灰色的瞳孔里,暮色中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意味。泽尔文见她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唇角微微一抬,又很快放平,带着点讥诮的情态。回想起刚才隔着玻璃看见的情状,银灰色的瞳孔眸色渐沉,脸上并没有猜对后的得意。
“他向你求婚了。”他垂下眼低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压在额角上的热毛巾很快就没了热气,温芙挣开他的手,将毛巾拿下来,准备去后面再换一遍热水。
她刚转过书架,身后忽然有人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温芙没站住,退后几步靠在架子上,一抬头就看见原本还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堵在身前。
黄昏黯淡的光线透过书架上一排排书脊的缝隙透进来,泽尔文将她困在最后的一点暮色里,低下头盯着她,声音像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那样对她说:“别答应他。”
温芙从他威胁似的语气里莫名的,却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她仰头长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店里见到这双眼睛时他的模样,那个英俊冷漠的年轻人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他眼里的愤怒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迷茫的神色。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他低声说,声音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向神祈愿,“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像是被他语气中的脆弱与痛苦所打动,温芙目光中的冷漠和疏离也渐渐褪去了,她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怜悯、温柔的目光看向他。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感到胸腔里的一颗心正受到黄昏的炙烤而剧烈地跳动。他抬起右手,微微颤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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