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见,她就有机会拿出薛湛给的竹筒,里面是他的陈情书、收着的玉——他十五岁行冠礼时陈灌送的,还有开了铃铛取出的一枚虫卵,泡在鸡血里,用小匣子密封,走到丰阳正好破蛹而出。
江蓠先前把薛湛的信看了十遍,倒背如流,打心眼里叹服,这等撰文可谓登峰造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几百字一挥而就,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比程文集上印的那些近年的科举文章不知强了多少倍。她自问再读十年书也写不出来,这靠的是揣摩人情世故的功夫。
陈灌要是看了这个还怀疑薛家,那就没天理了。
三个人在议事厅短暂商量后,定了个以假乱真的计策。楚青崖坚持不让陈灌见齐王,江蓠向来物尽其用,因得了那薜荔虫,便自告奋勇扮成陈灌的模样,当着两人的面大显身手,把桂堂里学到的易容术使了个淋漓尽致。
这一扮,便花了一整晚,不仅脸和声音变了,上半身也用膏泥糊了层假皮。走出衙门被酒坊老板叫住,她就知道扮成了,只是进了浴堂,脸上的妆仅能维持一小会儿,也不能坐到水里,因为月事还没走。
条件苛刻,但水汽朦胧的环境已经足够她发挥,她向来是靠一张嘴横行霸道的。
得了陈灌的夸奖,江蓠笑开了花,和他一起跨进门,把楚青崖甩在了后头。她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怎样一副脸色,向陈灌递了个眼神,两人快步走到檐下。
她把嗓音放柔:“陈将军,你与他同朝为官,家中小辈又交好,这是缘分。我让他扮成你的妾室在齐王面前露胳膊露脚,他那么骄傲的人,嘴上从不吃亏,肯做这些着实难得。他替你把私会藩王的事挡下来,又放下了身段,你们就算过去有天大的仇怨,也该抵消了,就看在令爱的份上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陈灌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可是误会了?我跟楚阁老有什么仇?顶多是看不惯他的文人脾气,说话夹枪带棒,以前没少给卫所和州官气受。”
这下换成江蓠呆了,试探着问:“我听说您的兄长以前在刑部当差……”
“喔,死在任上的那个与我同父异母,我们没什么交情。”
“我还听说您的表弟……”
“我母亲那边有三十多个表兄弟,夫人说哪个?”
江蓠忙摇头,“没,是我记岔了。那,他胸口的刀伤,可是您……”
“这倒是我砍的,”陈灌摸摸下巴,“离心脏两寸,他命怪硬的,不过这也不能怨我,例行公事罢了。”
“这怎么说?”
陈灌奇怪:“楚阁老没告诉夫人?他就靠这个得了先帝赞赏,青云直上的。”
江蓠蹙起眉,望了眼倚在池边阑干上的楚青崖,他也侧首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狡猾的笑,狐狸似的歪了歪脑袋。
陈灌提及往事,不胜唏嘘,“弘德二年要不是楚阁老,和北狄那一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呢。彼时边境连吃败仗,主将战死,援军未到,兵荒马乱的,我有天晚上驻军在休原,带着部下巡逻,云里掉下斗大的雹子,人马都窝在营里发抖。三更刚过,打东边来了两个硬闯出城的骑兵,都蒙着脸。我以为是细作,一刀砍死一个,另一刀砍在一人胸口,当时以为他没气了,揭了面巾一看,竟是本地那个十六岁的小县令,生得眉清目秀的!”
江蓠忍不住“啊”地叫出了声。
“他命大,第二天早上先帝就领兵到了休原,正巧带着个神医,把他给救活了。先帝问他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私自出城,他说——”
陈灌停了一下,半是感叹半是后怕:“他说要去西可汗的大营,效仿古之纵横家,凭三寸不烂之舌施离间计,给大燕争取喘息之机,知州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他便自己悄悄去了。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先帝给了他一匹绛霄骝,一颗保命丹,让大夫给他缝了针,就这么带着伤跑去了草原。”
“后来呢?”江蓠紧张地问。
“他独自一人去,五天后被西可汗帐下的两个特勤抬回来,丢了半条命。”
陈灌回想起来,仍是惊异,“他醒来也不说话,悄悄地下床,趁那两个送他回来的特勤睡觉,把他们抹了脖子,血溅了一屋。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儿,他杀了人,让士兵通报给先帝,自个儿骑马回县衙继续当差,还顺了卫所里一床厚棉被、一件羊皮袄,就跟回家探了趟亲似的。过了一天,赤狄起了内讧,靖北军大胜,战局就这么逆转过来了。再后来,狄人西去,战火平息,三年任期满,县令去了京城高就,我再见到他,他已是大燕立国以来最年轻的阁臣了。”
江蓠百感交集,久久不能语,半晌道:“我曾听说过这个传闻。这算是头一年当官,把后面的苦都吃尽了吧。”
陈灌叹了口气,“夫人到底不是官场中人,似楚阁老这般流血拚命,外人看来是一鸣惊人,先苦后甜,却不知往后每一步只有更艰辛,朝堂之上的争斗,比我砍在他身上的那一刀还要凶狠呢。我虽不喜他的脾气,却以为他是百年难出的国之利器。我也不怀疑他对先帝的忠诚,只要是见过他和先帝相处的人,都不会怀疑。唉,先帝去的太早了。”
江蓠不禁又望向池边喂鱼的那个人,冬阳晴朗,他眉宇间也一派晴朗,嘴角微微扬着,像个与世无争的闲散公子。
她记得他说过,他的莫逆之交,早就不在世上了。
为什么这个人经历过这么多,她却很少意识到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都说高处不胜寒,可他身上全是火种,热得快要把她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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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daddy的升级版:叫Nanny
·设定薜荔虫喜酸,茶叶和柿子都是强碱性的。妹妹的室友就是将军女儿,有2次铺垫:32章写室友是镇远将军的女儿,43章写室友姓陈,只有母亲照管。
·有读者朋友说女主没有为男主付出过/付出得太少,都是男主倒贴:实际上女主只和男主在小事上闹别扭,没有一次在大事上掉过链子,影响到他的工作和健康,属于抓大放小的相处模式。她一边读书还要一边管理家庭、参与外联,让狗在同事面前抬得起头来、让佣人保持忠诚,这就是已婚妇女的隐形劳动;没有女主帮忙,男主不会这么高效解决问题,她从男配那里知道了重要信息,带上必要道具,独自跑了一千多里翻山越岭冒着危险来找他,对于一个习惯虚情假意、谎话连篇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突破、很多的爱了。她吃了很多苦才有今天肆意任性的机会,闹点脾气真的不算什么,而且吵架很好玩呀,喜欢这种的就看得过瘾~
(第一章作话就说了我比较话痨,不想看作话可以设置关闭本区域喔)
第70章 守财奴
陈灌走后,楚青崖才悠悠然踱过来,与她并肩而行。
狗耳朵尖,他刚才定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江蓠一看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满心感慨立刻烟消云散,进了客房把门一插,一巴掌拍在他胸口:“骗子!”
他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怀里,笑问:“谁是骗子?我可没同你说过一句假话,全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
“大骗子!”江蓠左手挣不开,右手在他伤口的位置狠狠打了六七下,“你就是故意的,你昨天就是故意说那些话吓我——”
他托住她的后腰,蓦地往身前一扣,密长的睫毛差一点就扫到她眼皮,深黑的瞳仁注视着她,“我故意的,怎样?”
江蓠快要气死了,脚也用上,啪嗒啪嗒踩他的靴子,踩得靴面都是土,楚青崖给她踩着泄愤,索性坐到榻边,拍了拍大腿,“当心扭了脚,坐这儿踩。”
她拧了一把他的腿,可惜绵裤太厚,根本拧不到肉,站在他面前眼圈一红,背过身:
“都要和离了,我为何要坐这儿?”
“都要和离了,你为何还操心帮我的忙,顶着黑眼圈上陈家拜年,大老远跑来在陈灌面前替我说话?”
江蓠又转过身,理直气壮:“我承诺过你帮你削藩,别小看人!”
他双手撑在身后,酸溜溜地说:“原来你还记得这个,我以为你上学上得心都飞到侯府去了。你带着他的手迹信物,骑着他的马,包袱里还有薛家的腰牌,我不叫你一声世子夫人,都对不起他良苦用心。”
江蓠怒道:“那你叫啊,现在就叫!”
楚青崖憋了一会儿,还是叫不出口,“你就说在浴堂里,为何齐王提到我,你一声不吭,他骂了一句薛湛,你就跟要炸了似的?”
她抱住脑袋哀叹:“你能不能不要纠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演陈将军就要演得像,薛湛给他女儿开小灶,我能骂他?他一刀砍去你半条命,难道还要给你说好话?我的天,在浴堂里你就跟我吵这个,吵到现在还没完,陈将军说你是国之利器,我看你心眼没有针眼大,该叫国之针眼!有这功夫,你去搞清楚那要命的锦囊是真是假,这才是重中之重,别在屋里磨蹭了!”
楚青崖往榻上一躺,“我不去,我被你逼着扮小妾,没脸见人了。”
江蓠脱了鞋,拿脚踹踹他,他不动,又用脚心揉揉他的肚子,他还是不动。
她自暴自弃地也往榻上一躺,“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两个人仰面朝天,都不说话,过了一盏茶,她干脆眼不睁为净,可心思如杂草丛生,围着那生辰八字打转。
“我告诉你一个发现。”
“嗯?”
他转过脸,听她郑重其事地道:“你不是老侯爷的儿子。”
“这用你说?我姓楚。”
江蓠疑惑:“你就没找过你亲爹吗?我娘说他自称是薛家旁支,但气度不凡,你眉眼是随他的,我原以为是靖武侯,可见了他之后,发现你们一点儿也不像。”
他舒了口气,“幸亏不像,我一想到和薛湛称兄道弟,就恶心得要吐。”
“所以是谁?”
他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我爹是璧山县丞,我娘是白云居的霓裳柳,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爹娘。至于生父,我没兴趣认识他,想来和你爹是对旗鼓相当的卧龙凤雏。”
当年楚少棠陪爱妻去普济寺上香,出来就看到牛车前被丢了个刚满月的小娃娃。襁褓里有一枚刻着字的牙雕套球,附着生辰八字。柳兰宫一看就知道这是顾清商的孩子,她那时刚生完一对龙凤胎,遇到只小奶猫都舍不得撒手,便央着丈夫把他收养了,当成自己的儿子拉扯大,结果这孩子越长越争气,带出去人人羡慕是佛祖赐的。
“我娘把我抱回家后一打听,生母已经死了,也不知父亲是谁,总之他不敢把我带回家,便偷偷地抱出来寻了个人家。”
江蓠不客气地评价:“你这守财的性子就随你亲爹,他连一文钱都不给,就欺负老爷夫人是厚道人,帮他养孩子。”
楚青崖道:“我怎么守财了?你一个月五百两花我俸禄的时候我说什么了?”
那还真是。
江蓠气势上不能输,“你要是多挣点,我能把府里修得更气派。”
“挣多少是我能左右的吗,那是朝廷规矩。等以后我老了,刑部来个新尚书,突然有天来抄家,把墙一砸,哗啦一下,里头全砌着金砖,我怎么说?我跪下来给他磕头,说大人行行好,我夫人一个月要花五百两,她是个熔炉投胎,看不见金子就要同我和离,我不想同她离,所以当官几十年收的炭敬冰敬都换成了银子,银子换成金子,多一块金砖她就少骂一句话,多十块她就叫我夫君,多一百块她就同我睡一床,八十岁了还愿意给我生娃娃!我把娃娃抱来给那位尚书大人看,他问怎么是个带尾巴一团毛的?我就说,大人啊,我是个狼子野心的衣冠禽兽,夫人自然生的是狼崽子了!”
江蓠大叫一声,爬起来笑着掐他:“你烂了嘴的!我叫你说这些诨话!你去茶楼里说书,不要在我面前显摆你这张狗嘴!”
他把自己也给说笑了,身子一震一震,顺势搂住她的背,“你给我生个狼崽子,我就去收贿赂,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摘。”
“不生!生不出来!”她趴在他身上捶了几下,辛苦地压着嘴角。
他哼哼道:“不生就不生,等回京城我找我的第十八房小妾,你嫁你的薛世子,咱们俩瞪一辈子眼。”
江蓠一骨碌爬起来,作势去拿包袱,“你现在就画押盖章,我事儿办完了,拿着和离书回京城绣嫁衣去!”
“这才到哪儿,你怎么就办完事了?”他用胳膊圈住她,长眉一挑,“等我见了齐王再画押,要是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先杀你灭口,免得你那嫁衣绣得歪歪扭扭,贻笑大方,薛家要骂我没把夫人调教好。”
江蓠甘拜下风,做了个“停”的手势,“楚大人,我服了,我没你能说,你快去审他,我要补觉。”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把她抱到床上,“知道我的厉害了,就乖乖在房里待着,我叫人加盆炭。我去看看朔州卫有没有逮住那些高手。”
“你不先审齐王?”
楚青崖在屏风后换衣,对着镜子瞧了瞧,手指摸过眉眼,“有些话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不知道比知道好。我想想怎么写折子,最后再去见他。”
“可那生辰八字……”
他掏出锦囊在空中晃了晃,瞟她:“你当我为何急着把他从浴池里拖出来?”
然后挎着一个褡裢走出去,江蓠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哎”了声。
楚青崖回过头,她嘴角耷拉着,表情有点失落,“你说要带我去泡澡吃烤全羊的。”
他大步走回来,攀住她的肩,“叭”地在额头上亲了一下,“好了,这是定金,元宵节我陪你玩一整天。”
她期待地道:“那……玩过了你再画押嘛。”
“都听你的,好不好?”
江蓠“嗯”了声,侧躺下来挥挥手:“走吧走吧。”
楚青崖这一走,直到深夜也没回来。
虽说他私底下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办起公事从不含糊。江蓠清楚他的本事,审起犯人来就和点卯似的顺手,威逼利诱严刑酷法无所不用其极,听杜蘅说,他向来于此道十分勤勉,若是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宁愿在衙门熬通宵。
她等不到他,半夜又悲摧地醒了,长吁短叹,总觉得炕床没有狗肚子软和。翌日清晨他才从外头回来用早饭,说齐王麾下十二个伏牛卫都抓到了,关在州牢里,嘴都硬,死也不供出齐王是受了谁的指使,只承认在虎啸崖设伏谋害朝官。
不过楚青崖也没把心思放在这些小卒身上,仅是要他们认个死罪,好把他们砍了头,那两个南越人才是关键。
这三天内,在徐谷县休整的侍卫们等到了后一拨同袍,江蓠从京城带来的六个缁衣卫终于赶上来了,十几人一起到丰阳,正好轮流看管都司衙门里的重犯。
正月十五一大早,江蓠睡醒了,赖在床上不愿起,门吱呀一响,有人进屋挪椅子,点起香炉,铺纸研墨。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翻个身,嗓音略带沙哑:“我要吃烤全羊。”
楚青崖正在桌边提笔构思,淡淡“嗯”了一声。
她没听到他说话,不满意地重复:“我要吃烤全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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