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温芙像是看透了他沉默背后的答案,她说:“我在意。”
她的老师死了,死于一场无人发现的谋杀。她的壁画在无人知晓的地下落满尘埃,她的尸骨在无人途径的墓地被岁月掩埋,她是寂寂无名的画家,所以除去她的学生之外,再不会有人关心真相。
于是泽尔文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她。在四周欢庆的人群中,她长久的注视着桥中心的公爵一家,如同海岸的礁石,任由欢呼声一次次将她淹没,依旧不为所动。
不远处的落日桥上,站在柏莎身旁的少年回过头。
“乔希里。”他的母亲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什么。”
乔希里想说他刚才好像看见了泽尔文,但是等他再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的依然只是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杜德的节日游行持续到下午三点,游行的终点是城市的中心广场。议会厅就在中心广场旁,因为这段时间里昂的工作室正在那里举办画展,所以等到晚间,公爵夫人将在那儿举行一场私人性质的舞会。
在中央广场分别前,听着远处游行的奏乐声,温芙突然问道:“你有收到舞会的邀请吗?”
到现在为止,泽尔文并没有向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她也没有主动问起过他这个问题。
于是此时泽尔文虽然有些意外,但他骄矜地说:“我不需要邀请。”
温芙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她闻言有些遗憾地说:“是吗,那太可惜了。你那位一起来书店的朋友呢,他也没有收到邀请吗?”
“我不是——”泽尔文的脸黑了一下,他像是忍了忍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希望我参加?”
“最好是那样。”温芙说,“还记得你在林场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你看见那些你所没有看见的。”
泽尔文掀起眼皮审慎地看着她,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要向他继续解释的意思了。
不远处紫色的鸢尾公馆藏在宛若花园的城市中心,昏黄的落日缀在高耸的钟楼后,晚宴即将拉开序幕。
第13章
在中心广场分别后,泽尔文没有回蔷薇花园,他去德利肯特庄园找了他“可能收到舞会邀请的朋友”尤里卡。
这时,距离泽尔文失踪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在他来之前,他的这位朋友几乎已经绝望地打算去公爵面前自首了。
泽尔文在尤里卡的房间洗了个澡,又换了套合身的礼服。当尤里卡听说他准备去参加今晚的舞会,不禁奇怪地问道:“你去了一趟乡下,终于发现城里纸醉金迷的好处了?”
泽尔文没有理会他无聊的打趣,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尤里卡走上前,他们两个并排站在一起,镜子里映照出他们的身影,尤里卡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镜子里的泽尔文穿了一身黑色的复古礼服,内搭的白色丝质衬衣腰身微微收束,黑色的长靴包裹着他笔直修长的小腿。
“你看起来和开屏的孔雀没有区别。”尤里卡酸溜溜地说,“你要干什么,今晚的舞会是为你开的吗?”
泽尔文听见这句话后微微牵起唇角,他察觉到自己行为上的幼稚,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因为分别前的那些话,他竟然对今晚的舞会产生了莫名的期待。
今晚的议会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大厅里的三十四盏吊灯都被点亮,室内恍如白昼。乔希里刚刚结束了他的第一支舞,对方是阿卡维斯大公最宠爱的孙女塔西亚,一位文静内向的小小姐,她跟着她的舅舅安德烈今天刚到杜德,名义上是为了探望老公爵夫人,但背后的政治考量不言而喻。
今晚的开场舞本应该由身为长子的泽尔文来担任,可惜他迟迟没有现身,于是乔希里代替他的哥哥牵着塔西亚的手,走到了大厅中央。在全场的瞩目中,两人跳完了今晚的第一支舞。
乔希里相貌清俊,气质亲和友善,叫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很快就对他生出了好感。当一舞结束,他低头亲吻她的手背时,女孩情不自禁地红了脸颊。
“看来塔西亚对乔希里很有好感。”柏莎夫人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说道。
一旁的安德烈应和道:“乔希里殿下的确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年轻人。”
柏莎微笑着说:“乔希里十七岁了,我和他的父亲也开始准备考虑他的婚事。”
这回安德烈没有接话,他只是微微笑着,对此不置一词。柏莎有些失望,她看了眼身旁的丈夫,公爵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还沉醉在刚才的音乐中。
这时,大厅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众人顺着声音扭头看去——泽尔文正走进议会厅。少年乌黑的短发向后梳了上去,俊美的五官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灯光下,使他看起来显得比平时更加成熟俊美。从进门开始,他的出现几乎吸引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
大厅里的其他人纷纷停下交谈,在少年经过自己身旁时,他们起身向他点头致意。不过泽尔文目不斜视,并不停下脚步与他们攀谈,他径直穿过人群,朝着公爵所在的位置走来。
柏莎微微皱起了眉头,公爵则直接表达了他的不满:“你迟到了,泽尔文。”
“我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泽尔文漫不经心地说,“而且我没有收到邀请。”
“你要谁来邀请你?”公爵压抑着怒气对他说道,“你母亲问过你是否要参加白天的节日游行,结果你是怎么说的?”
泽尔文听到这句话后神情一顿,他看向一旁的柏莎,对方回避了他的目光,她将手轻轻覆在丈夫的手上,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说道:“扎克罗,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你答应了不会逼泽尔文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扎克罗听了妻子的话后,沉着脸没有继续发作,泽尔文则望着母亲冷艳的侧脸,他讥诮着扯了下嘴角,最终一言不发地转开了视线。
正在这时乔希里带着塔西亚走了过来:“抱歉哥哥,今晚本来该由你来带塔西亚小姐跳第一支舞。”
“没关系。”泽尔文的目光扫过那位娇小文静的小姐,并不在意地回答道。
而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塔西亚则有些羞涩地躲闪了一下目光。柏莎夫人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冷淡地撇了下嘴角。
悠扬的乐曲声很快又响了起来,第二支舞已经开始了。有其他的贵族青年来请塔西亚跳舞,不过她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泽尔文,委婉的拒绝了别人的邀约。但泽尔文今晚似乎完全没有下场跳舞的打算,他只是坐在角落,像是被迫留在这个热闹的社交场里。
“你在浪费时间泽尔文,”公爵皱着眉头对他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跳舞,为什么要坐在这儿呢?”
“我只是想来看看这儿的画。”泽尔文随口说道。
柏莎夫人听到这句话后不由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绘画感兴趣了。”
“或许就在最近。”泽尔文回答道。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对母子间古怪而冷淡的气氛,这种时候如果公爵不出声的话,通常没人愿意开口说话。只有初来乍到的安德烈高兴地说:“真巧,塔西亚也喜欢画。”
“是吗?”泽尔文竟然真得饶有兴趣地转过头,对那位初次见面的小姐笑了笑,“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您如果愿意让我听一听您对这些画的看法就再好不过了。”
周围安静得厉害,人人都像见了鬼似的瞧着他,只有塔西亚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当然,我也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一旁的乔希里回过神,也微笑着站起来:“请一定要让我也来凑个热闹。”
泽尔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嘲笑他的虚伪,不过乔希里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奚落。于是三个人一块站了起来,朝一旁走去。果然,大厅里不少人都留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一同围了上来。
塔西亚性格内向,但点评起墙上的画来并不是泛泛而谈,这倒是出乎乔希里的意料之外,他们两个时不时交换一下对这些画作的看法。倒是一旁的泽尔文看起来对绘画的确一窍不通,从头到尾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让人怀疑那个率先提出看画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今天的舞会也有不少鸢尾公馆的客人参加,他们聚在一起,几乎每一位都是成名已久的艺术家:诗人易思、雕塑家罗万希尼、音乐家卡尔特希曼……许多人围在他们身旁。
里昂正与罗万希尼聊天。那位雕塑大师问道:“那幅画现在在哪儿?”
他指的是那幅《情人》,因为油彩脱落的原因,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事情已经在城里传开了,今天有不少人来这儿特意想看看那幅画。
“就在那儿。”里昂看了眼不远处围聚在一起的人群,泽尔文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那幅画跟前了。
“你的学生依然不肯承认那画上的是个男人吗?”
“他还不是我的学生,”里昂淡淡地纠正道,“不过你可以亲自问问他。”
说着他朝周围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如果他没记错,作为刚被公爵接见过的画家,博格今天应该也收到了邀请。他的助手立即会意,很快就将博格·科里亚蒂带到了他们身旁。
“你的手怎么了?”里昂问道。博格的右手缠着绷带,看起来受了严重的伤。
果然,听他问起伤口,博格不太自然地回答道:“我白天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里昂一双眼睛冷峭的注视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医生有说过这会影响你将来画画吗?”
博格讪笑道:“但愿不会这样,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在您身边学习。”
“过会儿再关心手的问题吧,”罗万希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我只想知道那幅画上的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
“她毫无疑问是个女人。”博格回答道。
罗万希尼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他皱起眉头,有些粗鲁地说:“这太可笑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证明你对人体一无所知。”
受到一位大师的当众批评,博格的脸霎时间红了,不过和背上同性恋的绯闻相比,他宁愿被人误解自己只是画技不佳:“……我的确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诗人易思好心地替这位局促的年轻人说话:“你知道美的女神从来不止一面,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们总有些相似。”
罗万希尼嘟囔道:“算了吧,画笔可要比那些似是而非的文字精准的多。”
他的话引起了诗人的不满,两人为此争论起来,他们的话也引起了周围其他人的好奇,一行人决定亲自去看看那幅画。
于是一时间,几乎半个议会厅的人都聚在了那幅画旁。
在场的许多人其实都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画面中的人物在去掉了雾濛濛的油彩之后,显露出清晰的背部肌理,整幅画的构图充满了故事感。
诗人客观而公正地说道:“就算这是个男人,他也画得好极了。”
“但他不该耍这些手段,”罗万希尼是个正直又老派的雕塑家,他坚持说,“他明明熟悉人体,却故意把一个女人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我看不到一丝对艺术的尊重。”
在他们争论的同时,泽尔文站在一旁第二次仔细打量这幅画,它和他第一次看见时的样子已经不同了,但似乎又很难说得上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关键是他发现自己对这幅画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人群中博格趁机为自己辩解:“请相信我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事实上我学画的时间还很短,正是因为如此,当我发现我将她的背影画得走形时,才会在她身上覆上一层油彩,可是没想到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这个解释倒是说的过去,这幅画刚送来的时候,画面上的女人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如果说他故意这样做,那的确太过多此一举。
泽尔文的思绪还停留在画板上,带窗户的房间,墙上的镜子,角落里的画架……
忽然间,他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他对这幅画上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就在今天早上,他刚从这个房间醒来。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泽尔文银灰色的瞳孔微微一震,他确定博格不可能去过那儿,既然如此,是谁画的这幅画?
一个难以置信又显而易见的答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她说洛拉是她的老师,而正是她的老师为教堂绘制了壁画,还有那些堆在床上的旧画具……
“还记得你在林场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你看见那些你所没有看见的。”
她说的对,她的确让他看见了那些别人都没有看见的。
泽尔文藏在礼服下的右手张开又握紧,像是要借此压制住内心这一瞬间窥见真相时产生的颤栗。
身旁的争论还在继续,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愚弄了所有人,现在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第14章
大厅换了一首新的舞曲,尽管已经无人在意。
诗人与雕塑家的争论还未停止,画家站在一旁不置一词,角落的动静甚至将公爵也引来了这里。扎克罗所在的地方永远是人群的中心,客人们举着酒杯,围着那幅画高谈阔论起来。
“你什么时候对绘画感兴趣的?”尤里卡走过来时问了与柏莎一样的问题。
“就在最近。”泽尔文依旧这样回答道。
尤里卡才不相信,他咧嘴笑了起来,揶揄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来点评一下这幅画。”他显然还记得上回在这里公爵与泽尔文之间的对话。
扎克罗眉心一跳,大约是担心他又像上回那样当众做出“这个苹果很圆”的点评,但是这一次,泽尔文竟然真的像模像样地欣赏了一会儿那幅画。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四周都安静了下来:“我认为这幅画的构图还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可惜画面的明暗度不够准确,整幅画色调灰暗没有立体感。”
优雅俊秀的少年从走进大厅开始无疑就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周围不少人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当泽尔文发表过他的点评之后,就连里昂都忍不住朝他看了过来。扎克罗看着他的目光欲言又止,泽尔文猜他的父亲在那一刻一定又重新对他燃起了没有希望的期待,毕竟他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
只有塔西亚小姐对此一无所觉,她用一种钦慕的语气对他说:“您说您完全不懂画,我就知道这只是一种谦辞。”
另一个神情热切的人是博格,他的脸上隐隐带着激动的红晕,对他来说,得到泽尔文这样的评价仿佛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荣耀。他举起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最后我没能留在画室也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了……”
泽尔文对他小丑般声情并茂的演说没有任何兴趣,他注意到亚恒从外面走了进来。今天公爵出游,亚恒被临时调去担任这场游行的总指挥官,泽尔文也正是趁这个机会才会选择在昨天出城。但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外面负责整个议会厅的安全,此时出现在这儿,说明外面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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