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清澈的蓝天染上了肮脏的颜色,繁荣的港口变得凋零,所有的建筑被火苗熏得黑漆漆一片。如同上帝降下一场天火,在顷刻间毁灭了一座城市。而山的另一边,那座遥远的城市在画板上尽管并没有受到火焰的侵袭,却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波及。
人们还记得这幅画先前的样子,现在已经被烧过的那一半和完好无损的另一半对比着出现在眼前,这种震撼,让在场的所有人保持了沉默。
温芙吹灭了手里的火柴,转过身对罗杰先生说道:“我的画完成了,我叫它《虚妄之火》。”
上帝命令天使毁灭罪恶之城索多玛,天上降下火球,火焰将整座城市吞噬殆尽。现在上帝口中的“索多玛”已经被毁灭了,这场天火或许很快就要降落在另一座城市“蛾摩拉”。
人们通常称这个故事为天使灭城,可现在,她却将这幅画取名为《虚妄之火》。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想指代什么。她用这种方式向教廷提出了抗议,她反对这场大火的正确性,指责教廷正在毁灭一座城市的文明。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这幅画必将为她招致教廷的报复,因此当她点燃那根火柴的时候,画面中唯一在这场火里被烧毁的人物,是画家写在角落里的名字:来自杜德的温芙,于希里维亚。
第80章
温芙从和平女神的雕像旁离开时,人群为她分开两道。他们目送她从自己身旁经过,市长罗杰先生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人群巨大的沉默中,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追上去。
狂热的白袍修士泰伦斯曾在可以容纳上千名教众的神圣大教堂一连做了十次布道,他在圣坛上攻击洛特鲁夫家族的荒淫残暴……他狂热的信徒们为此引发了一场暴动,洛特鲁夫家族被赶出了费多。
那个白袍修士用十次布道才做到的事情,她一次就做到了。
当她离开以后,希里维亚卷起一场反战潮。起初是一部分生活在希里维亚的杜德人上街游行,控诉瑟尔特尼亚侵略杜德的罪行,他们认为教廷有意发动战争,当街烧掉了瑟尔特尼亚的旗帜,来表达他们的不满。
在意识到事情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时,希里维亚的市政厅办公室曾紧急商议是否要将广场上的那幅画取下来,但是他们没有正当的理由这样做,而且这种做法无疑只会加剧矛盾和冲突。
于是那幅《虚妄之火》依然被挂在月亮广场最显眼的位置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人涌入广场,不少杜德人漂泊海外,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回到故土,港口往往寄托着一个游子对故乡最后的记忆片段,而此时看着画上已经化为焦土的城市,许多人甚至忍不住落下眼泪。
这两年随着海上商路的打通,各国间贸易的繁荣,导致苏里大陆的每个角落,几乎都能看见杜德人的影子。越来越多的杜德人加入了这场抗议,不仅如此,许多经历过战争的民众也很同情杜德的遭遇,一些人早已受够了王室这些年对教廷无止境的刻意逢迎,也纷纷加入了抗议的行列。
这场画展似乎早已背离了它的初衷,伯德三世原本是要挑选最出色画家去往瑟尔特尼亚为教廷服务,滑稽的是,现在这里却变成了反瑟尔特尼亚游行的聚集地。
长廊上堆满了鲜花,许多人在那幅画下面留下了卡片:
来自杜德的小金匠,于希里维亚,向您献上敬意。
那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您的画和您的勇气一样令人惊叹。
……
他们把她推到了这座城市中心的高台上,她的追随者们匍匐在她脚下,而她的反对者们则随时准备向她扔出手中的石头。接下来,决定高台下堆放的究竟是鲜花还是准备烧死她的柴火,就要看伯德三世的意思了。
第二次来到太阳宫,这次空旷的正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因为上一次的提前离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伯德三世本人。
威严的国王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俯视着她质问道:“是谁在背后指示你做的这一切?”
“没有人让我这样做,如果真的有,那也是我自己。”温芙回答道。
伯德三世:“看来你打算独自承担起挑唆民众反对教廷的罪名?”
温芙:“我的母亲是一位忠诚的信徒,她始终相信上帝常怀仁慈乐于宽恕。如果有人要发动战争,为大地带来死亡,我不认为那会是上帝的意思。”
伯德三世听说她出身于杜德底层的平民家庭,但是当她独自站在他的面前,身上却并没有丝毫的怯懦,这或许是因为她曾在艾尔吉诺的蔷薇花园生活过的原因。
伯德三世再一次问道:“我听说扎克罗很喜欢你的画?”
温芙立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如果您觉得我是因为杜德公爵才这么做的话,那么其他那些站出来反对的人难道都曾接受过公爵的帮助吗?”
伯德三世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你认为是因为什么?”
温芙沉默了片刻:“因为我们不愿意看到一座城市被战火摧毁。三十多年里,杜德平等友善地对待所有人,在朋友陷入危险时伸出援手,在客人来到时敞开门欢迎,它不应该遭受这些。”
泽尔文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如果您还记得杜德与希里维亚之间曾经有过怎样深厚的友谊,那么请您相信,艾尔吉诺绝不会背叛他的朋友。
伯德三世也沉默了,这也是这段时间,他反覆斟酌的一点:希里维亚是想要一个和平友善的邻居还是一个随时准备闯入自己家里的敌人?
伯德三世:“你认为那个年轻的艾尔吉诺和他的父亲一样?”
温芙:“一个宁愿被放逐,也不肯伤害这座城市的公爵,我再想不出比他更加仁慈宽厚的君主了。”
“他的敌人恐怕并不这样认为。”伯德三世想起了最近那些从杜德传回的消息,那个年轻的艾尔吉诺把那些精疲力尽的瑟尔特尼亚人耍的团团转,布莱克主教在发回教廷的信件中痛斥了泽尔文的狡猾与邪恶,以此申请教廷再给他更多的时间和人手。
温芙:“如果他的敌人也这样想,恐怕您就不会产生任何的犹豫,也不会将我传唤到这里。”
她仿佛已经看出了他今天将自己叫到这里来的目的,伯德三世并不讨厌她的这份聪慧,相比于狡猾的敌人,他更厌烦愚蠢的队友。
“这么说你认为我应该站在你们这边?”
温芙抿唇笑了笑,低调地回答道:“我认为您应该站在胜利这一边。”
夏天过去的时候,战争迎来了转机。
阿卡维斯结束了长达一年有关王位继承人的斗争,在上一任阿卡维斯大公去世之后,在经历了一轮轮阴谋与鲜血的洗礼后,那些最有希望继承王座的继承人们在经过内部无休止的厮杀后纷纷出局,叫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最后坐上王座的竟然是原先最丽佳博特家族最无人看好的女儿——塔西亚·丽佳博特。
她在一年前悄悄潜回国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自己的野心,直到她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堂弟死的死疯的疯,她才终于堂而皇之地站在众人面前,拿出一份真假难辨的遗嘱,宣布自己才是这个国家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获得了多个家族的支持。想要和她争夺王位的堂弟被她流放,阿卡维斯在时隔六十年后,再一次迎来了一位女大公。
塔西亚正式接过权杖,坐上王座的第一天,她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宣布阿卡维斯将即刻派兵驰援杜德。
这个命令无疑令人意想不到,但仔细一想,又似乎解释清了许多事情。
这一年来,究竟是谁在背后为她提供各种资金上的支持,又是哪些人在为她清理政敌、摆布舆论。泽尔文已经履行了他的承诺,现在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作为当初跟随泽尔文离开杜德的追随者之一,这次泽尔文回到杜德,身旁始终没有出现亚恒·加西亚的身影。这一次,当阿卡维斯的援兵抵达西嘉利亚山脉,城墙上的士兵们看见那位率领军队指挥作战的将军,人们终于知道了这位消失已久的骑士长这半年的时间究竟去了哪里。
援兵的到来,使战争的天平产生了倾斜。尽管国内刚刚经历了长达一年的王室成员清洗,但并不妨碍阿卡维斯依然拥有这片大陆最英勇善战的骑兵和最先进强大的武器。
正当布莱克主教为援兵的到来而感到焦头烂额时,不久之后,坏消息接踵而至——希里维亚宣布暂时封闭国境,不允许任何军队出入。
尽管并没有直接表态,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在杜德与瑟尔特尼亚之间,伯德三世已经为自己选好了新的盟友。前线物资紧缺,布莱克主教三番五次向教廷申请援兵,结果希里维亚在这时宣布封闭国境,相当于切断了前线军队的补给。这样一来,即使布莱克仍想将这场战争持续下去,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果然,随着阿卡维斯和希里维亚的表态,其他各个公国也开始陆续发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场战争失去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很快瑟尔特尼亚宣布撤兵,这场持续了小半年的战争终于宣告结束。
瑟尔特尼亚撤兵那天,泽尔文来到蔷薇花园。
和外面街道上一片欢声笑语的景象不同,曾经热闹的花园死气沉沉。那些守在花园里的仆人们都离开了,只有柏莎还守在这里,在战争正式宣告胜利的三天前,她的儿子死了。
从马上摔落下来的伤势和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恐惧,迅速从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摧垮了他。尤其是当他听说泽尔文回到了杜德,从那之后,他就一直担心他的哥哥会回来抢走本属于他的一切。
现在这个孤独的房间里,只留下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她双眼空洞而又麻木地坐在床上不肯接受这个消息,也拒绝任何人走进这个房间。
当泽尔文走进来的时候,坐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她缓缓转过头,那一刻泽尔文看到她憔悴的面容和枯草似的头发,只觉得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相差甚远。
在他的印象中,柏莎永远是个高贵而又美丽的女人。即使是他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当泽尔文出现在卧室的阳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而最终受到软禁时,她依然能够昂着头从他身旁走过,祝他尽情享受今晚的胜利,并且扬言要他走着瞧。
但此刻,乔希里的死彻底击垮了她。
“你赢了。”柏莎对这个一生被她视为耻辱的儿子说道,在经过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之后,她变得麻木而平静,“可是你的胜利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的声音里如同含了砂砾:“如果不是安娜选择让你留在这里,你不会是扎克罗名正言顺的长子;如果不是扎克罗到死都不愿意修改遗嘱,你根本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如果不是塔西亚喜欢你,你不会获得阿卡维斯的支持……”
起初她的声音还能保持平静,但是渐渐的,她的眼眶里又一次盈满了泪水,她怨恨地看着他,用尖锐的声音控诉道:“凭什么?乔希里才是我跟他的孩子!为什么同样姓艾尔吉诺,他们却不肯选他?”
他的祖母不认可他,他的父亲不亲近他,就连他母亲的家族,也在最关键的时候抛弃了他——就像她这一生所遭受的那样。
年轻的时候,她的父母把她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她的情人抛弃了她,她孩子的父亲选择了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来继承他的一切。
只有乔希里,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这个孩子只属于她,他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母亲,正如她将牺牲一切来爱他。
“我的胜利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面对柏莎的质问,许久之后,泽尔文面无表情地用平静的语调回答道,“因为在这场争中,我也失去了我的兄弟。”
当他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身后传来女人哀恸的悲鸣。但是他没有为此停留,刚刚面对柏莎的质问时,他更想告诉她的是,他也曾经很想用一切来换取一个爱他的母亲。
瑟尔特尼亚撤兵的消息传到希里维亚的那天,无数杜德人涌上街头。他们一起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很久,在此之前彼此并不相识,但是这一刻,人们拥抱在一起,仿佛拥抱着一个陌生的亲人。
温芙微笑着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走在大街上的人群渐渐汇成了一条流动的河。她看见有个邮差来到了公寓楼下,敲响了葛兰太太的房门。一楼传来脚步声,那是葛兰太太从厨房踩着木板前往客厅的声音。想必今天,邮差那个鼓鼓的邮包里塞着的每一份报纸上,刊登的都将是同一个消息。
温芙靠着二楼阳台的栏杆,移开视线看向远处,老旧的居民区挡住了城外的阿尔赫索山,她突然有些怀念那场坐在牛车上逃离希里维亚的黄昏。
忽然,二楼传来敲门声,温芙走到客厅打开门,发现葛兰太太将一封信邮差刚送来的信交给了她,并且一边手舞足蹈地说道:“听说了吗?国王打算派你和布鲁斯·希尔一块去瑟尔特尼亚绘制圣教堂的壁画!”
显然她认为这对温芙而言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毕竟之前的几个月,她就在忙着这个。但是温芙听后却愣了一下,经过那幅《虚妄之火》谁还不知道温芙现在已经彻底得罪了教廷,现在让她去瑟尔特尼亚和把她押送上火刑架有什么区别?
这个命令听起来十分可笑,不过转念一想,也能想得通伯德三世这样安排的用意。这次杜德和瑟尔特尼亚的战争中,伯德三世选择支持了杜德,但是明面上并没有和教廷撕破脸。把温芙送去那儿为圣教堂绘制壁画,既可以当做希里维亚有意和教廷缓和关系的手段,又相当于把温芙这个麻烦送回了红衣主教手里,这样一来,希里维亚把自己推了个一干二净。
葛兰太太又说:“听说是费文殿下极力推荐了您,看样子您很快就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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