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是公叔府中庶子,许久不见您来了,还是要去老位置?那一会婢子给您送些酒水去,依旧是给您上‘老友’吗?”
婢女年纪不大,正是青春活泼的好年华。见到熟客更是眉目灿烂,连说话都是飞扬的。
“是你啊,难为你还记得我。”青年停身爽朗一笑,扬袖指了指楼上临栏处的席位道,“老位置,依旧上赵酒——”
小婢子前倾身子,凑近青年,狡黠地眨眼抢答:“还必须是正儿八经的、来自邯郸的陶罐泥封酒!”
素袍青年畅快大笑,对着婢子啧啧两声,转身快步上楼去。
等他在席间坐好,楼下正堂中央的棋桌也开盘落子了。
青年支起手撑着脸,看楼下那方小棋盘上的黑白一点点多起来。
他目光渐渐失去焦点,脑中的风暴始起,卷来近日里的所有纷纷杂杂。
端酒送菜的婢子称青年为“公叔府中庶子”,那是他的官职,已经病故的公叔痤可以算作青年的老师。
在卫国,他以公孙为氏;出了卫国,他便以国为氏。
此刻在士子楼人声鼎沸的热闹里走神的素袍男子,正是魏国大梁一门徒小吏卫鞅。
这位年轻时就喜刑名法术之学的男子,自老师病逝后,便越发郁郁不得志了。
对魏国,卫鞅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待的——如果魏惠王真能破格录用他的话。
若从近来越发艰难的待遇来看,这一丝希望或许早就化作云烟了。
卫鞅不免想起恩师临终前在床榻上对他的劝告:赶紧逃离魏国。
起因在于公叔痤病危时魏惠王前来探望,他在病榻上向魏王举荐卫鞅,坦言自己去后,魏王国事皆可听任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中庶子。
“王既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1]”
出于为国考虑,公叔痤对魏惠王说了这句话。
出于师徒间的情谊,他又转头告知了卫鞅。
倚案神游的青年不禁嗤笑。
他那会是怎么满不在乎地回答老师的呢——“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2]”
而后公叔痤故去,卫鞅一直安然无事至今。
青年唇上的嘲弄渐深。
他倒是希望自己干脆被魏王一刀了结,那样至少证明在王的眼里,他卫鞅绝非无能无为之辈。
再待下去意义不大,等到上将军庞涓回来,一切又会麻烦得多。
看来是时候弃魏而去了。只是不知天下之大,何处才能让自己一展所学……
卫鞅的眼中晃进一片青色,想必他的酒就快到了。
赵酒雄强,淳厚凛冽。粗陶罐泥封的邯郸酒,更是由寒山寒泉酿造,其蛮烈的肃杀之气,能激人热血。
如醉如痴,最宜今朝。
婢子穿过对弈棋局,不料意外发生。
酒摔棋乱。
卫鞅看到婢子在对弈人的暴怒指责中,被人拉到身后护住。
——那是个偷穿了族兄衣装的小姑娘。
——他的美酒没了,但换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不亏。
……
秦昭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以后她再听信桑冉的鬼话,就让她被罚去先生那再多学一门“外语”。
从没见过要乔装打扮的“赌钱”,她被哄骗着穿了身男装长袍;
也没见过这么风趣高雅的“赌场”,士子楼里只看见对弈饮酒聊天,哪有风雅之士在这鼓弄铜臭?
桑冉说的“赌棋”,竟是在边边角角里支起的六博场子,玩的人还不少。
——对比其他在黑白间手谈的饱学之士,角落里的这一坨简直就是些败家子。
令秦昭无语的是,桑冉让她自行游玩,吃酒加餐下棋都行,塞了她一把钱后,溜进六博戏里就出不来了。
说什么带她散心,明明是自个儿手痒难耐。
秦昭心中戚戚。
想想也是她天真,战国这种年代,怎么可能会有□□业开进庶民的生活中。
能挥霍赌金开赌的只有王公贵族,毕竟这会的人们更爱赛马斗兽。
看来,还是得另寻挣钱之法。
歪门邪道果然要不得。
秦昭想着,决定往楼上去。那边人不多,适合用来躲清静。
楼下输出的杂乱信息太多,她可不想体验大脑超载的酸爽。
穿过大堂,路过正中的对弈桌。秦昭随意扫了眼黑白落子,盘面颇有些意思。
她无心观战,正要离去,意外突生。
其中一对弈者或许因局势大好,欣喜着挥臂叫嚣对手。
不料手臂一出一回,竟打在了送酒的婢女腿上。年幼的婢子避闪不急,眨眼间酒坛坠地,她摔在案上。
酒香四溢间,黑白子搅混散落,棋局被毁。
“臧获[3]!吾的大魏——一片好光景,尽毁你手!”
“我刚为秦国寻到转机,棋局便被毁,白瞎了我的谋算!”
婢子瑟缩在一旁,听着士子们的责骂,泫然欲泣。
大魏?秦国?
这是在下什么新奇的围棋?就执棋人这般气量,也好意思以七雄之名称呼自己下的棋。
秦昭懒得废话。
虽然很早就被先生告诫别掺和进是非里,但看到女孩子被欺负碍于身份不敢还口,她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
秦昭挡在婢子跟前,就像将她护在身后一样。
对弈者们正要转移口诛目标,便见秦昭扫空棋盘,执黑子而笑。
“君子,好棋,继续。”
外来者雅言虽然说得略怪,对弈人却是听懂了。但棋局被毁,如何继续?
他们正要发火,就见秦昭右执黑,左执白,一点点将空荡的棋盘填满。
从星位至边角,直到蔓延到盘中腹地,两条大龙扭杀在一起。
对弈者们目瞪口呆:他们的棋局,竟然被复原重现了。
“请。”
秦昭笑眯眯地向棋盘伸出手。
对弈人悻悻落座,竟不敢再多说一声。
秦昭对着地上的婢子眨眨眼,转身上楼去。
……
卫鞅见男装的少女径直往偏僻角落里钻,当即出声叫住她。
“女……君子,可愿同坐?鞅本一人独酌,见君子行仗义事,想邀君子共饮分肉,可否赏光?”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困惑他面前的案几只有棋盘,“酒?肉?”
卫鞅被她纯白的表情逗笑,指着对面的席解释:“且等楼下婢子为我重装赵酒。君子先坐,肉管饱。”
谁能拒绝酒肉的诱惑呢?卫鞅看着小姑娘一点点靠近落座。
她的礼仪很生疏——他本身便是不拘小节之辈,只是对她的身份来处略感好奇。
等酒肉上桌期间,卫鞅知道了她的名字“昭”。
和他一样,毕竟萍水相逢,都未报上姓氏——看她饶舌念自己名字的样子,估计根本都不知道是哪个“鞅”吧。
或许因为“白吃酒肉”的不安,昭在空棋盘上给卫鞅摆出了楼下的棋局。
盘面错综复杂,杀机暗藏,确实有些意思。
他听她略带不适地介绍:黑棋魏,白棋秦。
卫鞅便明了,这种在世子间以国运下棋的方式,为她不喜——想想也是,何等自大的心态,才敢称自己的棋为国,大言不惭地将自己列做掌国者?
卫鞅细看盘面,虽然巧合,但这局棋确和魏国对秦的局势相似。
黑棋一片风光,白棋几陷死境……
“魏危矣。”
“魏,危。”
他抬眼,惊讶地在她那听到同样的回答。
昭指着边角上黑白的厮杀,说:“分秦、灭秦,不合时宜,应压缩秦势,逼其撤退。”
卫鞅接上,在中部腹地画出大圈,应道:“秦有退路,便不至死战。魏可在此蓄势逐鹿,待成独霸,边秦不足为惧。”
然而盘面上的黑子盯着边角,将白子压得透不过气,殊不知中部棋薄,暗势不稳。
七国无独强,未到逐鹿时。
卫鞅在这局棋上看到了魏国国势,若魏王真顺应庞涓灭秦国之愿,那魏必亡于天下。
他们的指尖同时落在盘中的一个交点上。
“妙手。”
“绝杀。”
邀请昭来对饮是件妙事,来魏国这么久,能跟上他思路的人太少了。
卫鞅取来一枚白棋,落于盘上。
“生不逢时,生不逢地。”
“天下难料,事在人为。”
卫鞅拂袖,盯着她问:“昭竟知我所言为何?”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句:“鞅,谜语人,不受欢迎,讨厌。”
某个中庶子摸摸鼻子,被人当面揭穿本质,怎么都有些难为情。
他见昭敲了敲棋盘。
“魏国国君,不行;秦国新君,可期!”
昭说到秦国新君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喜恶实在太好辨认了。
卫鞅笑笑,说不定这位女君子就是个秦人呢。
秦国,新君,嬴渠梁?
公叔府中庶子再次陷入了沉思。
楼下传来布榜的吆喝声,楼中的视线都汇聚到堂中的高台上。
卫鞅听了一耳朵,顿时嗤之以鼻。
即使披了好几层皮,中庶子一听便知,魏惠王为讨好自己的宠姬,博其欢心,不惜重金向外求一奇特的饰物匣。
他无聊地转过头,发现同桌的女君子正盯着宫人盘中的楚国金版,恨不得飞身下去。
卫鞅掩唇。
——这位名昭的女君子,似乎是个财迷呢。
第23章
金子,是金子——
不是黄铜,是真真正正的金子!
宫人盘中所呈皆是楚国的“郢爰”。
其正面略凹,类矩形的金版上钤阴文方印,躺在红漆盘里倒像是一块金色的巧克力。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究竟能拿多少赏金。
秦昭无法遏制内心的欣喜。
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挣到孙膑要求的旅费,竟然在这里寻到了希望——只是个奇物而已,造,想破脑袋也要把它造出来。
“骄奢淫逸。”
秦昭听到名为“鞅”的男人如此评述,心中的欣喜渐渐消散。
能花费重金去寻找一件新奇的匣子,想必应该是当权者们满足私欲的一种消遣。
联想方才他们在棋盘上的交流,秦昭不难判断鞅是在讽刺魏国的上层。
国还未独霸,君却已耽享乐。
如此肆意挥霍金钱,想想为挣钱门路愁苦的自己,再想想普天之下为一口饭食拼命的底层劳动者,秦昭确实无法再展开笑颜。
两千年后被赋予的心性与道德感,在倒退的节点上显得异常无奈与天真。
秦昭为方才欣喜的自己羞愧,却越发坚定要拿到赏金去秦。
历史已经给出答案:至少要先结束乱世,统一华夏,才能一步步去接近最好的时代。
“有要做的事,需借赏金一用。”
见同坐的鞅兴致低靡,秦昭只求心安,低声解释了一句。
对方似有些意外,斟酌着回她:“君子心明,一不违法,二不违德,昭既然通过正规途径赢得奖赏,无人可置喙。”
酒肉终于被端上案,秦昭和鞅将棋盘移走。
青衣婢子摆好食具,不复以往的活泼,低声向秦昭道谢后便离开。
她想说些什么,又最终无话可说。
至少在外人面前,秦昭不能表现得太过与众不同——她或许待人接物没有阶级之分,但战国时代有阶级差别。
鞅拿起壶要给秦昭斟酒,不知为何他迟疑了片刻。
“昭,饮酒吗?”他问。
“可以一试。”她拿起爵递过去。
鞅没有给她盛多少酒。
秦昭并未在意,等他给自己斟好后,他们举杯同饮。
“昭觉得酒水如何?”
见人一口全饮赵酒,且面不改色,鞅好奇地问她。
“……还行?”
秦昭略微回味了下酒味,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酿造技艺摆在那,连蒸馏酒都没有的时代,战国的酒被二十一世纪的酒秒杀得彻彻底底。
鞅愕然,而后笑意舒展:“昭有大气量。”
秦昭歪歪头,指着他半满的酒樽笑道:“鞅的酒亦是大气量。”
宾客尽欢。
即使是初次相逢,分食饮酒也无比欢畅。
战国就是这样的时代,会因其世间苦难激愤哀叹,也会因它单纯的人性浪漫而动容。
……
秦昭与鞅的分肉同饮并未持续太久。
等楼下闪出桑冉影子的时候,秦昭起身与鞅道别。即使是萍水相逢,她也承蒙他的情谊,临别时遂祝他“得偿所愿”。
无论乱世或太平,这句话都是最好的祝愿。
秦昭与桑冉会合后,便去核验重金求奇物的相关消息。
要求全都写在一卷绢帛上,绢帛摊开挂在榜上,即使过了段时间,还是有人围在那不愿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的报酬实在太多吧。
在秦昭看来,这个“甲方”不算难缠,限定七日内,要求就一个字:奇。
一个小小的饰物匣能做得多“奇”?战国时代没有声光电来做噱头,“奇”或许只能在手工技艺和造型塑造上表现。
秦昭丝毫不敢小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很多历史遗留下的文物在两千年后被发掘出土,依旧能将未来人惊掉下巴,由衷感叹一句“巧夺天工”。
她也不是专精木工的匠人,真比起手艺来或许桑冉都能碾压她。
“哟,你要做这玩意儿?提前说好,我倒是可以支援你点木头……如果你要做的东西让我觉得没意思的话,秦昭,我可不会下场帮你干活。”
桑冉端起手,昂着下巴挤了挤秦昭的肩。
她抬眼看了看他,即使双目平视前方,他眼中的兴味也在鼓动着——务必造些本人不曾见过的玩意儿,手很痒,想下场。
秦昭没说话,桑冉呆了会,却是忍不住了。
“说话啊,秦昭,想好造什么了没?”
“桑冉,你知道‘机械传动’吗?”
青年眼中燃起好奇。
少女平静地往湖里丢下石子。
“七天时间,我准备做一个,能自己打开的盒子。”
……
盒子是在院子里完成的,没有瞒着孙膑。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看着两个小朋友在院子里打打闹闹,也对他们会用什么东西挣到旅费感到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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