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只能任由身后力道推着她不断地流淌向前。
有很多细碎的闪光从秦昭眼前闪过,她能听到一些声音——
“昭?昭!”
“何至此……久昏不醒……”
“秦医言无救,那天下之医呢?”
“求秦先生救她!”
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她?
是谁呢?
急切又绝望,熟悉又陌生,是……是?
——啊,是膑啊。
嗯,“秦先生”?哪里来的秦先生?秦先生不就是她?但若是她的话,“她”不是正躺着吗?躺着的人还能自己救自个么?
“……躺着?”
秦昭呢喃着抬起手,透明的掌心里透出层层叠叠的黑。她恍然惊觉,身体的自己在冷兵器的锋芒下,早已洒下一片血色。
——是意识还是魂魄呢?
身后的暗流轰地穿体而过。在这片混沌里,秦昭茫然地停在原地,彻底失去了动力。
黑色一点点漫过来,从脚起,一点点将她侵蚀。如同将宣纸的一角伸进墨汁里,焦黑顺着纤维的纹理一寸寸染浸,覆写纸张的本白。
如果她完全变成黑色的话,大概就成了混沌中的一份子了吧。
“昭,求你,别睡了——”
秦昭茫然地伸手抹了抹脸颊,好像有什么温暖有湿润的东西滴在上面,溅落后,又碎成点点冰凉。
她看了看指尖,上面空无一物。虽然浅薄如幻,但指腹间还有水润的触感。
是眼泪。
顺着她的腿上爬的黑色似乎停止了。
霎时间,秦昭好像嗅到的海边暴风雨来临的味道。
“昭,等我——”
“等我回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要去哪?
那个词是什么?再说一遍——
不要走!
秦昭抬头的瞬间,乍起的飓风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了。刚平静下来的暗流顷刻间又再次涌起,这次,没有温柔可言。
每被冲击一次,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扯出来。秦昭死死地扼住手臂,将那些东西锁在怀里,这才勉强将它们留住。
秦昭像是被扔进碎纸机的纸张。她怀中抱了一大捧毛绒绒的蒲公英,四肢上的割裂与身后的湿冷在拉扯着将她分裂,唯有低头能碰到的绒毛,能给她些许一闪而过的暖意。
碰到蒲公英绒伞的瞬间,秦昭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握住她脚踝将她吓得半死的他,教她在战国安身立命的他,给她削木簪绾发的他,为她生生改了人生轨迹的他,默默注视着在秦国发光发亮的他,掌兵后偶显意气风发的他,最后最后一眼里双目绝眦却不见归鸟的他……
——有人在等她啊。
——不能倒在这里。
身上撕裂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秦昭咬着牙,抱着珍贵的记忆,死死攥住手掌。
右手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秦昭来不及细看,怀里的蒲公英瞬间向上飞散开。一簇簇小伞飘呀飘,以微弱的荧光,在混沌中为她铺开一道银河。
她伸手去追,强烈的驱动迫使那些锁住她的黑色后退。
被释放的人,穿过风云暴雨,将散落的蒲公英一点点收回去。
她在上浮。
萤火之光似乎越来越亮,亮到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流着泪拼命伸手去抓她绝不能放开的东西。
“伯灵——”
秦昭从榻上猛地坐起,喑哑的喉咙本能地喊出了什么。
但她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晕眩感直冲头顶,令她眼前一片昏黑。
秦昭左手连忙支撑身子,指尖摸到的不再是虚无。
床铺的触感,晕眩与虚弱感,包括口中淡淡的甜味与苦涩,都令她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是她的身体。
——她醒过来了。
昏黑与酥麻缓缓褪去,秦昭渐渐能看清寝被上的纹案,她慢慢地抬头,半开的窗送来四四轻柔的风,萌动的春意从窗框边上探进来,远处还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是她留在春天里呢,还是又是一季春光了?
秦昭有些吃力地喘着气。仅仅一个扭头的动作,就让她的心肺被过度使用了似的。
她收合右手,宽松的寝衣袍袖下,她见到一只嶙峋的手背,不由地愣在那。
手心里有什么东西。
她奋力地抬手,翻转,摊开手心。
是一节早已干枯的植物茎秆,上面还未消退的些许红彤色,似乎昭示着它鲜亮的曾经。
迟钝沉重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搜索,在一阵昏眩袭来前,秦昭找到了答案:
是蒹葭初生时的红杆。
哐啷——
铜盆落地的脆响引出久久不散的回音,吵的秦昭头脑发胀。赶巧的是,这噪声倒是把身体昏厥的势头生生吵没了。
“昭、昭昭?”
秦昭扶着床榻,吃力地回头。
带上冠的桑冉直挺挺地杵在那,动也不动,任凭那盆水将他衣袍打湿了大片。
秦昭见此,轻轻笑了笑。
她想要说话,发觉嘴里有什么压着她的舌头。她下意识张嘴吐出来,一团黑糊糊的小圆球就这样掉到塔下,滚出老远。
“秦先生,昭昭醒了,我家昭昭醒了啊——”
仿若大梦惊醒,桑冉拔腿边喊边往外冲,他甚至在门槛那摔了跤,得亏扶着门了,不然准以头抢地。
秦昭看他手脚并用的滑稽样,只觉春日的风都是暖的。
只是……秦先生?
似乎她这一睡,错过了好多好多呀。
秦昭自在边陲遇险昏睡,绝非一年半载。她错过的,又岂止“许多”一词可以形容概括的。
给她诊治的医者,被桑冉唤作“秦先生”的人正是秦越人。秦越人这名初听陌生,但只要将它与“扁鹊”挂钩,那便一点都不陌生了。
年过半百的医者细细为秦昭号脉,只抚须沉思,并不做言语。
桑冉附耳过来,秦昭才得知先前口中浸了蜜的药丸,正式出自扁鹊之手。她自重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背上的上是愈合了,人却因不能正常进食,日益衰弱下去。
后来墨家归秦,巨子与友半路遇上扁鹊,便一起结伴来了秦。幸亏有这位妙手神医在,便这小小的丹丸,生生将她的命留到了现在。
“醒来便好。稍作修养,女便能恢复如常。现下该服些粥汤,女先稍作歇息,越人去备汤药——快些恢复吧,秦某人想取诊金许久咯。”
扁鹊捻着胡子,放下秦昭的手腕,留下句不明不白的话,便带着喜色离开。
秦昭愣着被桑冉要求重新躺下,目送医者的身影消失。恍惚间,她似在门框里见到一片白色衣角。
许是知晓秦昭的疑惑,桑冉等她躺好,便在一旁轻声解释扁鹊的诊金,其实就是她留下的那些医书。请扁鹊为她诊治起,孙膑早已做主那些医书秦先生可以随意翻阅记录。
这位神医能有兴趣来秦,也是因为听闻秦国的新军医有了些不得了的医术。秦昭此番醒来,秦先生走路带喜风,想必困扰他多年的谜团终于有人能为他解惑了。
桑冉说完,又从秦昭昏迷后开始给她讲错过的林林总总:
“戎”当真已不存在地图之上,“蜀”早已平定归顺。
灭戎原本只是戏言,却被暴怒的孙膑将它彻底实现。一句“秦国之粮草,无以养俘虏”,是以戎地原上草木腥三月,尸横遍野,鸦鹫环伺不绝。“无用之戎”皆命陨,只余能给秦国养马牧羊的“新秦人”。
为遮掩这滔天巨变,不让秦国引起四方警觉,卫鞅硬生生搔断了大把头发,又是搞舆论又是发谍报又是稳民众的,还真把这事正正当当地压下去了。
秦昭想想也能知晓那段时间卫鞅的境地是何等滋味:一个是打昏头的军师,一个是又皆传捷报的将军,一个是醒来扩充大半国土的国君,外面是虎视眈眈的魏国,内里还有使绊子的老蛀虫……
想必卫鞅是痛并快乐地处理着如山的政务。但等事情过了,卫·大良造待·鞅还得被人找上门“清算”。
见秦昭视线落到自个身上,桑冉摸摸鼻子,心虚地说了卫鞅后来的遭遇——孙膑先以言辞为刀剑刮了一通,又被他桑墨侠套麻袋打了一顿——那半个月卫鞅脸上都是带着伤去上的朝。
泄露军机的人被严办不殆,但卫鞅对自己的伤只说是不慎摔的。
“昭昭别为此说话,冉不后悔所作所为,我和膑时时都在想,那一日卫鞅若不求你出城该有多好——”
言及此处,桑冉本想落在秦昭头顶的手,终是收了回来。看着消瘦得不成人形得秦昭,他又一次红了眼睛。
“就算传令被泄露了又能怎么样,对孙膑那家伙来说就不痛不痒,你怎么知他没留后手?卫鞅他怎么敢得啊,让你一个人去戎地!我很后悔,为什么没能跟你一起去边陲,我若去了,昭昭哪里要受这些罪。”
见桑冉又魇着了,秦昭连忙将手盖到他手背上。
“桑桑,和我能做多少无关,卫鞅知道的,那种状况下,拦不住我的——”
就算孙膑有一万种应对方式,秦昭还是会选择去到他身边,确定他安全无恙。和孙膑是否是战争天才指挥无关,只和她改了他的际遇,便再不能放下有关。
旗倒了,她也知道他还有鸣鼓吹角的指挥方式。但在战场上,军旗在,军心稳。
“军旗扛稳了,不能倒”,炮火里冲锋陷阵的外公一遍遍地说过,红色的旗子是他的精气神,只要看到山头的红旗在,就算被打散建制,周围只剩两三战友,他也有无边的勇气前进。
她想,那些被包围的秦军骑兵也是一样的,她想给他们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回家。
“是的,昭昭,你做得很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只是,只是比起每天担惊受怕你会没了,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这么好……”
桑冉俯身,将头埋在秦昭的肩颈中。
她听着他的呜咽,只能举起无力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生命是脆弱的,经不起摧残。
离别是痛苦的,每一次告别都是在死去一点点。
桑冉都这样了,那孙膑呢?
秦昭有些不敢想,从她醒来起,她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变成她最不敢问及的了——为什么不是他守在身边,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来。
秦昭闭上眼。
四季一个轮转。
有些人眨眼便是一年,有些人度日如年。
而她缺席的,远远不止一年半载——她让那个人等她太久太久了。
*
半月过后。
秦昭坐着轮椅,在小院中沐浴春日阳光。
从五谷到蔬菜鱼肉,从汤羹到饭食,通过近段时日的温养,秦昭嶙峋的手指总算肉乎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依旧瘦弱,但气色和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是的,秦昭现在也坐上了轮椅。
长久卧榻令身体的机能倒退严重,虽然孙膑有吩咐她贴身的仆从帮她日日按摩四肢、活动关节,毕竟失去锻炼的时日良多。她离正常走跑坐跳,还有好些复健的路要走。
秦昭心态放得很开。毕竟曾经也是医生,她知晓有些东西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石桌上摆着一本医书,乃扁鹊亲笔所书。秦昭虽不擅长中医,但脑子里装了不少理论,碰到有所悟的句段多少也能发散几句批注。
书里夹杂着不少朱笔写成的小字条,古今医学的碰撞,这便是扁鹊最期待的诊金。
自秦昭醒来,她前前后后也见了不少人。
嬴渠梁、嬴虔和嬴驷一行是组团来的,慰问带到后便让她好好休养。
卫鞅是在一个晴好的傍晚来的,虽然差点被桑冉赶出去——他的话不多,只提了三坛秦酒,没有言语修辞,就在这方石桌上,他喝到月出星现。严以律己的法家子第一次在她跟前喝得烂醉,然后翘了一天班,罚了半月的俸禄。
桑冉也带着墨家巨子来坐谈过,巨子拥有着有趣的灵魂,秦昭与他相谈甚欢。
现在这方院子,留有贯通三间独立房舍的通道。中间这一户是秦昭的,桑冉在左,孙膑在右。
秦国的都城早已不在栎阳,现在这片真正属于秦昭的家舍,坐落在咸阳。
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到秦国都迁了都,久到咸阳都已横空出世,变成秦国最欣欣向荣的城市。
半月有余,未见孙膑踪迹,亦未闻其音讯。亲朋伙伴们,都未曾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他——也是奇怪,孙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秦昭也不是什么易碎娃娃,怎么就成禁忌了似的,连提都没人提呢。
银杏叶像是一堆堆绿蝴蝶,扒在枝桠上扇动翅膀。
秦昭望着蓝天白云,听着风声,余光里又闪进一团白色的广袖。
秦昭偏头侧望,右边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是位未曾见过的生人面孔。
她来了兴致,转动轮椅,将石桌上的医书收到腿上,抬手相邀。
“既见是客,老先生何不来此树下坐坐?”
“相见是喜,淑女可愿与老朽手谈一局?”
老人提起手里的木罐晃了晃,棋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恰好,秦昭面前的石桌上,刻着十九路围棋棋盘的纵横线。
来客熟悉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他是有备而来。
……
落子无悔。
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一盘指导棋。就算身体和思维处于最好的状态,秦昭真不能在这密不通透风的一招一式里讨到半点好处。
撑到官子完毕,秦昭额头上析出不少汗珠。不用圈地数目,她早就知晓自个输了一大截。
“毫无杀伐血气,搏命时又不含糊;聪慧有余,却思虑良多;有开天辟地勇气,却果敢不足,非要被逼一逼才来显山露水。女这般模样,倒像是背负着山岳走路……真真死脑筋,又偏生无怨无悔,还算不错。”
“秦昭,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在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老者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拢起衣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秦昭被那声喝责弄的有些恍惚。老者透过这盘棋,像是彻底看清了她,包括她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搅乱了这片风云,改换了天命,你究竟意欲何为?”
老人未曾掩饰,直接开门见山。
秦昭心里隐有所悟,她把因果串连了起来。
“无欲无为。老先生,谁说天命就是注定呢?为何一定要相信注定?所谓的命数就不能改一改吗?”
“牵一发动全身……女未必不懂。一子动,满盘变。秦昭,你一抬手,怎能知接连而至的是幸是灾?”
“老先生,未至之事,如何猜应都是空。我只选当下最好的,也愿倾尽全力,给予当下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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